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那紫衣男子,走到殿中,便不再前行,双手拢在袖子,似在等待商王来迎。
他微微仰首的姿态,有种孤竹般的气质。似乎显得有些傲慢,然而正因此,更合他的身份,众人越发相信,这是真正的贵宾。
底下有人悄声议论:“来者如此尊贵,莫不是国师大人。”
“非也。”有人答,“听闻国师大人冰雪之身,只穿白衣。”
殿上商王急急偏头,对王后道:“你我速速去迎。”
王后立着不动,商王诧异地看她一眼,见她神色惨白,诧然道:“你怎么了?可是还因为方才的事伤心?且收一收,拿出你王后的气度来,莫让贵客和满堂贵宾笑话。”
说到后来,神色已显不快。
王后抿了抿唇,目光一转,旁边商略正看着她,微带讥诮笑意,“娘娘请。”
王后咬咬牙,心知今日若撑不过这一场,便前功尽弃,只得整出一脸雍容笑容,随商王下殿。
下殿时不知怎的,脚底微有踉跄,商略赶紧扶着,款款笑道:“娘娘小心。”
众人瞧着,好一副母慈子孝场景,却不知商略靠在王后耳边,低声补上一句,“小心现世报,来得快。”
王后颤了一颤。
商王迎到阶下,微微一礼,道:“尊驾可是紫微上人?”
男子目光从他脸上平淡地掠过,淡淡答:“正是。”
殿内轰然一声,人人神色惊异——紫微上人成名数十年,是大荒公认的第一高人,传闻里虽然说他驻颜有术,但也没想到,竟然真的如此年轻,如此容貌!
激动的议论声掩盖了景横波的一声“噗。”
千想万想,也没想到某人竟然冒充紫微上人,她差点没当场喷出来。
那谁,你扮演紫微上人,也敬业点行不行?举止风范,为毛还是宫胤原版?
紫微老不死看见这个版本,一定会当场吐血的。
她一边咳嗽一边笑,想着大神的脑回路果然和正常人不一样,不能以自己身份来,也不肯吃亏,就选了个和自己身份相当,甚至可能更受崇敬的身份来唬人——国师和商国相隔甚远,也许还不能拿商国怎样,但商国肯定不愿意得罪如紫微上人这样一个,能力超卓而又性情不定的世外高人。
她笑了一会儿,忽然脸色一变。
不对。
宫胤扮成紫微,那岂不就是高了她一辈?
还没想清楚,就听见商王急忙施礼,恭敬地问:“敝国未知上人竟然真的拨冗光降,未能远迎,请上人恕罪,不过……”他指指已经堵塞道路的礼物箱子,道,“上人此意为何?”
宫上人将目光放下来,淡淡看他一眼,转向景横波。
景横波眨巴着眼睛看着他,心想据说猫眨眼睛就是在吻人,我在吻你,我在狠狠吻你,你懂吗你懂吗?
可惜那货好像不懂,看她眼神虽然专注,倒也没有太多情绪,随即他转头,对商王道:“老夫徒儿被人欺负,老夫少不得要来瞧瞧我那不争气的徒儿。”
景横波这回真的“噗”一声喷了出来。
啊啊啊老夫!
啊啊啊徒儿!
宫胤你要不要入戏太深!
平白无故地干嘛占姐的便宜!
她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拈着手指头算了半晌,蓦然睁大眼睛。
等等!
现在大神是她师傅,那她岂不是和大神是师徒恋?那啥,花千骨的节奏?
她惊讶,满殿的人更惊讶。
“徒弟?”商王诧声道,“上人何时有了女徒?不是说您好像就七个徒弟吗?”
“关门弟子。不堪教导,最为顽劣。”宫上人淡淡答。神情似鄙弃,但猪也听得出似贬实喜,满满的宠爱和护短味道。
也正常。向来父母爱幺儿,师傅喜欢关门弟子。
商国王后看起来又摇摇欲坠了。
宫上人转向景横波,看一眼她身边挑起眉毛的裴枢,裴枢毫不退让和他对视,笑出森森白牙。
景横波有点不安,悄悄移动脚步,挡在了两人之间。
也不知道裴枢认出宫胤没有,这两个不会在这种场合算旧账吧?
“上人为何刚才攻击在下?”裴枢竟然先开了口,笑得寒光四射,“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宫上人根本就不理会他。转向景横波,长指一勾,将景横波拉离了裴枢身边。
“徒儿。”师傅谆谆对徒弟道,“为师曾经告诫过你,不遵礼数,不敬女子者,不堪为良配。你可千万记住。”
景横波眨眨眼,在宫师傅的耳边轻声道:“整天装神弄鬼,不告而别,不管女朋友者……”声音忽然提高,笑道,“确实不堪为良配,对不对?”
宫师傅看她一眼,用眼神示意她去瞧瞧脚下那些礼物——有不管你吗?
景横波坚决不瞧,笑吟吟地盯着他,四周的人都在听着,宫师傅唇角笑意微微一抹,道:“然也。”
景横波仰起头,她很喜欢看宫胤笑,浅浅淡淡,清越如雪中竹,只有她能从那般清淡的语气和笑意里,感觉到属于他的爱的独特表达方式,那些隐藏在淡漠表象下的,宠爱和温柔。
但此刻听见身后一群人惊艳吸气的声音,她又觉得不开心了,很想抬手捂住他的笑意,别给那群花痴眼光占尽便宜。
一旁裴枢原本要炸毛,听见这句对话,倒欢喜了些。景横波捏了捏他手臂,轻声道:“别闹,别闹,咱们还有咱们的计划呢,回头再说好不好?”
裴枢低头,看她扬起的眼眸,眼珠清亮,而睫毛纤长柔软,似要扫进他心底去,那般簌簌痒痒,不可抗拒,他心里不愿意,嘴上已经答应:“哼!”
他抬起手指,点点宫胤,用气音道:“等着。”
宫胤从头到尾就没看他一眼。这种追求者,和景横波性子太像,反而不适合他,他何须操心,赶走不过是为个清净而已。
“徒儿。”他道:“这高跟鞋,你可记得穿上,记住为师对你说的话。”
景横波给他一口一个“徒儿”“为师”气得发笑,哼哼道:“忘记了!或者师傅大人可以给我先提个醒?”说着对他脚背看了看。
两人低低地在那打情骂俏,众人听不见,只觉得这对“师徒”神情亲昵,真真师徒情深。商国王后脸色越发不好看了。
“去换件衣服。”宫胤的目光落在景横波身上,神情很不满意,“这么粗制滥造的东西,别拿来污你颜色。”
这句声音不低,商王和王后都脸色难堪,商王想说什么,看看那箱子里的礼服,还是闭上了嘴——王后礼服虽然论起华贵精致并不比那些礼服差多少,但毕竟式样陈旧,又不大合身,和那箱中件件精彩的礼服比起来,确实说不上嘴。
景横波低头看看那箱子,抿嘴一笑——霸道总裁爱上我的即视感啊,浪漫小言里女主最容易被虏获的情节,今儿终于在自己身上重现,天知道这块冰山,是什么时候开窍的?
她随手在箱子里捞捞,忽然抬头,对那些目光紧紧盯住箱子的商国贵女们道:“我先前好像听见有人说,如果我有礼服可以换,她就把地板吃下去。”
“哗啦”一声,商国贵女们齐齐退出三尺,个个惊慌失措,“我没说!我没说!”
“哎,怪可惜的。”景横波咕哝,“怎么都敢说不敢认呢?别怕啊,这地板巧克力色的,看起来很好吃。”
哪里有人敢接话,角落里,有人轻声道:“小人得志。”
又有一句轻飘飘的声音,“如此师徒,这般暧昧,着实有伤风化。”
景横波一转头,就看见了姬琼姬瑶姐妹,最近很穷的姬琼盯着那些首饰盒,眼神快要发绿了。
看见景横波看她,她掉转目光,不肯对视,嘴里却同时飘出淡淡一句,“一个年纪虽小青春不在,一个年纪虽大驻颜有术,如此正好凑成一对,也难怪千里迢迢跑来给人撑腰,我可不敢惹。”
这话意思恶毒,等于骂这两人师徒通奸,这在古代是人伦重罪,众人皱眉,都觉得女人国果然不登大雅之堂,王女真是个混不吝的性儿,这样的堂皇场合,这种情势,自个这样尊贵身份,竟然说出这般粗俗言语,虽说性子耿介,但也真真不敢领教。
众人都退开几步,免受池鱼之殃,景横波在叹气,她觉得姬琼真是个作死的性子。
宫胤扫了姬琼一眼,景横波悄声道:“姬国三王女,你的追求者哦?我要不要也打她一顿,来一句,我的人,你碰不得?”
“不必,脏手。”宫胤唇角微微一撇,抬手对身后示意。
底下马车旁,一个护卫伸手入马车,抱出一个东西,走上殿来。
那东西毛茸茸一团,在护卫肩头卖萌地眨着幽紫的大眼睛,姬琼忽然发出一声惊呼。
景横波也有点意外,“霏霏!”
小怪兽被她卖给了姬琼,听说很给姬琼带来了一些麻烦,现在小怪兽怎么在宫胤这里?
她转头看姬琼,姬琼脸色铁青,迈前一步,大声问:“这是我送给……我送出的礼物,如何在上人这里,难道是上人你……上人你……”
她眼角斜斜瞟着,“偷”字不敢出口,但意思明显,众人看一眼这混不吝,又退离她身边几步。
“我从帝歌一路过来,遇上宫国师对外派遣的队伍。”宫胤还是谁也不看,只对景横波说话,“他正打算派人来商国,将一样他人赠送的礼物退还原主。听说我要来商国,便请我顺便带来。国师说,这兽其实很是珍贵,但原主太过面目可憎,还给原主也是糟蹋了这兽,不如请老夫就近选择,看谁合适,便帮他将这兽送出去。”他接过霏霏,小怪兽立即狗腿地抱住他脖子,在他脸上蹭啊蹭,看得景横波眼冒蓝光,很想把小怪兽撕下来取而代之。
“我瞧着,虽然你顽劣不堪,但总比这殿上其余人要好些,”宫胤永远那么目空一切,将霏霏往她手中一递,“你养着吧。”
霏霏在宫胤掌中站着,拱手给她作揖,毛茸茸大尾巴激烈地左右晃动,有摇断的趋势,景横波瞪着它,心想这货什么时候这么狗腿了?
不过大神既然愿意演戏给她撑场,她当然要配合,笑吟吟接过霏霏,在脸上蹭了蹭,娇声道:“师傅师傅,这兽本来就是我卖出去的呢。是姬三王女买走的,说要送人,啊,原来是送给国师的啊。”
身后,“咕咚”一声,姬琼倒在了姬瑶身上,姬瑶嫌弃地向后一退,道:“别扯了我的裙子。”根本没扶她,任她直挺挺倒在地上,还是姬玟看不过去,过去将她扶起。
众人又退后三步,面露嫌弃之色——原先虽然觉得姬三王女粗莽直接,但好歹还有几分耿介的感觉,看上去像是很在意礼教和男女之防,如此心中倒也有几分赞许,没想到这位竟然也是宽以待己严以律人的典型,攻击别人师徒暧昧,自己却一掷千金买重礼追逐男人,不过如此。
景横波并不乘胜追击,笑而不语,何须说上太多?品行不端,终有打脸一日。
姬琼这么一倒,底下更加安静,连呼吸都不敢大声了,景横波随手拿起一件金色礼服,对商王笑道:“借屏风一用。”
商王急忙道:“可去侧殿换衣,女王陛下确实应该早早将衣服换下,这衣服,这衣服……”
景横波一笑,拿了衣服去侧殿,过了一会转出来,众人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是头一抬,还是忍不住“啊——”一声。
景横波身上,是一件金色大摆蓬蓬裙礼服,式样来自于她自己当初从现代带来的裙子,但是去除了那裙子的短摆,露臂,露背,露颈等一系列设计,保留了收腰和大蓬裙的设计,用料比当初她那件普通版的更为精致华丽,金色锦缎底子上织西番莲暗纹,缀着些细小的水晶,灯火下华光闪闪,领子是高领,水钻菱形领花,窄肩,束腰,而一圈圈的重锦花边,紧紧束住那不盈一握的腰肢,其下是夸张的蓬蓬圆裙,裙子底下露豹纹高跟鞋尖尖鞋头和细细鞋跟。
满殿男人和女人们都觉得眼睛有点不够看,先是觉得金光闪耀,然后觉得式样古怪,再然后忽然发觉,这式样令人看起来腰肢纤细到不可思议,硕大精致的圆裙,充满了宫廷的尊贵繁复的美感,而女王陛下忽然看起来高了很多,整个人越发显得杨柳一般挺拔苗条,走起路来的姿势也更加风韵十足,众人的目光忍不住落在那鞋子上,被轻轻拈起的裙摆底下隐约露出高高的鞋跟,和一线雪白的脚背,走起路来声音咯哒咯哒,听起来闲散而高贵。而长长的裙摆悠悠曳过锦绣红毯,在宫灯的光影下似漾开一片金色的涟漪。
精美、高贵、诱惑,动人。
在场多是王族贵族,却在此刻觉得,这样的服装,天生的宫廷味儿,非常人可以驾驭。
再看景横波胳膊上搭着的那套正红王后礼服,忽然便觉得果然不够精美。
景横波拎着裙子,长久不穿高跟鞋,已经有点不习惯,她生怕摔个大马趴,小心翼翼地走着,一边想着这裙子的式样很明显抄袭她的裙子啊,哪来的?
哪来的?得问禹春。禹大统领有时候很蠢,但关键时刻一点不蠢,他得令给景横波做礼服,就知道难题来了,女王陛下当初衣着的风采他至今不能忘,一般的礼服她绝对不入眼,她不入眼,主上就不欢喜,主上不欢喜,他们日子就不好过,禹大统领关系很理得清,正在发愁,忽然主上从桌子下拎出来的高跟鞋,给了他灵感。
果然他趁着给主上收拾寝宫的机会,发现了主上搁在床头的一叠画纸,纸上居然是衣裳的式样,他当即便将这堆纸收在怀里带出了寝宫。
正常情况下,宫胤身边的东西,当然不能就这么拿出去,但禹春知道,这纸不会莫名其妙放在那里,这就是主上故意要他带出去按着做的。
前头说过了,禹春大统领不是时时都愚蠢的,他有时候聪明得很。
禹春大统领表示,最近他才重新认识了主上,原来主上看似含蓄实则奔放,不仅仅会治国杀人玩阴谋,还会在桌子下把玩高跟鞋,还会画女人衣裳,这些衣裳都画得很美!不仅画了衣裳,还画了人,人脸虽没有,但纤长细腰姿态风情,瞎了眼他也知道那是谁。
有了图纸和模特,快马急送商国附近最好的成衣作坊,找来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