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她道,“要杀要剐随便你吧。”
那人笑了笑,在她身侧盘膝坐下,紫金色袍角齐齐整整垂下。
“你刚才是什么功夫?”他问。
“隔山打狗。”她道。
他并不生气,若有所思,“隔空摄物,是很高深的内家功夫,看不出你年纪轻轻,居然有如此内力。”
景横波嘿嘿一笑,毫不谦虚,“天赋异禀明不明白?”
他看了看她脸色,道:“你有毒伤。”
“废话。”
“很不凡的毒,出自宫廷,应该还是最顶级最秘密的那种,一般人想被毒还想不到。”他道,“你身份定然不简单,你这样的人,混入公主身边,所为何来?”
“想杀了她。”她懒洋洋地道。
他似乎短促笑了下,摇摇头,“你杀不了她,你也没打算杀她。”
景横波瞄他,他背光而坐,垂落乌发如缎,依稀是一张风神温雅好容貌,她若有所悟,“你不会一直跟着我们吧?”
他笑道:“托你之福,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公主居然也有尊敬敬佩的男女。想不到她小小年纪,竟然也心怀万民。”
景横波诧道:“你一直守在殿上?你一直保护着她?你……”她心中电光一闪,“你是雍希正!”
他笑而不语。
景横波倒默了。
看和婉如此抗拒,原以为不过是一场政治婚姻,可这彻骨冬夜,雍希正亲自守在她寝殿之上,当真只是为了在未婚妻殿顶看月亮?
有一种守护和深情,无法言说,只在沉默中化为烟火。
她忽然有些怔忪——世间痴情男女,爱嗔痴怨难料,一朝红绳错系,乱多少红尘哭笑。
雍希正凝视着她,这男人目光很有力度,说话很慢很清晰,一看就是那种心志分外坚定的人,这种人能力强,野心大,也分外难以撼动。
景横波心中叹口气,觉得和婉与纪一凡的事儿,越发渺茫了。
“我知道你没有杀意,否则我早杀了你。但你这样的人留在和婉身边,也不怀好意。和婉太单纯,不该被你们影响。”他仿佛在打商量般和景横波道,“我决定把你送走。”
“送哪里?”
“绯罗那里。”
景横波忍住霍然抬头的*,保持神情不动。
“你看起来似乎无所谓,”雍希正依旧语气平静,似乎永远相信自己的判断,“但你的呼吸出现了变化。”
景横波在心中默默决定,回头还是要和七杀学习如何控制呼吸。
“当我不能确定你的来历,也不想惹麻烦时,把你送到我的政敌那里,是最正确的处理方式。”他道,“你出现在和婉身侧,必然和绯罗有关。无论你是绯罗的人,还是她的敌人,把你送给她,都会让她震惊不安,自乱阵脚,最起码明日的宫宴,她想做的事就可能受影响。”
他语气从容,字字如断金,纵然敌对,景横波也不禁暗赞,除了帝歌那几个人之外,雍希正是她见过的最沉稳,思路最清晰的牛人,这人年纪轻轻能做到副相,令绯罗如临大敌,果然不仅仅靠的是家世出身。
“和婉!和婉!快来救我!你夫君要杀人啦!”她忽然扯开嗓子叫起来。
雍希正没有阻止她,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殿内毫无动静,别说和婉,连宫女都没出来看一个。
“和婉我已经点了睡穴,她明天会很累,今天应该好好休息。”雍希正莞尔,“至于宫女,只要我在,都不需要别人。”
景横波吸一口气——她讨厌这些独霸专权的男人!
以为他们的安排就是圣旨,女人就该跪舔?
她决定了,必须把舅舅和外甥女送做一堆。
“我总不能穿成这样被你带走,你是生怕别人不误会你吗?”她指指自己身上的中衣。
雍希正果然不给她机会进殿,也不离开她,道:“我命人将你衣服送出来。”
景横波也不急,只要衣服能靠近她,她总有办法取出药来。
雍希正对着殿内拍了拍手掌,片刻,一个太监模样的男子,缓步出来,站在殿口,对雍希正微微躬身。
景横波忽然心一跳。
那人……
虽然和所有宫女太监一样,习惯性缩肩低头,但姿态似乎有些僵硬,更重要的是,他出现在殿口的那一霎,雍希正背对殿口还没回身,她一眼看见他出现时的姿态。
笔直,沉默,从容,他青衣的身影从黑暗的殿口忽然出现时,她竟恍惚觉得记忆的黑暗尘封也剥落,将这身影和某个影子重叠。
但这感觉只是一瞬。
随即那般弯腰弓背分外谦卑的太监姿态让她回神,忍不住在心底讥诮地笑自己一声。
看谁都像他!
打住!
雍希正看也没看这太监一眼,他这种人,本就不会将眼光落在低贱的人身上。
“将这位姑娘的衣裳拿来,伺候她穿上。”他道。
太监躬身应是,转身回殿,片刻拿了景横波的衣裳来。
雍希正站着不动,景横波看看衣裳,看看他,笑道:“你要看你未婚妻以外的人换衣裳?”
雍希正这才偏过脸去,却又道:“莫耍花样,我耐心说不好便不好。”
景横波气喘吁吁地道:“你小心着,说不定我马上就给你一着乾坤八卦掌。”
雍希正不过笑笑,眼前女子眉宇乌青,脸色苍白,一看就是剧毒正在发作,抬起手指都困难,偏偏还嘴硬。
单就这份从容,就知道不是简单人物。
他因此更加不肯离开,只微微偏头,眼角余光扫着全殿内外。
因为景横波盘坐着,那青年太监便在景横波面前跪坐下来。
月光下他脸容平常,垂着眼睛,似乎不敢看景横波。
“我没力气。”景横波笑道,“你帮我披上吧。”
太监顿了顿,轻轻拿起外裳给她披上。
他动作轻巧,似乎分外珍重,指间弥散开一股温暖香气,景横波垂着眼,看见他雪白的手指在自己颈侧慢慢垂下,细致地整理着领口,心中忽然泛起一股淡淡的惆怅。
这般姿态,叫温柔。
想起来又觉得可笑,自己活了二十年,遇见过各种情绪,热情如火或者寒冷如冰,但这般被温柔对待,似乎还是第一次。
这一霎风过生涟漪的柔和姿态,反而把她心中最后一丝疑问都打消。
她所知道的那个人,山巅之雪天上月,不将辉光照人间。
而且这人指甲微红,不是他。
她叹口气,觉得自己病很重了,看什么都疑心来疑心去,怎么会这么没出息?
她吸一口气,专心看太监动作,他正拿起腰带。
解药就在腰带中。
景横波笑吟吟看着他,双手搁在腰部,似在等待他帮忙。
她手指上,猫眼石古铜戒指光芒流转。
太监拿着腰带靠近她,似乎看见了她的戒指,微微一顿。
景横波心中一跳——这家伙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不过一顿之后,那太监动作就恢复了正常,双手拿着腰带凑过来。
系腰带是个亲密动作,他身子前倾,双手兜向她背后,一股淡而温暖的香气袭来,她很难想象一个太监身上也有这么高雅动人的香气。
他的长发垂落在她肩上,发丝软缎般光滑。
景横波鼻尖被他的发撩得发痒,却不敢打喷嚏,手中戒指一转,一枚暗刺凸出。
这个戒指有三种机关,这是其中之一,暗刺含有让人僵麻的药物。
雍希正不肯靠近景横波,景横波只好对这太监下手,弄僵了他,夺了解药,顺便还可以捏碎腰带里伊柒给她防身的药丸。药丸捏碎后会有毒雾散发,可以挡住雍希正一刻,这一霎之内,她可以吃药缓解,瞬移伤人。
两人此刻靠得极近,太监的背还帮她挡住了雍希正的视线,正是下手良机。
暗刺翻转,将出!
雍希正忽然道:“你戏演完没?”
景横波一怔,手上却没停,她直觉这话不是对她说的!
与此同时,那太监忽然腰一侧,正巧躲过了她的暗刺,随即他按着她的肩向后一个翻倒!
“啪。”一声巨响,雍希正一掌正击在景横波刚才坐的方位,留下一个深深掌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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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你压我来我压你
那太监动作极快,抱着景横波接连几个翻滚,就要落下露台。
景横波给滚得天旋地转,哪里来得及再害人,慌急之下赶紧将暗刺收起,以免翻滚中误伤自己。
将要滚出露台那一刻,她一抬眼,正看见雍希正身形飞起,探手抓向太监后背。
景横波大叫:“和婉!你未婚夫要杀我!”
雍希正在半空冷冷一笑,“别玩花样……”
他忽然顿住,一扭身落地,回头望去。
不知何时和婉已经站在殿口,清醒着,脸色发白地看着他,她身边一左一右两个蒙面人。
景横波认出两个人是耶律祁和天弃,心中一松,这两个家伙还是猜到她的下落,赶来了。
刚想叫唤,身子忽然向后一倒,被人拽着砰一下掉入花丛。
她暗叫糟糕,那傻兮兮的太监还在试图救她!
到底是打算救她还是害她?没看见她的援手已经来了吗?
她想大叫,想挣扎,可毒伤发作根本没力气,装了药的腰带还在对方手中。昏头昏脑跌下去,还好太监在她身下,露台也不高,倒是一点没跌伤,就是啃进去不少泥。
那太监一落地就慌忙爬起,一把扛起她就走,景横波大急。呸呸呸地吐泥巴想要说话,可等她把泥巴吐干净,那特别能跑的太监已经把她扛出了和婉的寝宫,景横波眼看和婉寝宫里灯火渐次燃起,雍希正的怒喝回荡在宫内,整个王宫的守卫都被惊动,火把灯光人声汇聚而来,顿时知道最坑爹的事发生了,这时候再喊已经不明智,只好闭嘴。
那太监似乎也慌了,跌跌撞撞中一阵乱跑,往人少黑暗中而去,最后撞入了一间黑沉沉的院子。
一进去就满鼻霉味,冲得景横波打个喷嚏,看样子要么是长久不用的弃殿,要么就是什么冷宫。那太监背着她直奔正殿而去,门板撞开时落了景横波一头灰。
外头人声喧嚣,但都离这边很远,火把隐隐的光亮映射在窗纸上,只隐约能看见那太监普通的侧面轮廓。
他将景横波放在床上,动作却不似先前温柔,景横波后背撞在光秃秃的床板上,砰地一声。
她满腔懊恼,来了火气,怒声道:“你谁?”
太监不答。靠近窗子听动静。
“谢谢你救了我。”景横波忍住怒气,道,“不过我朋友来救我了,你把我腰带还给我,赶紧回去吧。刚才雍希正应该没看清你,回头我和和婉说说,她会保住你。”
太监从窗边回过身,看着她,黑暗中目光闪烁。
陈旧晦暗的宫殿里,对着陌生人这样的目光,景横波心底忽然有些发毛。
一个念头闪电般掠过她脑海。
这太监……不会是想图谋不轨吧?
无亲无故,忽然救她,明知她援兵到了也不理,自顾自把人掳到偏远废殿,这节奏,怎么这么像狗血小说情节以及社会新闻黑标题呢?
“大学生被老光棍诱拐,沦为性奴八十天”
“变态老男人,假做施恩囚禁少女”
“我在地窖生不如死的一百二十一天。”
……
景横波越想越紧张,平时这种货色,她分分钟就解决了,神出鬼没砸一砸,砸不过还可以闪,但此刻毒发无力,耶律祁他们一定已经被雍希正绊住,黑夜里在这陌生宫廷里想要找到她也需要时间,等他们找到,岂不是黄花菜都凉了。
“你……”她努力令自己声音平静,“解药给我,送我出去,我回头一定重重谢你。”盯着那家伙神情,她加了一句,“金银、房产……你想要的一切,都可以!要多少有多少!”
她不敢提女人两字,怕刺激对方,但加重了暗示。
太监还是一言不发,黑暗里眼神特别亮,她被刺得有点心慌。
“不相信我开的价码?”她笑道,“我未婚夫就在附近,就是刚才挟持和婉来救我的其中一个,他出身大族,在襄国也颇有势力,总之你相信我,我答应你的一定做到。”
这是拿虚无缥缈的“未婚夫”来警告对方,自己马上有人接应,自己的人有财有势,要对方掂量些。
现代那世年轻女性单身行走各种遭殃,网上“女孩如何保护自己”之类的帖子到处是,自认为美貌绝伦必定会惹人觊觎的景横波自然看过。
太监不仅不心动,甚至听见未婚夫三个字之后,还向前走了两步。
他微微俯身,眼底的光似可将这灰暗的旧殿照亮。
景横波似乎感觉到他微热的呼吸,将要拂到自己半敞的衣襟上。
她勉强向后退了退,就这么个动作,额头便沁出汗来,她心中暗叫糟糕,今晚毒伤发作,似乎尤其猛烈。
她忽然眼睛一亮,风中有人在大叫大嚷,声音远远传来,似乎是伊柒的声音!
这家伙也出来找她了。
景横波听着声音就在不远,咬咬牙正想大叫。赌伊柒能够更快地找到她!
那太监忽然抬手,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景横波想挣扎,那人手却极其有力,另一只手抄起她的腰,带着她又奔出殿去。
月光照亮殿中天井,景横波隐隐觉得这殿的规制似乎和平常殿宇不同,但此时心中紧张,也没顾得上打量。
天井空空,中间有一口井,井沿生了斑驳的青苔,月色下透着股阴凉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