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周都是尸首,高如墙,跃起就会面对铺天盖地的弩箭,而他已经力竭。
此刻风声已至。
重弩狂箭,一箭可穿数十人身体,足可将十人内脏即刻摧成粉碎。
最后一刻他只是返身抱住了她。
最后一刻她只是抬手抱住了他。
那一霎她想:终于结束,真希望你活下去,告诉他我爱他……
那一霎他想:终于结束,可惜没能让你活下去,告诉她……
重箭将至。
远处忽有异响。
那一声明明遥远,他却忽然一醒,平空里生出无限力气,手一挥身前尸首凌空飞起,重重叠下。
血肉横飞如漫天花洒。
一道乌青色的,足有拳头大的箭头,从最后一具尸首中旋转飞出,余力犹自未尽,如鬼眼一闪,最终迫近了他。
他只来得及抱紧姐姐用力贴紧地面,做好被重箭刮掉背上一层皮的准备。
却忽有黑影飞闪,人在半空一个鱼跃,竟然双手抓住了箭尾。
重箭巨大的冲力欲待挣脱那手,一寸寸前冲,那人死不放手,掌心被摩擦得血肉模糊,终于阻住了箭势。
砰一声他落地,立即将箭扔开,一个翻滚半跪而起,单膝点地。
“见过先生!请先生恕属下等救援来迟!”
耶律祁慢慢抬起头来,他眉心有血,肩头扎枪,更添三分煞气。
那人低头,不敢稍稍抬起。
耶律祁没有理他,起身将耶律询如扶起,姐弟两人依旧神态如常,好像刚才没有经历生死一刻。
前方,出现了很多黑衣人,正在攻击刚才围攻他的人,将战场渐渐转移。他一看是衣裳身形,就知道自己的人终于到了。
“鲜于庆,如何至今方到?”
跪着的男子鲜于庆微微一颤,急忙道:“属下等追寻到襄国之后,就莫名失去了先生的踪迹,多方寻找,才发现先生踪迹……”
耶律祁微微皱眉,却没有追问。黑衣人们在不断收拢,将他护在中间,有了这批高手加入,突围便再没有什么困难,半个时辰后,耶律祁已经和耶律询如,在离黄叶原五里路的一处山脚下休息包扎。
耶律祁已经对手下又做了一番询问,却始终没有得到什么有用消息。他和属下联系的标记都是他这个组织中人才能看得懂的独门标记,如今看样子却被人破解了。
这是很要命的事,意味着他的组织从此处于危险之中,随时可能被人各个击破。
但据鲜于庆回报,各处堂口,并没有发生任何异常。
耶律祁看着自己这个忠心耿耿的手下,这是他少年时就收留的伴当,多年来他在帝歌当那个空架子的国师,一半心力用来应付家族和宫胤,另一半心力用来经营自己那个遥远的潜藏的势力,为的就是将来有一天和家族决裂,脱离帝歌之后,能让询如有个托身之地。
这些年,组织大多事都交托了鲜于庆,难道如今,连这个生死之交,都不能信任了吗?
鲜于庆始终恭谨地低着头,看起来没任何异常。
耶律祁微微一笑,转开目光,和耶律询如道:“战辛欺人太甚。与其让他阴魂不散地缠着,不如就此解决了好。”
“也好。”耶律询如赞成,“置之死地而后生。再说战辛现在一定不死心,到处寻找你,你还不如躲到他老巢去,所谓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他一定想不到。”
耶律祁微笑着,投石打着水漂儿,想着自己在那一霎没想完的那句话。
告诉她……
告诉她什么?
生死一刻的想法最真,然而除过那一刻,他也并不在乎她知不知道。
石片擦着水面打着旋儿飞过去,荡起一抹圆润的涟漪,扩散生灭不休。
似那些被搅乱,然后再无法重整的心情。
他忽然听见询如在他身侧,也悠悠地道:“先前那一刻,我遗憾你不能活下去,我们都死了,谁来告诉他,我想他呢……”
耶律祁手一停,侧头笑了笑。
“姐。”
“你如今自由了。真想那个人,我送你去找他。我不信我询如家姐,杀得了人,使得了坏,熬得过耶律家的黑心,却对付不了一个男人。”
“男人……”她呵呵笑一声,“我第一眼见他,差点以为他是女人。”
他一笑,觉得姐姐眼光有时也挺诡异的。
少年时的询如,一次离家出走,遇见一个男子,从此情根深种。多少年初心不改。但这么多年,她闭口不谈他是谁。那人一直神秘于云雾间,只在她茫然的眼眸中存在。
许是生死劫后心绪波动,她忽然有了兴致谈他。
“不必送我去找他,我和他这一生无缘。”她道,“他是天上人,方外士。永远走不近你我的满身尘满身血。”
他不过微微一笑。
“他若嫌你,我便打他入尘埃,不就一起脏了?”
耶律询如哈哈大笑。
“不愧是我弟,就该这份霸气!”她忽然站起,对着北方,狠狠挥了挥拳头。
“老家伙,等着我!我终有一日会站在你面前!”
“你敢不要我,我就睡遍你那群宝贝徒弟,天天在你面前恩爱,气死你!”
耶律祁深以为然点头,凝视着微微动荡的河水。
河水间,似隐约现出一张艳媚生花的容颜,笑意隐约。
他伸出手指轻轻一搅,河水一漾,那张脸散了又聚,容色不改,似那些盘桓在心间,挥之不去的心情。
景横波。
我早已站在你面前。
但是,你什么时候,能看见我呢?
……
耶律祁的身影从河边消失,他去找战辛麻烦。以免战辛有精力找他麻烦。
鲜于庆将耶律询如安顿好,看看四周无人,独自一人走到河边的一个小树林内。
有人在林子里等他,着一身连帽斗篷,看不出身形相貌。
鲜于庆站在这人身后,神色复杂。
就是因为眼前这个人,他在一路追寻主子的过程中,失去了主子的踪迹。直到这人联系上他,他才知道,主子一路留下的记号,都被这人一路抹掉了。
不仅如此,连同主子势力所在地的一些秘密,这人也知道。当这人用淡淡的语气说出他们堂口所在,人员分布,切口暗号,分舵势力时,他如遭雷击。
主子的势力,在当地复杂林立的各大势力中,一直半隐半现。这些年来,主子的势力以其神秘和稳定发展,令当地大势力不敢小觑。可以说,神秘是主子势力的最重要保护色,如今这层神秘如外衣被生生扒下,这等于抽去了整个组织赖以生存的支柱,面临的就是毁灭之灾。
很明显,对方不怀好意,任何一方掌握了一个组织这样关键秘密,下一步就是血洗或者吞并。
他当时以为死定了,一边等死一边想如何将这警讯传递给先生。结果对方却对他提了个让他万万没想到的要求……
“和耶律祁见过了?”斗篷人问。
“是的。”他苦涩地答。
“他没有怀疑?”
“应该……没有吧。”他声音更苦涩。
那人哈哈一笑,声音清朗,隐约有不羁放纵之气。
“你这死样子,是觉得背叛了他是吧?其实你并没有背叛他。”那人斗篷震动,似乎抬起手喝了一口酒,有淡淡的酒气弥散开来,“你看,你们组织仍在,人仍在,势力仍在,你们先生也获救了。我们虽然查到了你们组织的所有资料,却并没有加害你们的企图。我们只需要你在某些时刻,配合我们就行了。”
“只要对先生无害……”他道。
“自然无害。”那人又笑,喝一口酒,很有些乐不可支模样,“去吧。做好你的秘盟大总管。让耶律祁一直信任你。记住,不要慌张,不要心虚,坚持你自己不是背叛,这样耶律祁这只狐狸才不会怀疑你。”
鲜于庆低头,半晌,微微点头。
“是。”
为了组织的存续,为了先生的未来,什么样的让步都是可以的。
“哈哈哈我很期待啊……”斗篷人又喝一口酒,快意地道,“整天为了她麻烦这个劳烦那个的,我对她很有意见啊。这事儿一出来,一定会把她脑子都搞乱的,哈哈哈哈……”
……
景横波有点坐立不安的样子。
她一边借阴无心的妆盒化妆,以免被见过她的战辛认出,一边不时对门外望望,又时不时摸摸怀里,将七杀给她的烟火掏出来又放进去。
不知怎的,看见战辛的阵仗,她就想到了耶律祁,战辛这时候明明想着要对付这里几个人,还要把人调出去,必然是因为对方有让他更非杀不可的理由。除了耶律祁还有谁?
她想通知七杀去接应耶律祁,但是七杀一时半刻怎么能找到耶律祁在哪?看见烟花必然是冲王宫来,再从王宫折返去救人,哪里还来得及。
或者自己去?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就听见了英白的声音。
“战辛这回出去,不会有任何结果。”
“你怎么知道?”景横波挑眉,“你确定?”
“我会看相。”英白口气轻描淡写,喝了一口酒。
景横波仰望他眉宇,光线有些模糊,只看见他深邃的笑眼。从相遇他到现在,光线一直是不明晰的,就算现在是白天,阴无心的屋子也相对显得暗沉,她只感觉到他神情从容,似乎万事不萦心头。
不知怎的,看见他这样的神态,她没来由也觉得安心。英白身上似有一种令人安定的力量,连呼吸都可以稳定气场。
她安心了,英白却发问了。
“看你烦躁不安,”他道,“有牵挂的人?”
这语气还是轻描淡写,但她忽然觉得后颈的毛有点炸,她转头四面看看,没有风啊。
耶律祁算牵挂的人吗?
算是吧。
出帝歌一路护持,两人也曾生死与共,给他点牵挂是应该的。
景横波自认也是个算账清楚的人,耶律祁和她作对时,她的态度和反击也毫不客气,当耶律祁确实有恩于她时,她也不介意稍稍回报一二。
“谈不上烦躁不安,”她耸耸肩,“不过确实有点担心一个人的安危。”
英白又喝了一口酒,喝得有点快。
“希望他没事。”她喃喃道。
英白举起酒壶,对她指了指,道:“有你记挂,他会没事的。”
景横波觉得后颈的毛好像又炸了炸,她四面看看,还是没有风,英白已经揣着酒壶走开了。
然后裴枢遭殃了。
英白先是说他身上臭,不许他在屋里呆,把他赶了出去。
吃饭的时候英白把阴无心特地留给裴枢的菜,都让霏霏先吃过了。
裴枢掀了桌子,结果汤水飞到他自己胸口上,阴无心给他找衣服换,换衣服的时候帘子忽然塌了半边,裴枢还没恢复的灰胸膛又露在了阴无心眼里。
裴枢勃然大怒要找英白决一死战,但却被眼底泪水隐隐的阴无心拉住,翻箱倒柜地找可以帮他驱毒的药物,还要耗费功力给他解毒,裴枢只好先把操心切切的美人哄好,哄得焦头烂额,额上青筋别别跳。
一天鸡飞狗跳,景横波跷个二郎腿看戏,一边吃瓜子一边和霏霏讲:“玉白金枢听起来那么好听,遇上了却是天生对头。啧啧。为什么我有种欢喜冤家的赶脚?”
霏霏缓慢地眨着大眼睛,也不知道是赞同还是不赞同。
景横波瞟小怪兽一眼,心想这家伙什么时候这么狗腿了?它不是连她的话都爱听不听吗?英白说啥它干啥,难道也产生了跨物种恋爱?
可怜的二狗子,被抛弃了。
战辛似乎不在,但对这院子的监视依旧严密,反正几人也没打算出去,无论如何要等到战辛当面,才有机会夺他的图纸。
几人准备商量一下下步行动计划,忽听外头有隐隐喧嚣之声,声音不大,不像战辛回来的动静,接着听见有人喊:“淬华宫走水啦!”
阴无心低声道:“淬华宫是战辛宠妃杨氏的寝宫,好端端的怎么会走水?”
好在那火似乎不大,众人并没有看见照亮天空的大火和腾起的烟尘,那边乱了一阵,很快恢复了平静。
看起来像是宫中随机突发事件,景横波却觉得不对劲,这时候发生任何事都有些古怪。
天将黑的时候,宫中又有喧嚣之声传来,这回方向似乎从宫门处传来,英白站在窗前,听了一阵,道:“看这阵势,可能出外的队伍回来了。”
景横波心中一动——出外队伍回来,正是最乱的时候,要想知道对方情况怎样,耶律祁有没有被他们擒获,现在正是观测时机。
她看看身边两个男人,裴枢冷着脸,英白散漫地喝酒,都不是好说话的人。不会同意她冒险前去侦查。
不好说话就不说,姐想干嘛就干嘛。
她身形一闪,原地不见。
“喂喂喂!景横波你跑哪里去!”裴枢一个箭步跳起,伸手去抓只抓到空气。
一只酒壶将他手一格。
“不用追了。”英白语气淡淡。
“不追怎么知道她忽然跑哪里去了?这女人从来就不听话!”裴枢眉毛竖起,神情直如怨怪娘子的夫君。
英白的酒壶,将他的脸毫不客气挤开。
“她去瞧她关心的人,何必多事?”
“英白,”裴枢停下手,将脸凑过来,仔细瞧他脸上神色,怪声怪气地道,“你这话听来怎么酸溜溜的?你不会也看中景横波了吧?喂喂喂,先来后到啊,你敢撬墙角,小心爷不客气啊……”
“砰。”一声,英白的酒壶在他脸上砸得扁扁的……
裴枢急退,捂着长流的鼻血,怒声道:“都欺我毒伤未愈,等爷好了,一个个有你们好看……”
英白淡定地收回酒壶,不急不忙,理了理袖口。
“在你撬那一块砖之前,”他淡静地道,“城墙已建三千里,墙砖厚达三丈。你撬一辈子,要是能挖一个洞,我跟你姓。”
他端着酒壶,上屋顶看风景去了,也不知道看的是风景还是人。
阴无心上来给裴枢止血,裴枢莫名其妙地摸着头。
“什么城墙?什么墙砖?什么洞?怎么听不懂?这家伙疯了?”
……
景横波身影一闪,已经到了宫阙之巅。
身后没人追来,想必裴枢玉白都知道她的能力,别的本事没有,逃跑本事天下第一。
高高殿顶足可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