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不远就是一处池塘,这里是军城,并不成建制,哪怕是守将的居处,也是临时住所,并没有多少婢仆,院内装饰也很朴拙,池塘边杂生野草,不设假山不铺道路,地面泥泞滑溜得很。
宫胤听着铁星泽往那池塘边去了,大概是头晕厉害,想去吹吹风。
又过了一会,忽然“噗通”一响。
这一声在安静的午后听来很清晰,宫胤霍然睁开眼睛。
院子里没人,前厅的将士醉的醉,喝的喝,仅有的几个老仆,被酒醉的铁星泽赶走了。
四面静悄悄的,没有挣扎之声,那一声“噗通”,似乎也不过是幻觉。
又停顿了一会,宫胤起身,掠了出去。
池塘水面上一平如镜,看不见任何人。只隐隐约约有一串水泡浮起。水很清澈,近乎见底,所以能看见水底景象。
铁星泽已经沉了下去,他酒醉太深,失足落水之后,竟然没有挣扎呼救,此刻他静静躺在水底,被一根水草绊住。
宫胤盯着水平面看了一会,无声迈入水中,他身子缓缓沉降,落在铁星泽身边。
……
柴俞那句话一出口,明晏安便发现自己身子忽然软了。
他想说话,说不出,想推开柴俞,推不动,已经平静下来的心,忽然又烈马奔腾一般狂跃而起,满身的汗唰一下流出来。
他已经抬不起腿,别说腿,现在他连一根手指抬起都很困难,意识很清晰,身体却混沌,他像一滩死肉,在柴俞臂膀中微微颤抖。
而那可恶的女人,犹自在笑,甚至手臂在用力,抬着他的腿往高台上迈,犹自在数,“三、二、一……”
最后一个数字数完,他已经站在了台上,群臣和百姓在台下轰然拜倒,黑压压的人群俯伏如草,人们高声呼喊:“大王!王妃!”
那一声喊如利刃割裂他胸膛,他忽然就吸不进气。
而身边柴俞,挽住了他的手,轻轻道:“大王,还记得俞采吗?”
这个曾经很熟悉,如今听来有点陌生的名字一入耳,他混沌的脑子顿了顿,随即如被惊电劈过。
前王妃!
不可置信,他努力想要转头,想要看清身边人,怎么可能是她?
怎么可能是产后肥胖,体型如猪的她?
身体无法动弹,眼睛只能扫见她的下半身,纤纤细腰笔直长腿,长裙流水般泻落婷婷,她有着最清丽的容颜和最美妙的身形,他实在难以将她和记忆中那粗苯的身形重叠。
“不……”
“不你个毛线啊不。”台下忽然一阵惊呼,他却已经看不清楚,只听见有人在他耳侧笑吟吟地说话,纤纤手指,嗔怪般地点上他的额头。
“你看看你,”忽然出现的是景横波,点着明晏安,如玩笑般格格娇笑,“自己逼死的发妻都不认识了,还想着重娶一次。明晏安,你糊涂成这样,这玳瑁大好山河,怎么能交给你这傻逼呢?”
……
铁星泽脸色苍白,沉在水底,水下清明也如镜,细沙水底,偶有游鱼悠然来去。
宫胤缓缓走了过来,弯腰伸手抱他。
水草绊住了铁星泽的腿,宫胤稍稍用力,铁星泽身体离开水底。
与此同时,几道肉眼根本无法辨别的丝线被拖拽而起,丝线尽头,蓝光一闪。
宫胤忽然撒手,飞快上浮。
头顶上风声忽转凌厉。似有人影闪动。
“咔嚓。”一声,宫胤的头顶,竟然碰着了冰块。
这是春天,池塘的水虽冷,但绝不会结冰。刚刚还是水波荡漾。
但现在宫胤撞着了冰,冰块居然厚达尺许,他上浮的力量没能将冰块继续撞碎。
只是这么一缓,那几点蓝光已经缠绕而来。
隔着冰块,隐约看见岸边几条人影盘坐,一口口血喷在了冰面上。冰块不断凝实,最后竟然变成了暗蓝之色。
整个池塘,成了一片暗蓝的冰湖。清澈的水下世界,因此闪烁着幽蓝光芒,诡异如毒湖。
慕容箴的身影,在冰面上游荡。
这里确实已经成了毒湖。
宫胤要么呆在水下被毒死,要么挣冰而出,而他只要往上蹿,那么……
慕容箴唇角微弯,三分得意,七分笃定。
……
“砰。”一声,景横波轻轻巧巧一指头,点翻了明晏安。
台下跪伏的群臣和百姓,目瞪口呆仰着头,不明白被烧死的女王为什么没死,又为什么忽然出现,不明白刚刚还精神焕发的大王,给女王一个指头便顶翻。
这就是传说中的女王神异么?
倒地后的明晏安,忽然开始惨叫,翻滚,他似乎已经说不完整话,只听得声音凄厉,锯木一般刺耳,似要嚎出满腔心血,嚎出那些不能出口的痛恨、后悔,和深深不甘。
不甘宏图一霎毁,不甘美梦就此灭,不甘自己被两个女人玩弄于股掌之上,被骗出足可庇护自己的上元城,在这最接近胜利的一刻,承受最羞辱最绝望的结局。
午后明灿的阳光忽然退避,一大片浓黑的霾云无声潜近,黑瓦一般的云朵间,紫电一闪。
众人眼睁睁看见嚎叫的明晏安,袍子忽然湿了,一大片暗黄的印迹,无声慢慢浸润,在他翻滚过的地方,则留下了一些深黄色的东西。靠得近的人嗅见浓烈的臭味,相顾失色——大王失禁了。
在红毯尽头,鲜花之上,高台之中,他特意召集的臣民和百姓的众目睽睽之下,昔日最讲究风度最爱面子的明晏安,失禁了。
惨叫声还在持续,只是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成呜咽,众人听见哀凉意味,似为一个王朝的结束所奏的凄凉挽歌。
柴俞始终面无表情,把玩着那手环,看也不屑看一眼——从她回去的那一刻,她看他便是死人,区别只是她愿意他什么时候死罢了。
景横波笑吟吟捂着鼻子,躲开那些恶心兮兮的遗留物,明晏安却偏偏朝她脚下滚了过来,这一刻他双眼血红而牙齿煞白——他恶狠狠地张大嘴,到死也想咬她一口。
景横波微笑看他滚近,在他将要咬着她靴子前一刻,抬脚。
“砰。”
明晏安飞起半空,同时飞起的还有半嘴牙。
他已经发不出惨叫,骨碌碌滚下人群。
没人去接,臣子们移动双膝避开,任他怆然砸落尘埃,溅起尘灰和鲜血满脸。
然后,向高台深深拜下。
成王败寇,胜负已明,谁台上高立,谁滚落尘埃,谁主宰胜利,谁承受失败。
远处有军号嘹亮,武器交击,士兵呼啸——横戟军开始反攻。
……
“哗啦”,碎冰飞溅,白影上冲,宫胤自水下冲出,与此同时,他身间几道似有若无光芒一闪,光芒尽头,几抹幽蓝掠过。
“啪。”一声,似有碎裂之声,自他心间发出。
……
横戟军开始反攻那一刻,上元军犹自作战,又有十五帮不甘失败,欲待加入战团。
阵型尚未摆开,忽然号角声响,众人惊惶回头,便见地平线那头,黑压压军团压近。
有持旗骑士狂驰而来,掌红色大旗迎风飘扬,两边士兵都看得清楚,斗大一个“裴”字。
上元军和十五帮相顾失色,高台下上元文臣们瑟瑟颤抖。
这一刻夕阳之下,景横波立在高台,看上元群臣俯伏如草,看自己两军反困上元,看明晏安一身狼狈死于尘埃,看那些机关筹谋算尽者终栽于她手。
胸臆似破开一块,透进黄昏里最敞亮丰美的日光。
她一仰头,痛快大笑。
……
这一刻夕阳之下,白影如龙,破水披冰而起,心间发碎裂声响。
黄昏敞亮丰美日光,照亮缎子般的长发,一霎乌黑忽转,晶莹银白色在半空,一闪。
……
她在此刻大笑夺天下。
他在此刻青丝转白发。
……
------题外话------
她在此刻大笑夺天下。
他在此刻青丝转白发。
她在此刻饿肚犹码字。
赶紧给点月票么么哒。
第七十二章 听我说,我爱他
高台上景横波大笑,笑出一身畅快写意。
她对着明晏安尸首弯弯腰,道:“多谢大王。免费亲自护送我进玳瑁。我正犯愁怎么突破重重封锁,潜入三县呢。”
明晏安已经没了声息,想来他便是听见也不会有太多痛苦,最大的痛苦已经降临在他身上,他到临死,眼睛都一直死死盯着柴俞,眼底满是震惊和困惑,似乎想要从现在这个清丽苗条女子身上,看出那个被他逼死城下的肥胖前王妃来。
景横波笑眯眯地看着他,又看看那烧成焦黑的囚车。虎爪藤不是白要的,她在囚车中就想过,敌人忌讳她的瞬移和控物,想杀她不会接近她,只会远距离射杀或者放火,她身上带着火芽草,那种可以迅速催生一切植物的商国奇草,藤蔓又是最擅长生长的植物,一旦迅猛生长,能绊住箭能挡住火,她的生命便有了第一层保障。
路上她借着刺客出没之机,让一直藏在车下的霏霏拓走了钥匙模子,自有悄悄跟随的七杀等人将钥匙复制好了给她。但这钥匙是外头门的钥匙,里头锁住她的钥匙还是没有。
她一路要啃的鸡翅鸭爪,骨头用来找出那些藏在囚车栏杆内的刀的机关,并塞住。所以后来机关失效。
最后柴俞被她“挟持”住,看似吞下锦囊,其实根本没吞。借着虎爪藤的掩护,两人迅速找了一遍锦囊,柴俞毕竟了解明晏安,她判断那几副小小的金钥匙不会是真的,随即景横波摸出了锦囊有夹层,在夹层里取出了钥匙。
以景横波之能,在一瞬间操纵所有钥匙打开锁,再借着密密的虎爪藤的掩护,从明晏安看不到的另一个方向摄来一个上元士兵,代替她锁到车内,根本不难。
所以当时柴俞立即喊放火,其实就是为了掩饰车内已经换了人,而当时景横波已经躲到车底,虎爪藤生长如此迅猛,已经长到地下,谁能看得见?
两个女人配合无间,景横波更是动作如闪电,她在七峰山上锻炼出的多方控物,在明月心法慢慢进步之中,早已出神入化。
这些手段,明晏安到死也不会想通了。他大概以为一切都是柴俞手段,到死都恨恶地盯着她。
柴俞倒一直是淡定的。她都新生了,明晏安怎么能不死?
她手心里摩挲着明晏安最后终于给她的手环,这是上元宫的真正要紧之物,藏着王玺,藏着上元秘库,藏着那足可庇护明晏安的上元宫的秘密。正因为一直拿不到这东西,就没有十足胜算,她才让裴枢收手停止攻打,并在明晏安获得景横波抵达边境消息后,将计就计,撺掇他离开上元城,亲自率军去边境堵截景横波。
只有让他离开上元城,他的仗恃才完全失去了作用。
换成以前,明晏安贪生怕死,性情怯懦,再大的诱惑也未必能让他肯离开上元,但是长期黄金丝和万寿丸的侵蚀,已经令他思维迟钝混乱。
误天时,弃地利,失人和,焉能不败?
手环经年贴身戴着,乌黑发亮,触手温润,她厌恶那体温,却忍不住将之捏紧——这是权力,是*,是足可以保护自己一生的重要依仗……
对于她这样经历生死,跌宕半生,阅遍人生寒苦的女子来说,什么都是假的,唯有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依靠,才是真的……
掌心里不知何时微微浸出汗来,她抚摸着这手环,想着身后就是上元城,上元军力未失,大将黄冈本就是她的人,她已经是明晏安临终承认的王妃,上元城唯一的真正的主人。
只要退入城中,关起城门,她还是可以和景横波二分玳瑁,否则如果献上上元,景横波登基,以明悦敏感的身份,将来一定能保住性命吗?
她并不贪恋权欲,却不能不为儿子多想一想。
手微微一颤,她感觉到对面景横波的目光,抬眼看去,景横波已经不笑了,正双手抱胸,凝视着她。
柴俞心也一颤,不知道为什么,对面女王的目光看似散漫,却似忽然射进她心深处,那些隐藏的心思,纤毫毕现于人前。
她下意识退后一步,景横波目光一闪。
忽然快马急蹄,数骑急冲而来,当先深红大旗飞卷,正是耶律祁裴枢他们到了。
深红大旗之后,却还有一面较小旗帜,上书“易”字,是易*队的旗帜。
柴俞一看那军队驰来方向,是从巨甸西面的洗栏山穿插切入,如果按照正常道路从易国关卡走,根本来不及,按时日一算,竟然很可能在上元军堵截景横波之前,易*队就已经开拔,抄近路自翡翠入玳瑁境,而耶律祁裴枢等人在景横波被胁之时没有出手也没有跟随,就是赶去接应这一支军队。才能一路秘密潜行,此刻赶到,主宰了对上元的最后战场。
这么一算,柴俞心底寒意密密升起——她之前并没有通知景横波,但景横波早已算到上元会来堵截!
她没有通知景横波,固然有身在明晏安身侧,看守严密不方便的理由,其实内心深处,未尝没有坐山观虎斗的意思。无论谁赢,她都是胜者,明晏安的生死,已经掌握在她手上。
然而此刻,忽生的恐惧和畏惧,令她的坦然心境毁去,她忽然开始紧张——景横波一定能看出她的心思,那么悦儿……
忽然便听见孩子的声音,在万军之中依旧清晰,“娘!娘!”
柴俞霍然回首,就看见明悦正坐在天弃马上,在上元军中冲杀,那孩子似乎觉得很刺激,格格地笑着,手中还拿着一柄玩具似的小枪。
柴俞惊得脸色煞白。
明悦怎么上了战场!
景横波让人带他上战场,这是警告!
只要天弃一松手,孩子就会坠于马下,被踩成肉泥!
“不!”她大叫一声,往前便扑,忽然想起天弃武功高强,自己扑上去也挡不住他掼死孩子,扑到一半霍然转身,扑到景横波脚下。
“女王!”她大叫一声,“我不敢了!你别伤他!我……我这就献上……”
她在喊,景横波也在喊,对着对面天弃扬手大喊,“谁叫你把明悦带上战场的?护不住怎么办?快送过来!小心些!”
柴俞怔了怔,抬头,犹自不相信地盯着她,想看看女王是不是在做戏。
景横波根本不理她,让天弃将明悦护送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