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放下手里的茶碗,看向太极宫的方向。
天子自从废太子之后,身体一日比一日坏,年轻时候征战风餐露宿留下的毛病都犯了。年轻的时候不注意,到了年老就来还债了。
皇帝对妾侍向来看得很淡,他对早逝的段皇后心心念着,但是对于妾侍,一向秉承着妾侍以色事人的原则,虽然早年也曾经宠爱过几个心性高洁的才女,但是到了现在,比起才女,皇帝更看重的是容貌。
皇帝生病了,年轻貌美的嫔御们也有机会去服侍,在这上面,皇帝还不是怎么太讲究,高品级的嫔御们大多是从亲王时期就开始服侍的,就算徐娘半老也比不得少女们的娇俏可爱。
窦湄跪在皇帝身后给他捏肩,皇帝犯起风疾来常有病痛,上回窦湄给他按摩头上的穴位,力道适中,很是得皇帝的喜欢,于是窦湄在皇帝寝殿里出现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圣人,药汤。”窦湄今日没着什么妍丽衣裳,只是一件普通上襦还有一件红白相间的间色裙,头上梳着惊鸿髻,简简单单的别着一朵纱制的花朵。
皇帝风疾发作头疼难忍,闻见嫔御身上有脂粉气味会大发雷霆,因此前来服侍的才人们都是脂粉用的不能再少了。
窦湄也是如此,她面上只是拍了一层紫粉,香味淡淡的若不是仔细闻都闻不出来。皇帝在宫人的搀扶下已经靠在了身后的凭几上。她持起碗里的金勺子舀起药汤刚要喂,听得一名内侍禀报,“圣人,二大王求见。”
皇帝坐在榻上显出几分老迈,“让他进来。”
萧璜进来跪下给父亲行礼,当他见到跪在皇帝床榻前持匕喂药的窦湄的时候,说道,“我给耶耶喂药吧。”说着膝行上来就要把窦湄给挤开。
窦湄手里拿着药碗,又被萧璜那庞大身躯挤兑很是不喜,她还要看着碗里的药汁不能泼撒出来。
“大王,这是妾份内的事,实在不好由大王代劳。”窦湄见着那双胖手都来抢碗了,赶紧说道。
“我来就好,给我吧。”萧璜将窦湄手里的碗抢来道。
窦湄抬头见着皇帝闭着双眼,似是没有不满。她俯下身对皇帝一拜,退避到御榻那边放置的屏风后。
屏风是纱制,绣有大朵的牡丹。屏风后放着鎏金碾等一系列工具,她跪坐在茵蓐上,双手推动碾子,一双耳朵立起来听着那边的动静。
或许是萧璜初次喂药,摸不清楚里头的门道,窦湄听到皇帝咳嗽了好几声。
皇帝的咳嗽声平息之后,窦湄断断续续的听到那边说,“雀子,这皇太子要重新立,只有你和六郎合适。”窦湄手中一听,一双眼睛立刻向屏风瞄去。
卫王没有立即出声,过了好一会,她才听到那位大王的声音,“耶耶,若是我做了太子,等我寿终那日,我必定杀了我的儿子,传位给六郎。”
窦湄惊吓的差点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这件事情历史上有真实的,李泰对李二凤就是这么说的。结果被他老舅长孙无忌一巴掌拍了回去。
☆、落差
窦湄平定下心情,她没有想到卫王竟然为了皇太子的位置连这种话都说的出口。父子天伦之情,哪里是说杀就能杀的。她屏住呼吸等着听皇帝的雷霆大怒,毕竟这话光是听着就知道作假的厉害。
谁知她等了半日却等来胆颤的一句话,“雀子,你做太子……很好……”
窦湄刹那间脑中轰的一声炸开,皇太子的位置竟然就这么儿戏的定下了?她不知道皇帝有没有读过齐桓公的故事,齐桓公有个宠臣把自己儿子杀了做给齐桓公吃,结果后来饿死齐桓公的就就那个宠臣的一份。
说这话的,难道圣人真的不觉得这人心肠歹毒么?
那边似乎还在说什么话,但是这会窦湄已经听不进去了。她紧紧看着手里那方鎏金碾,抿紧了唇。
过了良久,她缓缓吐出一口气。
长安不管冬夏都要比江南要重,冬天是冷的要掉层皮的,但是夏日也凉快不下来。日头晃晃的叫人看着头晕,到了七月中旬,才下了好几场大雨,将燥热给洗的干干净净。张孟今日葵水来了,不适合上值,身上带血的妇人不洁,是不能在书房里服侍的。
今日和她当值的是另外一名才人,那名才人才不过十四岁的年纪,看着幼小的很。看着应该是皇帝在废太子之前临幸过提上来的,因为是新人,书房里的事务那位小才人做起来有些束手束脚,比不得窦湄这个前辈。
窦湄在宫廷中呆了几年,见着那边小才人整理着不太顺手的样子,也并没有主动帮她,很多事别人说是没有用的,只有到自己做了才知道。
小才人在那边做的额头冒汗,偷偷的不停地看窦湄这边。门口传来内侍的声音,“六大王。”
赵王和襄阳公主是书房里的常客,因为书房里放的一般并不是多重要的东西,所以也没有许多的忌讳。
小才人听到六大王来了有些着急,窦湄自己起身,小才人立刻投来感激的眼神。
窦湄迎上去,那边还站在一众的宫人内侍,两人看起来无比的坦荡荡。
“我替阿猗寻些书卷,才人可知道阿猗喜欢哪卷?”萧珩微笑着道。
才人这个位置,说是后宫嫔御又有些像女官。萧珩那么问,也不是失礼。
“请大王稍等。”窦湄行礼后转身到那一排排的书架中寻找书卷,而萧珩也似乎是对那一卷卷的竹简黄麻纸卷有兴趣,也走到了另一架书架中,拿下一卷书简,打卡来看。窦湄在书架中斟酌几下,选了几卷战国策,手里捧着几卷书卷走出来,发现萧珩不在书架前,只好挨个去找,她走到一排书架前,望见少年颀长的身姿伫立在书简前,他玉身长立,远处胡奴灯座上的灯光透过来柔柔的照在他面上,生出一份让她想珍惜的美好。
她走过去,脚落在柔软的地衣上没有半点的声响。
“大王。”窦湄轻声唤道,她将手里的书卷递过去。她微微垂着头,紫色的宽大袍袖上袖着精致的暗纹,他抬起手来,那绣在蜀锦上的绣纹如同流水一般蜿蜒开来。
他并不去接那书卷却是手一翻捉住了她的手,宽大的袍袖将两人的手覆住,他的手在袖下颇有些放肆的捏着她的手,萧珩慢慢靠近,眼里盈盈的笑意似乎都要溢出来。他垂下头来,嘴唇似是要擦上她的脸庞。
萧珩的胆子大到这样,必定是能确定无人发现,窦湄知道自己和他不能单处太久,她靠近他压低了嗓音道,“圣人几日前对二大王说要立他为太子。”
说罢,窦湄抬头见到萧珩那双狭长的眼眸微微的有些眯了起来。他原本就生的十分俊秀,此时他唇边的笑依旧没有半点减少,只是眼里却有一层浮冰,叫人不寒而栗。可即使是如此,也叫人移不开眼睛。
“多谢才人相助。”他说道,从她的手中接过书卷向外走去。
窦湄站在原地,心里有些忐忑,她在手心掐一把。她如今只能信萧珩有办法了。深宫之中,除了这个,她实在是不能帮助他太多。
甘露殿的正殿里,皇帝召见了段晟和方泽茹,另外还有一名叫做钱遂之的谏议大夫,殿内气氛凝重,御座上的皇帝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病痛,头发花白了不少,眼角的褶皱也多了起来。
他坐在那里似是一头老年的猛虎,动作迟缓不如年轻时候的敏捷了。
“前几日,雀子依偎在我的怀里说,他只有一个儿子,做了太子之后便会杀了他的儿子,传为给寄奴……”
段晟所坐的茵蓐离皇帝比较近,他听到皇帝的话,立刻眉头紧锁,“圣人,这是他该说的话吗?”
皇帝慢吞吞的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大舅子,面上还有一丝的不解。
“他是太子吗?竟然说这样的话,真是不知所谓!”段晟气道。这种话一听就是假的,怎么圣人还真信?!
皇帝脸上露出惺忪的表情,他疑惑不解的望向段晟,段晟瞟一眼钱遂之,钱遂之的父亲也曾经是皇帝亲王时期府中的文士之一,和段晟来往密切。
钱遂之开口道,“圣人,二大王此言不合人情呐,二大王先做太子,再做君王,手掌生杀大权,可是却杀掉自己的儿子,传位给阿弟,这不符合常理啊。从来就没听说过有帝王杀掉亲子传位给兄弟的。”
皇帝脸上的惺忪一点点的消去,他皱起眉头转过眼睛,钱遂之见状赶紧道,“而且陛下因为宠爱二大王超过礼制,召来祸事,如今事情不久,也要吸取教训。圣人也应该知道,如果要立二大王为皇太子,那么必须要处置六大王,才不出祸患。”
“不,不不不!”皇帝几乎是哭了,他连连摆手,面上痛苦不堪。萧珩是他亲自带在身边长大的,他亲眼看着这个最小的嫡子从一个奶娃娃长到娶妻,他没办法也狠不下心去把他看大的嫡亲儿子给处置了啊!
“不不不!不能处置六郎!”皇帝头摇的厉害,他口里喊着,头风一阵突然发作,头疼欲裂,皇帝向身边的凭几倾斜倒去。
段晟见到,眼疾手快的扶住他。对那边侍立的张淮喊道,“传尚药局的人!”
“唯唯!”张淮见到皇帝脸色苍白如纸,吓得立刻就亲自去了。
方泽茹看着段晟扶着皇帝往内殿走,他知道自己的小儿子和卫王混在一起,可是如今看样子,段晟是没有半点扶持这个侄子上位的意思。
他要是出手,恐怕要思量一下。卫王与赵王都是段皇后所出的嫡子,不管选哪一个都是板上钉钉不容置喙的嫡正,其他的庶出皇子,在两位嫡皇子面前没有半点问鼎太子之位的资格,朝臣们站队,自然也只有在卫王和赵王之间。方泽茹手里濡湿,起了一层的汗水,扶持卫王……他还是要好好想想,立皇太子,一个不谨慎,可能就将全家给赔了进去。
他要好好想想,至少……他不能替卫王出头,明面上和段晟分庭抗礼,为了个赵王得罪司空,太划不来。
段晟招呼着几名内侍扶皇帝回内殿,那边尚药局的奉御,尚药局有奉御两人为正五品下掌合和御药及诊候方脉之事。奉御来了给皇帝诊脉,诊脉过后配制方剂汤药。皇帝靠在御她上,脸色很坏,待到用过针药,疼痛缓解才好过起来。
皇帝躺在御榻上睡的昏昏沉沉,到了睁开眼睛,看见萧珩跪守在榻边。
“寄奴?”皇帝才醒来,声音里带着些许嘶哑,“你怎么来了?”
萧珩的面上似是有些不自然,双眼看着自己腿下的茵蓐,眼神发直,颇有些痴痴呆呆。
皇帝这句话好像萧珩没有听到,仍然在发呆,皇帝又唤了一声,终于这会萧珩从自己的思绪中清醒过来,他赶紧转过身来扶住皇帝,“耶耶醒了?”
“嗯。”皇帝在儿子的帮助下靠在隐囊上,“寄奴你怎么来了?”
“儿想来看看耶耶。”萧珩面上笑得有几分勉强,那双眼睛里盈盈的闪动着水光,和平日里有些不太一样。
皇帝自然也看到这个儿子和平常的不太一样,这时药汤被呈送了上来,萧珩从张淮手中接过汤药,自己一手持碗一手持勺,喂皇帝喝药。
皇帝微微拧起眉头看他,萧珩舀了一小勺深褐色的汤药,吹了吹,试试温度之后才送到皇帝的嘴边。
“耶耶,吃药了。”
“嗯,”皇帝含住儿子递过来的勺子。
萧珩在喂药方面是胜出萧璜许多,他手拿的稳,也很注意病人吞咽的速度,所以一碗药喂下来,皇帝也没有呛住或者有其他的不适。
“寄奴,”皇帝瞅见儿子眸子深处那一抹的忧愁开口,“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萧珩手里拿着药碗,药碗里的药汤已经喂完了,他真要将手里的东西递给身后的内侍。皇帝这话才出口,萧珩的手一颤,鎏金碗便从手中落下滚在锦绣的地衣上。
“未、未曾。”萧珩勉强的笑着,虽然是在笑,但是眉宇间还是透出了忧愁和抑郁。
皇帝瞧着他,萧珩垂下头,“最近似乎又要变凉,耶耶患有头风,还是好好歇息。关中秋日干的很,面上容易皲裂疼痛,尚药局呈上的面脂耶耶要记得用。还有……”萧珩说着说着,泪水流淌下来,他眼中对父亲的依赖毫不做作。
“寄奴,你怎么了?”皇帝一把拉住儿子的手。
“耶耶!”萧珩改坐为跪,对着皇帝俯下身去,“儿想……儿想就国。”
皇帝的眉头深深的皱起来,他看着跪在下面的儿子,想不通为什么在长安呆了这么久的儿子竟然想着去封地。皇帝给萧珩的封地是极其好的,土地肥沃,每年的赋税也有许多。但是突然说要去封地上,若是说里头没有半点猫腻,皇帝是不信的。
“到底怎么了?”皇帝急切的问道,他想要下去把萧珩给拉起来,“怎么好好的想着就国?长安不好吗?”
“耶耶……耶耶……”萧珩摇摇头,还是跪在榻边,哽咽着。泪水从他的面庞上流下,他并没有涕泪具下,原本就生的俊美,两道泪痕看在皇帝的眼里只有心痛。
“寄奴你说!别怕!耶耶在,你不用怕!”
“二兄对儿说,大兄忤逆,燕王也参与其中,你素来与燕王交好,难道就不怕也被牵连么?”萧珩说完对已经惊呆了的父亲再次俯首,“儿害怕,故想就国。儿、儿真的没有参与此事啊。”
皇帝听了萧珩的话,眼前几乎白花花一片,他整个人呆坐在那里,只有儿子的哭声盈盈绕绕的在耳畔良久不去。
良久,他伸出一只手抚摸在萧珩的头上,“你别怕,耶耶知道,寄奴不会这么做的,不会的。”
“寄奴也累了,去休息会啊。”皇帝说着叫内侍扶着萧珩去侧殿休息,等萧珩走后,皇帝面上的笑容渐渐淡去,他坐在榻上,面色僵硬,手更是紧攥起来在袖中忍不住颤抖。
张淮瞧见皇帝面色极坏,大气都不敢出,侍立在那里头垂着半饷都不敢抬起一下。
“宣司空,梁国公,谏议大夫,中书侍郎。”皇帝道。
“唯唯!”张淮立即拜下身去。
萧珩躺在侧殿里的榻上,卧榻周边的御帘被放下,隔绝了一切外界的窥视。卧榻锦被中只有一只鎏金的香鸭,氤氲的芬芳从香鸭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