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中抬头看向她的师父,看着他面无表情的凝望,耳边于是飘过他之前的两个字:忍住。
姬云华的双眼幽暗深沉,或者还带着几丝不易察觉的疯狂和困惑。他甚至自己都不太明白自己在想什么,但谈笑看着他那双仿佛要将人生生吸进去的双眼,只有全心全意的信赖,只有全心全意去服从,这已是长久来的信仰。
忍住。只要是姬云华的要求,她有什么是没有想尽办法去达成的,只要想着是师父的嘱咐,她便生出了无比的勇气和忍耐力,硬是压抑着疼痛低下头去。
她不能不低头,她低下头才能死死咬住自己的牙齿和嘴唇,才能极力平展下意识紧绷的眉头。便是这样,她的身子还是禁不住颤抖着。随着每一次寒冰锥撞上穴位,她仿佛听得见寒气凝结成冰的声音,她清楚地感受到气血的凝滞,这使得她每次都像是在万寂无声的天地间轰然受到冲击,那绵绵不绝的痛意顽固地像是要摧毁这整个世界。
混沌中,谈笑脑海中的时光开始倒流。时光仿佛开始倒流。谈笑想不起到底是几岁,在哪个地方被这一双眼吸引住,然后她知道了有着这双眼的人是她的师父——挂名的师父。无数次的想亲近和被疏离已成为她心理的常态,不管她懂与不懂,后来许多事情可能都只是对方一个眼神的继续。
苏清和的手指开始收紧。他听得到谈笑压抑着断断续续的呼吸,听得到细微的牙齿相互咬动的声音,他自己经受过一次,便更能体会到谈笑此刻可能经受的绝对比他要深刻的疼痛。可是渐渐他他觉出不对来。
要说谈笑修为哪怕是一日之内陡然提升,但到底未到筑基。别说没有到,即便是到了,与他这个结丹的真人还是相差甚远。他都难以忍受的痛苦,谈笑只有更难过的份。
但如果仔细观察的话,他很容易就发现了谈笑似乎并没有受到气血翻腾的困扰。因为她没有气血外溢的状况,空气中也并有血液特有的腥气和真气冲突的波动。
这是为什么呢?
天华门中没有受过寒冰刺穴的人是不可能理解其中的奥妙的。就算是亲身经受过的人,也不一定能真正明白个中道理。苏清和虽然在修道方面不像某些人那样存在执念,但资质、悟性摆在那里,他肯去想的多半都会想得到答案。
在苏清和看来,他与谈笑所受的寒冰刺穴没什么不同,如果真要说不同,那便是他们两人的反应不同。他无法想象为什么谈笑在如此疼痛得几乎要撞破身体极限的情况下,还能保持清明和理智,没有本能地去抵抗。
他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他丝毫感觉不到谈笑有任何抵触的情绪或者波动。那个小小的身体直挺在那里颤抖着,整齐梳起的头发遮不住她的侧脸。从苏清和的角度来看,那张脸极力保持着面无表情却相当不成功。但不管怎样,她没有抬头,没有喊痛,整个身体机能都像被强行压制住,没有任何一定点的叛逆。
如果就是因为这样,所以谈笑并没有他所感受到的气血倒流,不受控制地乱窜的状况,也就是说谈笑没有气血乱窜引发的热寒相抗的痛苦,那么是不是说这寒冰刺穴只要不试图反抗,而是强自忍耐,就不会出现后来那样叠加甚至强化了的痛苦效果?
难道这才是寒冰刺穴真正达到惩罚的效果所在?
如果不是真正心思纯正的人,或者不是对加诸在身上的责罚真的心服口服,谁会真的忍住看似超过承受极限实际却只是开胃菜一样的冰寒封穴之痛?
苏清和被自己的想法震住了。在他看来,谈笑绝对是被冤枉的——虽然冤枉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上下尊卑,是强者法则。可谈笑这样的表现明显表明她并不觉得自己是冤枉的。
这时候的苏清和脑中飞快闪过一个古怪的念头——到底要怎样深厚的情感牵绊,才能让一个人在被另一个人如此伤害时还能全心全意去相信和忍耐,而无关这种伤害到底是对是错,是该或者不该?
苏清和这么想很正常,可另一个人在看到这样的状况,甚至内心比苏清和波动更大。
这个人便是清烈真人司羽烈。
他本来嘲讽仇恨的心情开始发生了诡异的变化,他死死盯着前面一站一跪的两个人,眼神一瞬都不曾离开。
汗水从谈笑的额头滚落,司羽烈的眼睛随着那晶莹的水滴坠落地面,心湖便也同时一个震颤,像是有什么重重砸了进去。他再慢慢抬起目光,向旁边走了几步,换个角度去看谈笑的正脸,然后他便在想,那到底是汗水或者是眼泪?
司羽烈自己受过寒冰刺穴,后来也下了功夫研究过,自然比苏清和的猜测又确定的依据。他心思恍惚了一下,突然觉得愤怒。他的目光穿透姬云华,也穿透谈笑,他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但他确实在谈笑身上看到了让他极端愤怒的东西。
王清润突然抓住了司羽烈的手。
“做什么?”司羽烈侧过头看他。
王清润淡淡看了他一眼:“我以为你要冲下去。”说着看了看下面蠢蠢欲动的肖崇真等人,没事人一样放了手,有一瞬间觉得这整个场面像是一个闹剧。
而此刻的谈笑,任责任罚之下,心想躲也躲不过,避也避不了,便极力分散注意力,强行逼迫自己去想九转归一的事情。
088 刑毕之后
对向往长生仙道的修士来说,有时候比资质和悟性更重要的叫做契机。
谈笑经历的契机其实不少。从秦清微将她从紫君山带回,到后来阎罗洞得遇先人,再后来身体里多住了一个魂不魂灵不灵的神秘人,再再后来遇到白头,最后便是积云洞。她自己可能感觉不出来或者说感觉不完全这些契机的重要性,但等她终有一天将过往种种串起来思考时,便会发现以她这样的资质,就算是千年等一回,天地间难寻,若不是这种种契机环环相扣,也只能被像个凡人一样被糟蹋埋没,别说大道得成,就是保全性命都是难事。
最后一锥子下去后,谈笑已经眼神僵直,嘴唇发乌,连颤抖这样简单自然的动作都做不出了。甚至连她的头发都结了一层冰霜,硬直硬直的,一点都没有软化的迹象。
姬云华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微微动了下眉毛,转头走上高座,倦了一样淡淡挥了挥手。
王清润是个善解人意的人。姬云华一挥手,他便知这场闹剧总算走到了终点。
姬云华道:“如今责罚已尽,望尔等好自为之。”语音并不重,谈笑可能也没听到,因为她一直保持挺直着脊背低着头,动也没有动一下。
王清润简单说了两句便吩咐众人散去,随后便跟着姬云华离开。
司羽烈留在当场,看着清和真人和肖崇真等人朝着谈笑围了过去。
太平观外面,王清润小心翼翼道:“师父脸色不太好。”说完眼观鼻鼻观心。
姬云华远远望过山峦,突然道:“她与她父亲真的不像。”
王清润一愣,正不知该如何回答,姬云华却道:“你回去看看,若是晕了便让她醒来,令她自己回去。另外将白头放了。”
白头就缩在太平观外不远的地方,姬云华让人将它锁着是怕它闹事。
王清润应下,刚抬头便觉眼前一空,姬云华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既然是师父吩咐,王清润只能回头。他也不牵着白头,只解开锁链,那白头便极通人性地往观内奔去。
随着一声威慑人心的虎啸,观内嘈杂一片,不少人退得老远给这灵兽让道。王清润于是慢悠悠跟上去,从人群的缝隙中看到依然跪着的谈笑,和她身旁半弯着腰要扶她起来的苏清和。司羽烈依然站在原地冷冷看着,说冷,却又不尽然。
白头扑过去嗷呜吼叫着挤开肖崇真等人,王清润则走过去扶起苏清和的手道:“你也伤着,何必管他人。”
苏清和道:“到底是我来朝峰的弟子。”
王清润往旁边淡淡看了眼,这时白头正好冲上来双腿直立,前掌使劲攀着谈笑的前胸站着,嗷呜嗷呜低低叫着,像是遇到了亲人一般。
王清润看了眼谈笑便知她神智清明,不过是冻僵了身子罢了。他暗想亏谈笑稳得住,一般人穴道被封,寒气入体,哪里还耐得住平静?由此可见谈笑自有非同常人之处。他却不知谈笑自从修了九转归一,总有些自己也无法控制或者预料的状况,这些状况她或许感觉得到或许感觉不到,总体来讲只有她修炼的层级越高,才越能清楚感知出变化来。
就在刚才寒冰刺穴的当口,其实她所修炼的九转归一便本能地起了作用。九转归一练到三转便对真气有了显著的控制效果。与她此刻修炼到的二转气实若虚的状态不同,当她练到三转,同时修为若在筑基,她对真气的感应或者说是感知便会大大提高一个层次。
而这时二转状态的谈笑,不知不觉已经偶尔能引发一点点三转的效果。比如寒冰刺穴时她自身对寒气的转化。这种转化作用小,过程慢,在当时几乎看不出效果,也难以叫人察觉,但积累起来的力量却也能起到些镇痛解冰的效果。
王清润修的是水系法术,水凝成冰,冰化成水。他掐指成决,暗暗要给谈笑消除寒气,却不料他还未动手,一股火焰袭来,烈焰燃烧的轰轰声擦耳而过,长焰成绳,一圈一圈将谈笑团团围住,顿时把谈笑包成了一个火球。而白头则炸了毛死死攀附着谈笑不肯离开,虎啸之声不绝于耳。
熊熊火焰隔开了众人视线的探究,被白头挤出去的肖崇真急得头上冒汗,惊得几乎要跳起来,好在离歌拉住了他,安慰他道:“还有几位真人在此,你凑什么热闹。”
清和反应过来,一双利眼看向似笑非笑的司羽烈。
司羽烈摊手道:“别紧张,我只是看他冷,帮他暖暖身子罢了。”说完一挥手,那火焰窜了几个火星子便生生散逸,空气中一点烟火气息都没有留下。而谈笑的手指便在此刻动了一动。
王清润不理解司羽烈的行为,但既然结果已经达到,他便也不深究。
苏清和收回警惕探究的目光,抓着王清润的手往前走了走,问道:“谈笑,你怎么样,能站起来吗?”
肖崇真要去扶,那白头嗷呜一声亮出利爪,离歌立刻把肖崇真拉了回去。
谈笑自然知道师父已经走了,她身体还有些虚,并就被司羽烈伤害过一次的身体在这次受刑后几乎不剩什么元气了。她伸手轻轻抱着白头,白头立刻亲昵地转过头来舔她的脸和脖子。
谈笑想笑一下却笑不出来,听到苏清和发问于是点了点头,却半天没动。
按道理,王清润是要安排人将谈笑背回去的,可想起之前师父的吩咐,这时非但不安排人扶着谈笑,却还要命令道:“既然能,那便自己起来走回去,谁也不许扶。”
苏清和错愕地看着王清润,以为自己听错了。
王清润扶着苏清和,淡淡笑道:“怎么,莫不是本真人不能管教来朝峰的弟子了?”
苏清和不明白他怎么扯到这里来,刚说道:“当然不是……”
王清润便自自然然地挥退众人,连看门的童子都不叫留下。
谈笑看了看高高在上的玉座,又看了看地上被师父丢弃的寒冰锥,心想已经罚完了吗?师父消气了吗?
很久不曾在谈笑脑海里出现的声音又出现了,一出现便是嗤笑一声,很不屑地道:“你真是无药可救了。你这样的人,便是修真也会走火入魔,不如不修罢了。”
谈笑不理他,她正努力站起来要回去。
不料那声音气急败坏又来了一句道:“项昭宁,你再不听我话,这九转归一你练也是白练!”
谈笑顿了顿,心里说:“怎么听。”
那声音略沉了几分,“很简单,闭关。忘了你师父和那什么师兄,我有法子让你筑基。”
谈笑想了想,在心中笑了,“你难道不知我离筑基也只是一步之差了吗?”
那声音高深莫测如烟云散去:“是又不是。你可知那白斑虎是何物……”
谈笑仔细想去听,却再也听不到声音了。
苏清和皱了眉头问:“怎么了?是不是痛?”这寒冰刺穴诡异之处太多,竟让受刑人在刑毕之后全身仍时不时陷入痛楚,使不上力气来。
089 决定闭关
是夜,明珠在案,柔光暖暖。
床榻上一人一虎。
那人盘坐着,双目紧闭,唇抿如线。
那虎蜷趴着,两只前肢紧紧抱着那人的大腿,鼻子呼哧呼哧喷气,偶有鼾声暗起,显示它睡得正香。
而在离床榻不远的窗台上,站着一只羽毛残缺的傻鸟,正委屈地舔着毛,金豆子眼幽幽望着那人,好不伤心。
谈笑眨了眨眼,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所谓鸟兽鸟兽,鸟与兽可能是不大对盘的。
谈笑离开来朝峰这几天,没顾上咕咕鸟。她原本以为不过是躲开师父到来朝峰传道的日子,所以一个人去了英娥峰,没带上咕咕。这事若是顺利,咕咕一只傻鸟一个人呆屋里是没什么问题的。可没想到这事一件接着一件,意外层出不穷,到这地步已经无法去往前追究。
待她一切尘埃落定告一段落,她再回到自己的小房子,却很不幸地被攻击了。确切来说,不是她被攻击了,而是在她怀中躺着睡觉的白头被攻击了。
咕咕是只喜欢撒娇的胖鸟,它很久没见谈笑了,所以一听到动静就很激动地扑过去想要蹭蹭谈笑的脖子。没想到这回谈笑回来还带了一只毛脸的怪物。
小咕咕鸟在半途中惊得差点撑不住胖胖的身子栽下去,一看到那毛脸怪瞪着圆眼睛挠爪子,顿时来了精神,虽然身子不大,摆的架势却是不小。金眼儿对蓝眼儿,一个回合下来,小咕咕掉了一层毛,扑扇着翅膀好不凄惨。
这事发生得太快了,谈笑还刚在想两小家伙是不是在玩耍,小咕咕已经败走倒退,转眼的功夫毛都不齐全了。反而白头兴奋地嗷嗷叫着,趴在谈笑怀里蹭过蹭过去表达自己的欢喜。向来这短短一战让它极有面子。
√
 ̄炫〃√
 ̄书〃√
 ̄网〃√
 ̄小〃√
 ̄说〃√
 ̄下〃√
 ̄载〃√
 ̄网〃√
“咕咕。”小咕咕见谈笑发愣,可怜兮兮地扑扇着残缺的翅膀来博取同情。
谈笑却正在为难。
她在想闭关的事情。
神秘人说的话大多数她是信的——特别是有关修行之事。
现在的情况让她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