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时有些恍惚,仿佛回到多年前,在C大的美食街上,她坐在一个小吃摊前吃沙茶面,快乐而满足的样子让他怦然心动,那年她才十六岁。
当时的他也像现在这样,远远地看着,却始终没有走近。
池加好正四下找醋瓶子,与关少航四目相对,不由愣了一愣,继而惊讶地叫道:“你怎么来了?”
关少航收敛心神,来到她面前,“两个小时前我就到你们下榻的旅馆了,你同事告诉我你在这里。”
池加好惊喜疑惑参半,“哎,还好你来了,我真不想麻烦同事跑一趟,可是,你怎么会去旅馆的?”
“今天刚好有空,来看看你。”关少航搬了张凳子坐下,他似乎不愿在这个问题上多做解释,狭长好看的眼瞄了瞄她碗里,“馄饨?”
池加好笑着摇头,“是扁食,这里的特色小吃,你要不要尝尝看?”
关少航点了点头,张口。
池加好瞅了急急忙忙回避的老板娘一眼,拿汤勺喂他,“好吃吗?”
“还不错,”关少航说,“你干吗跑这里来?”
“兜风……”
“搭公交车兜风?”关少航不自觉笑了,“这风兜得不便宜。”
池加好怒瞪他,“不许笑!”
两人漫无边际地扯着,说说笑笑,都不愿去碰触今天最该聊一聊的话题。关少航穿着一套黑色运动衫,无名指上的婚戒也摘了下来,池加好知道他是扫完墓直接过来的,她不愿问他今天在妈妈那儿替她挡了多少责难,她甚至不想开口问任何有关扫墓的事,而她不问,关少航也压根不提。
两人各怀心事,面上又都笑得欢快,心头阴霾不露一丝痕迹。
车开回到旅馆已经深夜,小镇没有夜生活,小贩回家了,商店关门了,四处静悄悄的,只偶尔传来几声犬吠。
关少航从皮夹里抽出几张大钞和信用卡,递给她。
池加好愣了下,“你今晚不留在这里?”
“不了,明天一早还有工作安排。”
池加好盯着他憔悴苍白的面容,心里涌出丝丝疼痛,“这么赶,那你何必跑这一趟,有时间多睡会儿也好啊。”
关少航笑了笑,“看到你,我安心点儿。”
池加好深深看了他一眼,将东西放进口袋,然后下车去。直到睡着的前一秒,她耳畔还在回响着这一句话,一直当他是铜墙铁壁,可原来他心底也有不安,只是他为什么不安?
她不敢问,害怕得到的答案在自己承受范围之外。
结束一周的基层生活回家,牛奶一见池加好立刻扑上来,她把行李一丢,坐在地上跟牛奶抱成一团。
一个女人从书房走出来。
池加好余光瞥见来人,吓了一大跳,赶紧坐直来,“你……你怎么在这?”
张群手里拿着一个档案袋,神色冷淡,“我帮少航回来拿一份资料,先走了。”
池加好看了看墙上的时钟,现在是下班时间,忍不住问她,“你们晚上要加班吗?”
张群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吐出一个字,“不。”
不知道为什么,池加好觉得这一眼充满敌意,张群素来跟她保持距离,但每回见面还是客客气气的,像今天这种态度倒是少见,池加好不禁思忖自己最近哪里得罪过她。
张群在玄关穿上鞋子,头也不回地开门走了。
饶是池加好涵养再好,心里也难免有些窝火,爬到电话旁打给关少航,想问他到底在搞什么,响了很久他才接听。
“小池,你回家了?”关少航声音低哑。
“回来了,你就这么忙吗,要让一个外人来家里找东西?”
关少航显然怔了一下,“你是指张群?”
“不然还有谁?”见他似乎不以为然,池加好一肚子火。
“抱歉,实在走不开,公司那边急着要,只好让她跑一趟了,”关少航笑了笑,“你回来也不说一声,不然就让你送过去了,我也不想麻烦她。”
池加好哼了一声,“下不为例,我挂了。”
“好。”
池加好坐在沙发上发呆,牛奶扒拉在沙发扶手上雀跃地吐舌头,忽然她的目光被桌上一个深棕色皮夹吸引,这既不是她的,也不是关少航的,疑惑地打开来看,照片栏里一张合照证实她猜得没错,是张群落下的。
池加好立刻合上它,放回原位,她有一种窥探到别人内心的感觉。
每个人都有秘密,尽管这个已经不算秘密了。
张群和她还有关少航都是在C大的园丁苑长大的,一群孩子打小就玩在一起,张群爸爸是C大教员,妈妈是会计,直到数年前张家搬出园丁苑,他们才结束这种天天碰头的日子。但是张群和关少航在少年宫上同一个绘画训练班,相处的时间更长,所以感情更要好。
除开一些因素不计,池加好对张群是相当佩服的,喜欢一个人很正常,但没见过谁能做到张群那种境界,即使对象是自己的丈夫,池加好对她也讨厌不起来。
张群对关少航的特殊感情,在整个园丁苑是众所周知的。
当年张群参加高考,为了能上关少航所在的大学,她整份志愿表从头到尾只填了一所学校。这个举动震惊了很多人,张群的父母差点抓狂,对女儿软硬兼施,希望她掂量下自己跟人家差了几个档次的成绩。但张群根本听不进劝,第一年毫无悬念地败北了,她不撞南墙不回头,复读了一年,还是只填一所学校,结果仍然事与愿违,到了第三年,关少航莫名其妙放弃保研的机会,转去美院进修工业设计,她跟着换了方向,总算如愿以偿。
这两年下来,张群的父母对关少航是满腔愤懑,连带恨上关家所有人。关少航的母亲吴茵合起先对他们盲目的敌对表示理解,一方面自己儿子有这样的魅力,她这个当妈的免不了有种优越感,但另一方面她也为张群的前途忧心了一把,可惜,她这份歉疚在张群母亲三番五次借机找茬中渐渐耗光了,以至于现在她看到张群就头大,很难不联想到她那个泼辣麻烦的妈,巴不得两家人老死不相往来才好。
但这是吴茵合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两个当事人完全不避讳。张群现在是关少航公司里设计团队的成员,跟关少航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两人显得很坦然,而且最有说话权的池加好,对此也表示无异议。
几位家长对这三个年轻人是百般费解,从最初强烈反对,极力干涉,到现在的不闻不问,再无他法可想。
池加好洗完澡,裹着浴巾从浴室里出来,跟匆匆忙忙回来拿皮夹的张群再次碰面。张群不欲停留,点了下头转身就走,池加好看在关少航面子上,决定不跟她计较。
不料张群走到防盗门口,扭头看她,“你晚上煮什么?”
“啊?”池加好没反应过来。
张群皱眉,“最好熬点粥,生病的人吃清淡点好。”
池加好愣了几秒钟,“少航病了?”
张群张大眼睛,仿佛瞪她一般,“你不知道?清明那天他就有些发热,你妈隔个五分钟就打电话来催,都不给人喘气的工夫。他硬撑着去扫墓,第二天开会差点倒在会议室,都三天了还没退烧。”
“你怎么不早点说?他现在人呢?”池加好焦急万分,随即想到那天关少航连夜开了几十公里去樟县看她,那时候他已经不对劲,可她却没有挽留他。
张群丢给她一个鄙夷的眼神,“一下午都在医院打点滴,怎么,你们连电话都不通一个?看来你真是太忙了。”
池加好懒得理她,匆匆忙忙跑回房里换上外出的衣服,出来已不见张群人影。她去停车场取自己的车,路上打电话给关少航。
“你在哪儿?”她直截了当。
关少航顿了下,“外面啊,怎么?”
“哪家医院?”她不跟他啰嗦,在得到答复之后,叮嘱他,“在那儿等我,我去接你。”
到病房正赶上护士来换点滴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关少航逆光而坐的缘故,池加好觉得他又瘦了,脸都是白的,双唇因为高热显得有些干燥。
关少航抬头冲她笑了一笑。
“才几天不见,怎么搞成这样……”池加好的心揪了起来。
等护士走后,她坐到关少航身边,忍不住埋怨,“病了也不跟我说,难怪张群不给我好脸色看。”
“嗯?怎么回事?”
“哼,你的红颜知己为你打抱不平呢。”池加好握住他插着针头的手,手背紧绷的皮肤上有几个细小针孔,周围全是紫红色的淤血。
“心疼啦?”关少航凑近她。
“谁心疼?”池加好拒不承认,可是目光一直盯着他的手。
关少航笑起来,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发梢还有点湿,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薰衣草花香。
池加好侧过身,将额头轻轻抵在他的额上,温度仍有些高,她不由地忧心忡忡,“医生怎么说的?烧了这么多天,别把脑子烧坏了。”
“坏不了,我试过比这次更久的……”他说到一半,忽然停下来。
池加好看着他,“嗯?”
关少航挑了挑唇角,“没什么,医生说是我体质的问题。”
池加好想起来,关少航的体质是比较容易发烧,听说有一年冬天还因为高烧转成肺炎,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
这个周末,池加好哪儿都没去,留在家里督促关少航休息,给他做各种清淡可口的食物。
周日晚上,蒋瑶瑶打来电话,告诉她一个坏消息。
池加好当了这么些年的主持人,只负责台里少儿频道六点档的节目,因为种种原因不受重视,年前就盛传台里要取缔它改播动漫片。只是之前都是道听途说,这次是来真的,蒋瑶瑶说得言之凿凿,她跟高层来往密切,消息来源相当可靠。
果然没过几天,电视台内部的正式通知就下来了,她主持的节目月底停播。
池加好平静地接受了,当天她主动找主任说自己打算退居幕后的想法,结果隔天就被台里两个领导叫去泡茶了。
“加好,赶紧打消这个念头,想都不要想,”领导语重心长地教育她,“台里花了这么多年栽培你,你从一个新人,成长为一位优秀的主持人,领导欣赏你,观众认可你,你现在才说转去幕后,我们的心血不是白费了?”
“是啊,年轻人不要意气用事,你的节目停播那是很多因素造成的,并不是领导不器重你不给你机会,所谓四年磨一剑,要耐得住性子,等待时机。”
一番话说得好像池加好转去幕后,就是忘恩负义的大笨蛋。
池加好跟关少航抱怨,“我在台里这些年,没见他们过问过一句,自认为勤勤恳恳不靠绯闻不惹是非,一心一意主持少儿节目。现在节目被停掉不说,我想去幕后还不行,说我意气用事,我犯得着为这个赌气吗?我就爱默默无闻怎么了?”
她难得发几句牢骚,关少航看着有趣,“他们高估了你的虚荣心,低估了你的不思进取。”
池加好没好气地丢一个抱枕过去,牛奶傻乎乎地挡在关少航前面,被砸了还一个劲摇尾巴晃脑袋。
关少航拍拍牛奶的头,说:“算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不让你去幕后,应该是给你安排好了去向。”
“除了少儿组,哪儿都不想去。”
关少航不解:“怎么对少儿组这么执著?”
“我不想做娱乐节目,”池加好坦言,“有风声说台里准备开一档这类型的节目,我看我可能在备选名单里了。”
“这种名利双收的热门节目,别人求都求不来,你是甩都甩不掉,不会是有人好心帮倒忙吧?”
池加好一怔,“你指朱辛夷?”
“就像你说的,这些年你跟领导没有交集,工作表现充其量也只是中规中矩,为什么领导忽然这么重视你了?”关少航合上书本,拿玩具骨头逗牛奶,“这背后要是没门道,我把名字倒过来写。”
池加好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嘴上却说:“就不能是我们台长钦点啊?”
“同学,你有什么地方能够吸引台长钦点你?”
“我哪里比别人差了?”
“这个嘛,”关少航俯身,轻佻地勾起她的下巴,“形象是过得去,就是做人不够玲珑,说话太直,不会拐弯,不会讨好人,不会拍领导马屁。”
池加好眯了眯眼睛,“是啊,这么多毛病。”
“不要紧,”关少航咧嘴,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我不会嫌弃你。”
“嘭——”随着他的告白,牛奶把搁在沙发旁刚买回来的一幅壁画碰倒了,无辜地回过头来看两个主人。
池加好头疼不已,“去把画挂起来吧,这都第几次了,我看牛奶对它是越来越有兴趣了。”
关少航大笑,起身去饭厅,牛奶屁颠屁颠跟过去。
“还是转去幕后吧,我再去试试。”池加好自言自语。
关少航听见了,没发表意见。他很少干涉池加好的决定,无论是工作上或是生活上,他们的步调大体是合拍的,只除了一件事。
“要是你转去幕后,我们的关系是不是就可以公开了?”
池加好微微一怔,目光转向他,“你……为这个困扰?”
关少航沉默了片刻,实话实说,“我知道朱辛夷在追求你。”
“台里没人知道我结了婚,有几个男人追求我也很正常,这些我从来没有瞒过你啊,”池加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再说追你的女生难道还少了?而且是在知道你已婚的情况下。”
“两码事。”关少航瞪她。
“我又不喜欢朱辛夷。”池加好推得一干二净。
关少航哼了一声,“我知道朱辛夷不符合你的审美,我是反感你们同事硬要把你们凑在一块。”
池加好失笑,明白他在为那晚在KTV包厢的事耿耿于怀。
“好吧,如果我转去幕后,我就在自己脑门上贴一张声明,告诉全台里我结婚快五年了。”
关少航忍不住笑起来,“这可是你说的。”
这个小插曲让池加好回忆起当年应聘电视台的往事。那时候是她人生低谷,好像做什么事都不顺,遭遇了那场几乎致命的车祸,经过几个月调养,身上的伤虽然愈合了,可心理却还病着,白天在家里精神恍惚,晚上就不停地做稀奇古怪的梦,醒来在镜中看到一张苍白似鬼的脸,乐观如她也觉得自己完了。
为了回归正轨,她强迫自己振作起来,参加电视台一年一次的招聘考试。从笔试到面试,她过五关斩六将,通过层层筛选,最后以优异的成绩进入主持人的备选名单里,台里几位负责人过来挑人,她一一去试,最后和另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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