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隐约听见,靠纪一凡更近的雍希正应该听得更清楚,她看雍希正一眼,他半身染血,正在包扎,低垂眼睫,一言不发。
和婉心乱如麻,咬咬牙道:“何止需要查清开启机关的人是谁?还得查清,是谁在池底做了手脚,放了黑螭!”
“你说谁就是谁?你以为你是谁?”
和婉霍然转身,在宫胤椅前下拜。
“襄王室女和婉,在此向佑圣国师大人请求,”她朗声道,“宫宴生变,国主惊厥。王后荏弱,世子幼龄。天不可失日,国不可无主,若无人一肩担之,王室将如大厦将倾。和婉斗胆,请求以未嫁适龄王室长女之身,于父王未痊及世子尚未长成期间,暂代国务宫务……”
她还没说完,襄国群臣就已经爆发出轰然之声,掩掉了她下面的话。
“不!”襄王后终于醒过来,爆发出一声尖利的嘶喊,张手扑上,“不!国主之位是定儿的!只能是定儿的!你不过是个公主,你没有资格窃取大权!”
她被宫胤护卫拦下,她急声道:“御卫!”
王室护卫想动,和婉也厉声道:“不许动!”
王室护卫夹在两个女人之间,面面相觑,左右为难。
“一凡!一凡!”襄王后急声呼喊她的幼弟,“公主得了失心疯,大逆不道胡言乱语,你去劝劝她!她一定听你话的!你去!你去啊!”
纪一凡苦笑——往日千方百计拦着不许他和公主接触,此刻倒让他主动去劝了。
他刚想挪动脚步,那边和婉已经决然转身。
她背影的姿态,写满拒绝。
纪一凡停住脚步,望着和婉背影,心中满是苦涩,恍惚中觉得,不知何时,那个娇俏灵动,烂漫不知人间事的小姑娘,一夕之间,忽然陌生。
“国主病势未明,公主你怎可在此刻欲图窃夺大权!”绯罗厉声道,“当真以为这朝中无人,这天下无人么?来人——”
“女相!”忽然发声的竟然是雍希正,他正由人扶起,脸无血色,却坚持着慢慢走到和婉身前,“你已经由国主暂停女相职务,在府思过。待罪之身,有何资格咆哮金殿,对公主不敬!”
他脸色苍白,声音却坚决狠戾。绯罗咬牙大恨——她正是因为在老国主面前失宠,被罚思过,才不得已奔帝歌寻求盟友,本以为这是老王私下处置,无人知晓,谁知道雍希正竟然知道!
和婉望着面前雍希正背影,他衣衫染血,却在她身前一步不让。
她的睫毛,忽然蒙上细细水光。
两相对峙,和关乎自身利益,如怒眼鸡各不相让。
躺在地下的国主,至今没有人管。
宫胤忽然开了口。
“本座尚未发话,你们争什么?”
他声音不带丝毫烟火气,众人立即凛然不敢说话。
此地最有话语权的,还是他。
虽然他口口声声不干涉襄国内政,但他每句话都分量极重,因为只要他出行,上万玉照龙骑就会在襄国边境待命,一个时辰可直下崇安。除了襄国国主外,没有任何人能在此刻调动军队来抵抗宫胤。
“天不可有二日,国不可无一主。”他说话还是那么简单,“本座回帝歌后,将会请女王王命,封和婉公主为襄国护国长公主,于国主重病期间代理国事。当然,公主年轻,诸般国务当有指定重臣辅佐,不可独断专决。重臣人选,此乃襄国内政,本座不予置喙。由公主自决。”
一直嗡嗡嗡的人群,议论声戛然而止。
国师已经表态,公主将会成为护国公主,国主一日不痊愈,她就会是国家的最高统治者,而世子才两岁,等他长成,最起码有十年,襄国会是和婉公主的。
而国师要求指定辅政大臣,公主之前没有嫡系,此刻谁先拥护她,谁就可能成为新一代主子的新宠臣!
话虽这么说,毕竟局势未定,此刻带头向公主效忠,事后出现反复,引起清算怎么办?
官场忌讳应声虫,却也忌讳出头鸟,一时众人目光闪烁,面面相觑。
雍希正忽然推开搀扶他的人,缓步上前,挣扎着对和婉拜下。
“臣雍希正,拜见护国长公主。”
一个头磕下去,砰地一响,决然。
第一个效忠的副相,足够分量,也足够号召。
和婉低头看着那人乌黑的发顶,袍角殷然的血迹,一时竟至痴了。
痴心与真爱,深情与无奈,这世上情意二字从来不讲缘分,一出出都是啼笑姻缘。
这个男人深重的爱意她到此刻才知,只觉千钧之重,承担不起。
而自己爱的那个人……
她目光转向纪一凡,纪一凡也大步要来,却被襄王后死死拉住了衣袖,这平日里潇洒自如的男子,此刻便如当初茶楼相会她要他私奔时一般,眼神殷切,却又满脸为难。
和婉心中长长唏嘘一声,忽觉只一日夜,地覆天翻。
以为的爱掺杂了太多阻碍和功利成分,以为的恨却在现实前被真挚击碎。
少年浮华轻佻的感情一霎间如水流过。
恍惚中似明白了什么。
她弯下腰,搀起雍希正,轻声道:“多谢雍相。日后便要多多依仗雍相了。”
雍希正对她微微一笑,只觉得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小女孩,在这一刻终于长成。不胜欣慰。
有人带头,有宫胤坐镇表态,后头的效忠便顺理成章。来客退到一边,屏息看襄国的大臣们流水般上前参见长公主。
谁也没想到,一个公主的定亲仪式,最后竟成为一个朝代的结束和另一个朝代的开始,襄国政权将在今日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公主摄政的时代,此刻开端。
见证了这一刻,众人依旧心中茫然,连和婉自己心中都朦朦胧胧,不明白怎么忽然就发展到了这一步。
似乎这一步,是许多人精心计算的结果,有人设计,有人参与,有人推动,有人因势利导,最后成就她,而成就她似乎也不仅仅是为了成就她,是为了更深远的未来。
那未来是什么,她不知道,也不打算探究。
在一些人如天人一般的智慧谋算之前,只需要臣服等待便好。
这是属于她的小智慧。
人走到一个位置,便会顺应那位置的高度去做重新思考,此刻她再去想一日之前自己关于逃婚私奔以及在仪式上杀了雍希正的计划,和自己一刻之前还心心念念的爱情,忽觉遥远而可笑。
那些都不重要,不再重要了。
正如国师所说,王者无私事,你要的也许只是小小一件东西,但最后蔓延出的结局,很可能就是一宫,一国,他人一生。
没有任性的权力,只有拼搏的人生。
她转身,对宫胤躬身,姿态端庄而尊贵。
“稍后帝歌会有旨意传达。”宫胤淡淡道,“请长公主先行处理好此刻事务。”
“是。”和婉心领神会。
“不!”襄王后忽然抱住襄王,一跃而起,“女子不可以摄政!王位只能是定儿的!我不允许!大王你醒来!大王!来人!救护大王!”
她忽然发出烟花信号,星彩一线直入长空,襄王后和她的护卫抱住襄王便往后退,和婉看了看宫胤,宫胤在椅上喝茶。
“王后失心疯了!来人!拦住她!”和婉厉喝。
几条人影爆闪而出,拦向襄王后,又有几条人影从宫内冲出,和这边接战,护住王后向内宫退去。和婉立即道:“御林军!拦住王后,违抗者,”她顿了顿,“格杀勿论!”
“和婉!”纪一凡扑上来,拦在她面前,“你不能!那是我姐姐……”
和婉脚步一顿。
眼前是深爱的男子,和她对抗的是他的长姐。
眼前是他哀切的求情的目光,一如往昔深情款款,一语不发已足够令她沉迷忘言。
对面是他姐姐憎恨的敌意的目光,一如往昔充满戒备,一直都是她和他之间的壁垒。
这样的抉择。
她不用回头,也感觉到身后宫胤的目光淡淡瞥来。
事情还没定局,国师还在等着看她的表现。
如果她此刻优柔寡断,或许他就会将一切收回,一个担负不起重任的利益代言人,他不需要。
拥有并不稀罕,可失去便面临地狱。
她以前不懂,此刻懂了,纪一凡以前懂,此刻却似不懂。或者他懂,但装不懂,所以妄想以情意来阻拦?
她深深吸一口气。
“纪卿!”她厉声道,“你要犯上作乱吗!”
纪一凡一怔,抬头深深望定她,眼前坚毅漠然面容,令他震惊又觉陌生。
和婉却已经绕过他,决然向前走去。
纪一凡怔怔看着她背影,只觉得此刻她脊背笔直,长长的裙裾在鲜血中缓缓逶迤,这般高贵姿态,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因为见过那许多掌握权力的女子,便是这般姿态。
陌生,是因为,这样的姿态,原本从来不属于她。
御林军已经向王后的护卫队扑去,将那一群人紧紧困在中央。襄王后也是悍厉性子,绝不肯在此刻让步,指挥着护卫队一步步向内宫深入,满嘴胡言乱语说要找到什么神丹,救醒国主,斩杀篡权夺位的公主,还襄国朗朗青天。
巨大的圈子渐渐缩紧,不住有鲜血泼洒飞溅出圈,伴随着撕心裂肺的惨叫,偶尔或有残肢断臂蹦出,落在围观者的脚下,鲜血染红院中红毯,红毯渐成紫色。来宾大臣们渐渐后退,不敢再靠近厮杀圈。
唯有宫胤端坐不动,甚至一直在喝茶。还有和婉,这个以往有些天真的公主,此刻一直站在人群最前方,鲜血溅脸,断臂撞裙,她一步不退。
嘶喊声渐渐弱了,御林军的将领脸容酷厉,满身鲜血来向和婉回报:“启禀公主,叛乱者已多半伏诛,现在王后挟持国主闯入内宫,请您示下如何处理。”
和婉微微闭眼,再开口时声音决然:“暗弩伺候。”
“是。”
听清这句话的纪一凡愕然抬头,眼神震惊。
“不——”
他的阻止被远远传来的一声惨呼截断。
御林军暗中埋伏的暗弩手,向来用来对付挟持人质者,出箭向不空回。
“姐姐!”纪一凡发疯般地向内宫奔去,护卫想阻止,和婉摆了摆手。
纪一凡头也不回地狂奔,他母亲早逝,由长姐照顾长大,彼此感情很深。
和婉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轻轻眨了眨眼,清冷月辉下,泪盈于睫。
别了,这同样狂奔而去的青春。
再转身时,她盯住了绯罗。
“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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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牢中艳遇?
深夜月如钩。
宫闱已经恢复了寂静。
再怎样翻覆的变化,再怎样狂洒的鲜血,都会被时光抹去,甚至未必载入历史。
和婉已经控制了宫禁。
作为襄王最宠爱的女儿,她甚至知道玉玺和国主密印的位置在哪,顺利地代发王令,收束王城军权。重伤囚禁了襄王后,并将世子移宫。
但在围杀绯罗的时候出了岔子,人是拿下了,却在押解入天牢的过程中脱逃。绯罗本身和老王关系暧昧,对宫中极其熟悉,甚至在宫中埋下了不少暗线和棋子,有先后三人戴着近似她的面具,混淆了追兵的视线,助她逃出了宫廷。
不过虽然逃了命,女相的威风,以后却没了。和婉当即下令免了她的女相职位,由雍希正接任。
和婉向宫胤汇报时,颇有些不安,宫胤却似乎不在意,只淡淡道:“放麋鹿于野,正可供诸兽共逐之。”
说这话时他仰望明月,脸颊似月色一般光辉氤氲。
和婉有些不明白国师的意思,他似乎并没将绯罗的生死当回事。麋鹿指的是绯罗?堂堂襄国女相,在他眼里也只是麋鹿?他放走麋鹿,是为了让“诸兽”围猎?锻炼爪牙的意思?那“诸兽”又是指谁?
疑惑,却不敢问,看着这个男人一动不动的背影,她便觉得似有如山压力压下,不敢造次。
这个人,也未曾大她几岁,他是如何成长至此?这一路上又如何艰难竭蹶?走到如今到底经历过多少摧心之痛,暗箭之伤?
他如此看透感情,看得见王室背后爱情所要面对的深寒未来,那他自己呢?有没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
她向宫胤恭谨地告退,走出门外的时候,忽然便想起詹妮,想着她不知道去哪了。帮了自己那么大一个忙,还没来得及谢谢她。
走出殿外,她忽然停住脚步。
月光下,长廊前,雍希正默然伫立,面朝殿宇,一个等待的姿势。
夜露湿了他的肩,眉间凝了微霜,他抬眼看过来的神情依旧温柔。
和婉定定看着他,一瞬间百感交集。
曾经想要留住的流水般逝去,曾经想要推开的始终于原地等候。到底什么才是天长地久,也许只有时光才能给答案。
良久,她吸一口气,也绽开一抹微笑,提起裙摆,轻轻向他走去。
……
宫胤始终没有回头。
蒙虎在他身后悄悄出现。
“主上,您为何……”
宫胤竖起手掌,蒙虎便不敢再说话,只低下头,掩下眼底深深忧伤和怜惜。
“准备好了么?”宫胤忽然没头没脑来了一句。
“已经好了。”蒙虎立即回答,伸手擦了擦衣襟,皱皱眉头。
宫胤点点头,挥手示意他下去。蒙虎转身时,忍不住在心底发出一声叹息。
……
好热……好冷……好闷……好腥……
混乱而复杂的感受,一*潮涌而来,身体处在奇异的感知交替之中,动弹不得,意识却清晰异常,似乎每根汗毛都能感受到此刻黑暗的四周,潮湿的环境,身下稻草软软,墙壁上慢慢渗出水滴,墙灰被湿气侵蚀,扑簌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