谈笑在迷迷糊糊中仿佛看到朽戈他们朝她奔来,而比他们更快的是嘶吼着“阿九”的凶兽饕餮。
饕餮尖利的爪牙切割着撕咬着子翼神君的身体。可那个身体却诡异地失去了实体的形态,像是化作了崖上的风。而她颈间的压迫却并没有随着那个身体的消失而消失。
红色的蛋迅速干涸变成死白的颜色,谈笑开始觉得一切都这么荒谬。
任神器再强大,没有强悍的载体却依然发挥不了作用。
子翼神君甚至没有使用真身,可她却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还要这样窝囊地死去。
师父,我再也不能见到你了。
一双温凉的手从她的身下扶着她的手臂并向她身前收拢。她的背部似乎靠上了什么东西,风缓了,痛没了,鼻间的气息如此熟悉。
谈笑慌慌张张地想要转过头去,可环抱着她的双臂却缓缓松开,身后的怀抱也渐渐远离,那挠得人心痒心痛的气息如镜花水月再难捉摸,只余她脑海中遥远得像是上一世的轻叹,在她悲喜不定的心中留下一瞬安慰的痕迹。
笑儿。
丹餮背起谈笑直往崖上冲去,鬼婴突然喷出一口黑血,咬牙道:“倒是有点真本事。”
与此同时,九重天上美轮美奂的云顶仙宫之中,一个小小仙童扑向玉塌道:“神君!你的手!”原本完美无瑕的手掌心赫然出现一条长长的狰狞血口,血口上血涌肉翻,叫看惯了时间完美的仙童吓得跪倒在地却下意识地露出惊恐厌恶的神情,不敢去碰。
紧接着,仙童跪着的身子突然倒飞出去撞上玉柱,洁白无瑕的玉柱上顿时绽放大片大片艳绝的血花。
有人急急走了进来护住那仙童元神,吩咐人带那仙童下去疗伤,等人都退得一干二净了才怒气冲冲地奔上来抓住玉塌上那人的前襟,恶狠狠地道:“你疯了不成?你现在这样子哪还有半点神君的尊严和慈悲?”那声音微顿,突然又爆发出来。“你的手?手怎么了?怎么回事!”
而在九重天之下的上界之中,不被人知的一处山洞之中也有人弯腰轻轻拂动香炉之上的袅袅烟雾,然后缓步走向洞外。东方云天一线的缝隙里正奔涌出第一道霞光。
有声音在洞里道:“你不觉得多此一举?”
洞口渐渐沐浴在霞光中的孑然身躯一动不动,却听他缓缓开口道:“我不知道什么魂魄不全前世今生,她只是个不安的孩子,按照别人的期望走着自己的路。不如我们赌一赌,待神器聚齐之日,若她还是笑儿,就算我赢。若她真如你和他们和你们口中所谓的‘命运’所说成了项九长生,便算你赢。”他侧身直直望进洞里,神态略显慵散,像是在开玩笑。
洞里的声音道:“你赢了如何。我赢了又如何?”
洞口的人低低一笑,回身望云。“你若赢了,项九长生便在眼前。你自然得偿所愿,还看得上我这个赌输了的人的小小赌资吗?我若赢了嘛,一时我可想不周全,不如当你欠我一个条件好了。”
洞中声音嗤笑道:“你倒是会做买卖。那就公平些,你若赢了我定应你一事。只是这事得是我力所能及才行。我若赢了,你也需应我一件事,当然,这事你必也力所能及。如何?”
“那若是力所能及但伤天害理呢?”
“你觉得我会提这种要求吗?”洞里的声音没什么好气。
“怎么会,我是怕我提了这样的要求,叫你为难。”洞口的声音倒是相当愉悦。
洞里一时没了动静。但不多时又突然传出畅快笑声道:“你倒好心提醒了我。自然该是力所能及又不伤天害理的事情。”
洞口的人呵呵笑了下,极有兴致地迎着朝霞展开双臂,渐渐脚下生云。风拂广袖,一头乌亮长发随着他随心所欲游弋高天的行迹飘拂翻飞出醉人的弧度,而那初霞绽放的绚丽华彩竟不及那人一身随意不张扬的素白。
醉醒忘生中谈笑猛地坐起身紧张地四下张望,除了枕边一个小火凤和床榻旁趴着的饕餮授,再也没有第三个活物在房中了。
丹餮警觉地略起身道:“醒了?”
谈笑压下心头百般滋味轻轻嗯了一声。只这一声都觉得喉咙火辣辣地疼痛。
丹餮道:“别说话。你的喉咙虽伤得不重,但毕竟是被仙术所伤。朽戈熬药去了。”话刚说完,门“咿呀”一声被打开,正是朽戈端了一碗药汤进来。
谈笑皱眉,心想以为在下界大家修为都极有限时才需喝药汤,怎么上界也这么麻烦,不能用用法术或者吞个丸子什么的吗?
朽戈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当下一笑道:“你是胆大,当年主人修成地仙都不会轻易与神庭上仙们轻率对战,子翼神君那等本事,你倒能逼急了他对你这么个小小的元婴修士赶尽杀绝。可别嫌药苦,也别抱怨它没能熬成丸子。仙术造成的伤可不是那么好处理的,若不是我早年在神庭见多了,你这喉咙怕不知要什么时候才好得了。这三天你别说话,这药一日两次,得慢慢过喉,先养好了身子再说其他事吧。”说着那药汤已经送到了谈笑嘴边。
谈笑伸手接过,朽戈也不坚持,他只是坐在床沿静静看她慢慢喝完,然后接过碗走了。
丹餮从肚子下扒拉出一个硕大的灰白色蛋,用嘴巴咬着放到她身边,道:“不知什么缘故,完全感觉不到灵力波动了。不过也是奇怪,这只鸟倒是精神好了许多。”
谈笑皱皱眉,再看看小火凤,确实羽毛也光鲜亮丽了,身形也变长了些,变大了些,只是还是这么愿意睡觉。
谈笑端着灰白的蛋看了又看,实在看不出名堂,于是把它推到火凤身边,看着火凤十分自然地抱上了蛋,自己便躺下阖上了眼。
272 我知道了
最近谈笑的日子反而过得平静悠闲。
小火凤一日比一日精神,两只黑眼睛晶亮晶亮,开始会用翅膀抱着那灰白的蛋,整个身子也覆在上面,往往这个时候睡得正香。
谈笑也曾细细回想当日这蛋落入子翼神君之手后经历的种种,可没有任何一种分析或者猜测能够解释为何这蛋会变得死气沉沉的问题。
好在,小火凤并没有随着这蛋的变化而变得糟糕。
朽戈又端了药进来的时候,谈笑正坐在石床之上凝视身旁抱蛋熟睡的火凤。她的目光很专注,表情近乎木讷,朽戈进来了她都没有发现。
朽戈关上门缓步上前,待坐在床沿放递过药碗道:“在想什么?”
谈笑不语,只淡淡收回目光,习惯性地伸手接过碗一仰而尽,心中想这该是最后一碗药了。
朽戈接过碗放到一边,徐徐开口道:“昭宁看起来很困扰。”
谈笑仍然不语。
朽戈也不介意,只是伸手轻柔地顺了顺火凤身上的羽毛,道:“昭宁数十载存于下界,及至今日修得元婴,放在下界也是极了不起的真君修士。昭宁已得一神器通天钺,便是今后再无他获,仅靠着通天钺的力量也足够立足下界,而且若是如此,昭宁便永远只是昭宁,不可能是任何人。”
谈笑眼中有一瞬流光闪动,可是她低着头,旁人看不分明。
朽戈微微侧过头凝视谈笑,不动声色地问道:“昭宁想回去了吗?”
沉默已经成了石屋中固有的气氛。谈笑倒也不一定全是因为喉咙的伤才不说话,或许更多的是一种心情,一种状态,一种疲惫。
谈笑没有回答朽戈的问题,甚至连一个表情都缺乏。
慢慢地。朽戈知道谈笑并不想进行这样的话题。或者勉强也可以看做是——她没有想回去下界的意思。
可是,如果谈笑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说她不会回去,也没有这样的想法,很多事情朽戈便没有办法对她坦白。
自从入了醉醒忘生,朽戈是最先接受谈笑的状态并心起放任之心的人。这样的话他问得出口,鬼婴他们却就是想也没想过了。
可惜,一个巴掌是拍不响的,朽戈想,大约项昭宁需要的并不是谁的开解劝慰什么的,她内心有强大的自我。她只是需要给自己一些时间和空间罢了。
所以,得不到回应的朽戈起身离去,而在这之后。真的就很长时间没有再来过。
谈笑自己心里却是十分清楚,她是不可能再回去下界的。不说天华山已不容她,就算前尘不究,那里也再不是她想要耗尽生命的地方。她的师父早不在那个世界,唯一牵挂的清微师兄只要一天还在天华山。只要一天还向往着长生仙境,就断然不会做些傻事或者为难他自己。
坠下深渊生死一线的瞬间,谈笑也曾冷静安然地等待那个终结。可是,必死的决心和准备却叫身后突如其来的温度和归宿一样的踏实感搅得七零八散。
一直以来被她看做勇气和动力伴随着她枯燥漫长的修道生涯的那个存在在那一刻突然变得无比清晰。而这种清晰在时隔多年以后是如此叫人眷恋。
谈笑不再去管火凤如何,也不管那灰白的蛋如何。她整日窝在冰窟中不是练功就是玩着那阴阳五气炉。早先她和饕餮在南方沼泽地猎杀了妖兽得到的内丹和材料在这个时候派上了极大的用场。
谈笑修的是炼器术,又是姬云华亲传。所以无论是炼器的思维和手法都与姬云华肖似。她似乎十分能忍耐重复的事情。所以往往炼制什么总要成了又熔掉,熔了又再炼制。谈笑大部分的材料损耗都是在反反复复的同样的操作过程中发生的。而等到那些材料全部用完的时候,朽戈惊奇地发现谈笑竟然什么也没能炼制出来。
项九当年一门心思学那法术。除了对功法十分感兴趣之外,再一个心愿便是搅乱了那神仙界,叫天地换颜。那时项九如何一步步生出了这样的想法并还一直那么做了已不可考,只是如今的项昭宁并不认为当年项九所做的事真的就那么有趣,真的就是项九想要做的。
丹餮最近常常独自跑得没见。谈笑从来也不问,只是偶尔能从它身上闻到若隐若现的腥味。
这样看来。丹餮也没闲着。
不多时,谈笑等来了鬼婴。
鬼婴也不废话,一开始就将长袖推了上去,露出那截苍白到惨白皮肤的手腕。一条暗筋藏在那表皮之下蠢蠢欲动,谈笑看着看着,也不禁握紧了拳头。
“朽戈原本是在神庭中有职位的,所以跟那个人一样有时候就喜欢假正经。他心心念念希望你是自愿的,却不知道这世上心甘情愿的事情实在是少得可怜。”
谈笑不语。
鬼婴自顾一笑,道:“我知你素来对我防备极重,不过下面我要说的话不存半点私心,怎么做你定然早有主意。”
说着他望向腕间,用极低且慢的声音缓缓道:“如果这玩意儿还算好用的话,你在下界的那个师父——姬云华该是离醉醒忘生不远了。”
奇怪的是,谈笑并没有鬼婴预料中的情绪变化,她冷静得很,也镇定得很。鬼婴皱着眉头望了许久,开始觉得面前这个人变得难以琢磨起来。而一直以来被他当做对方致命弱点,随时准备用来制约对方的东西突然间像是失去了它所有的吸引力,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作用了。
鬼婴一面惊奇,一面忍不住想,难道子翼神君玩阴的,在项昭宁身上动了什么手脚?想到此处,鬼婴连忙走上前来,骤然发难抓住谈笑的手臂,掌心鬼气聚拢,想要查探谈笑体内的气息。可未等他将鬼气探入。谈笑已经入灵蛇一般轻巧挪开了自己的手,转身便在几丈之外了。
许久未开口说话的谈笑一手抱着炉子,一手垂在身侧。
风微凉,叶摇沙沙。谈笑淡淡望那远山,却道:“你既能引他来,定也能引他走。”话似尽未尽,人已远去,从背后看去步伐沉稳,身形直挺,似风自云中来。又往云中走。
鬼婴怔怔远望,怎么想也想不通为何一个分明执念深重的人转眼间竟像是参透红尘无欲无求起来。
当年项九性格中的偏执尚不明显之时极为爽朗豪气,与她接触过的都道这位新晋的地仙是提得起放得下的人物。未想到洪荒没有什么绝对的事。就是这个被认为提得起放得下的人物偏偏就放不下。看不开,到最后执念入心,带了他们这些人翻天搅地地闹腾,那时他们只当当世一搏,后来在项九魂飞魄散后的漫长岁月里才慢慢发觉。那段岁月的开幕不过是因为项九的那点执念而已。
鬼婴皱眉,心中难免有些黯然。细细思索之下,项九性洒脱,实际却最是执着;项昭宁性执着,难道其实却是个冷漠寡情的主儿?
还是说,项昭宁此刻对有关姬云华的信息的冷漠反应。其实是她体内属于项九的意识的觉醒?
这个答案让鬼婴忍不住一阵心血起伏。他脸上的表情一时困惑一时惊喜一时烦躁一时又喜悦,当真如三月的天气般忽晴忽雨没个准头。
而谈笑石屋门外深呼吸了一口气,进去后直奔石床而去。
火凤果然还在睡觉。只是这时的火凤全身的羽毛已经变成烈火的颜色,它的身形渐渐长到谈笑手臂那么长,尖尖的嘴,长长的翎羽,让谈笑很容易联想到沼泽林中那个虚空出现的火凤朝阳的影像。这样本就应该浴火引吭的高贵神兽如果不能在它尚未强大和完全觉醒之前控制住的话。再想有所作为就难上加难了。
谈笑知道,她必须有个决定。这个决定其实还是得她自己来做,谁也不能帮她选择。
她弯腰连蛋一起将火凤抱在怀中,阴阳五气炉已经收了起来。
她抱着火凤和那蛋一直往外走,很快就又进了冰窟。
而这时候,丹餮竟然独自在冰窟之中。
寒冰的刺激叫沉睡的火凤忍不住抖了抖羽毛,本能地往温暖的地方靠近。
丹餮身上缓缓飘散出某种死亡和腐朽的气息。谈笑站在两步之外的地方看去,依稀看到它头上的尖角上有处被染上了青色。
青色,是饕餮的血。
“阿九。”丹餮上前一步,谈笑却后退一步。
丹餮感觉到了谈笑的退缩,于是止步道:“是不是丹餮没有洗干净?”说着便很有些无措似的往后挪了半步。
谈笑抿抿嘴,“我帮你洗吧。”说着便拍了拍饕餮的后脖子,示意它跟自己走。
于是刚入了冰窟的谈笑带着丹餮出来,带它到了山溪旁帮它清洗那坚硬的长角。
“阿九,我能保护你。”丹餮突然说。
火凤这傻鸟仍然抱着蛋被放在旁边睡觉。
谈笑仔细清洗那尖角上的纹理和褶皱,没有答话。
“阿九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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