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白忽然出剑,猛地向身边沼泽一刺一挑,剑光一闪,剑尖上已经挑了一只扭曲痉挛的软骨人。
那只欲待偷袭的软骨人,用了一刻钟的时间悄悄从沼泽掩近,想要来个出其不意的刺杀,彻底毁掉这批新来军队的士气,好为自己被困的军队打开一个缺口。
然而他出师未捷身先死,此刻在英白剑尖垂死挣扎。
英白一剑猛刺于地,将那东西钉在地上,长剑顺势一划,哗啦啦内脏滚出。
龙骑主帅原本并不算残忍的人,但此刻他必须这么做。
在场众人看得清楚,那蛇一般诡异瘦长的躯体内,滚出的仍然是人的内脏,这是人。
看上去可怖,却也一剑就被英白刺死,毫无抵抗之力。
先前因为眼见英白都被逼至死地而产生的恐惧,渐渐消散了很多。
英白的第二剑,是劈向了一个狂吼而来的兽人,那东西半边兽形,獠牙如锯。
剑光如华盖将那怪物笼罩,片刻间兽人肢体零落,众人又看得清楚,那怪物半边兽的躯体上,有人为缝补对接的痕迹。
这些肢体,竟然是后天活活接在人体上的!
“这些怪物,”英白剑尖滴血,眼神森冷,缓缓道,“他们其实都是人,是被摧残的人。生而为人,却被毁坏肢体,与兽相接,控制灵智,生不如死。这样的人,我信他们如果还有灵智,宁愿死去。儿郎们,超度他们!”
“超度他们!”
对怪物的恐惧消失,剩下的是对这样恶心恐怖事实的愤怒,和想要杜绝这一幕的决心,两边的士兵都听得清楚,同时发动了进攻。
英白将玉明和玉无色都抱上了旁边一棵高树顶端,以免那些剑气般的人闯入中军,伤了两人。他目前还没想到如何对付这些剑般尖锐的人的办法,只有高树最安全,软骨人和兽人都爬不上去,那些剑一样的人路线笔直,一团团在地上移动,膝盖都不会弯,也不可能上树。
玉无色满脸不情愿,被玉明捺住,翡翠女王十分干脆,将自己的印信抛给英白,“都交给你指挥!”
英白接了,一笑,正要返身下树,想了想却又转身,抓住了玉明的手。
他掌心火烫,因此觉得她手指似乎有点冷,忍不住抓得更紧些,指腹微微摩挲着她的掌心。
玉明垂头看着自己手指,似乎抿嘴笑了笑。
“打赢了这场,”英白凝视着她的眼睛,“嫁给我好吗?”
词儿很简单,其实之前景横波给了他无数的求婚版本建议,让文人墨客们为他写了一大筐情意绵绵的情诗,为他设想过各种浪漫场景,然而他只想在此刻,此地,和她说这一句。
树叶哗啦啦地响,玉无色愤怒地试图用脚将英白蹬下树,奈何英白早有预料,事先把他安置在另一边的树杈上,他够不着。
玉明似乎又笑了笑,摇摇头。
玉无色狂喜,准备滔滔不绝赞美他玉洁冰清的妈,英白却依旧含笑看着她。
“是我娶你。”玉明忽然哈哈大笑,用力一扭英白的脸,“十里红妆入玉宫,算是你对我的半生蹉跎补偿,来不来!”
“来!”
一根树枝抽在英白背上,怒发如狂的玉无色大叫:“来你个混球!”
“混小子从今天起敢对你爹不敬我就把你嫁给王菊花!叫爹!”玉明抓过树枝反抽熊孩子。
“啊呸,做梦!”
母子俩在树上吵架,英白早已含笑下树,扑入战场。
双方兵力悬殊,又成包围之势,一旦克服恐惧,对付这些怪物便显得并不难。这些东西倒也狡猾,接连死了十几个之后,便潜入沼泽底下化明为暗,而那些兽一般的人则窜入周围的树林中去化整为零,至于那一团团剑气僵尸们,英白下令士兵着重甲,将其打散分割,想办法引到沼泽里去。
眼看数千人的怪物队伍渐渐开始星散,英白微微松口气,两军可以汇合,道路已经打开,最起码这一支没有被耽误太多,唯一的问题是这种怪物不能完全根除,一旦跟随着大军一直骚扰破坏,甚至跟上帝歌战场,一样会对帝歌战局产生影响。
他在鏖战中,忽然又掠过一个念头——真的只有这三种怪人吗?还有,这群怪物为什么没有人在场指挥?
这念头刚一闪过,忽然隐约听见轧轧微响,这声音明明很细微,而战场声音纷扰,但他此刻心神紧悬,一丝不敢懈怠,猛一回头,正见前方不远,一群快要被逼入沼泽的剑气僵尸们,忽然各自散开。
这种怪人都是一团一团,身周白气濛濛,根本看不清里头都有些什么,此刻散开后,白气减弱,现出里头一架银色的似车非车的古怪物件,那东西有大半个柜子高,凸出些奇怪的部件,下方似乎还有门,小门打开,钻出一个比侏儒高不了多少的白衣人,似笑非笑看了看战场一眼,也不见什么焦急之色,忽然将手中一个银色的扳机状物体一扳。
英白听见隐约一声震动,声音低,地面却一颤,他脸色大变,霍然掠过去。
那人所在的方向,背对玉明母子所在的大树,面对正在厮杀的翡翠军,声音震动,四面白雾忽然弥漫,却看不见有什么东西出来,士兵鏖战正酣,根本无人注意。
英白已经掠了过去,目光如电在那四周搜寻,却根本没有看见什么暗器武器,他猛一抬头,却见对面那银车之上,侏儒似乎在笑。
阴冷,诡异,还有几分讥嘲。
英白目光向下一落,这次看清了银车的位置,正对着自己,直直背对一棵大树,两边在一条直线上,而那棵树,就是玉明母子所在的树。
他霍然一颤,猛扑过去,还没到一声狂吼震得林木簌簌作响,“跳树!”
上头玉明母子正在莫名其妙向下看,玉无色在哧哧地笑,道:“瞧他那傻样儿,忽然见鬼似的扑过去,吓我一跳,根本什么都没有嘛……”
他说话声音大,盖住了英白的吼声,玉明就没听清楚,偏头道:“你爹喊什么?”
“老鼠?”玉无色也莫名其妙向下看,下头雾气却更浓了,又觉得树身微颤,似乎有什么东西闪电般蹿上,笑道,“我家爹老鼠蹿上树来了?”
“什么爹老鼠,以后你给我放尊重……”玉明一句话没完,忽觉身下寒凉彻骨,低头一看,便听“咔嚓”一声,合抱大树忽然爆裂,树心之中白光一闪,如一道冷焰火,扑入视野。
此时玉无色正坐在那道白光上头的树枝上!
“无色!”玉明的惨叫撕心裂肺,扑上去要挡,但又一声“咔嚓”巨响,大树被那从树心里钻出的白光一劈,生生裂成两半,她坐的那一边,斜斜向下倒去。
上头玉无色也已经发觉,腾身要起,但那白光速度无法形容,寒气如电,转眼袭之后心。
玉无色闭上眼睛。
一霎风水轮流转,刚还笑人家堕入生死之境,转眼自己便要尝到死亡滋味。
自己死了,那爹想必很开心,少了一个最大阻碍了……
“哧。”
武器入肉的声音。
“砰。”
什么东西撞上来的声音,身子似乎被人一推,只是力道微弱,只稍稍向前些许。
玉无色睁开眼睛,感觉到寒气减弱,没有感觉到疼痛,他舒一口气,抹一把汗,回头颤颤一看。
半边树犹自未倒,一人扑在半边树顶,手向前伸着,正够着他的靴底,一个将他向前推的姿势。
那人背上,粗如儿臂的三棱刺般的武器尖端,鲜血淋漓。
玉无色怔怔地看看那刺尖,再看看那人垂落的染血的乌发,和宽阔的青衣的背,看看他触及自己靴底的手指,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是震惊还是疼痛,心口间似忽然也被那般翻涌的血沫堵住。梗梗地,生痛。
他嘴唇蠕动着,似乎下意识地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英白!”
声音凄厉如惨叫,换在平时玉无色一定大骂他娘叫声刺耳,此刻却打了个颤,惶然瞪大眼睛。
玉明在隔壁一株树上挣扎着,她所在的半边树倒下,却又被旁边的树架住,她陷身在树叶乱枝之中,挣扎不出,拼命拨着那些乱叶,手掌边缘被叶子的锯齿割得血迹斑斑,她似乎也不觉察。
玉无色怔怔地看着惨绿的乱叶间,透出的母亲惨白的脸通红的眼,再看看那血顺同样惨白的树心汩汩地往下流,颤抖地伸手,想要试试英白的呼吸,手却僵硬得也如那些剑人一般,一寸也动弹不得。
底下传来轻微的格格笑声。
他低头,看见一团白色雾气里,不知何时多了一辆银车,车上有个侏儒样的人,唇角笑意讥诮,用招魂一般的手势,对他招了招手。
那侏儒笑得不能不得意。
车上的武器各有妙用,比如刚才那穿地弩,就是反射。扳机向前拉,重型弩箭向后射,能先平贴地面射出,再转折穿透树心,树上的人自以为在他背后,谁能想到这车背后出箭,穿树而出?
夫人麾下能手研制的武器,第一次投入战场,轻松便杀了名垂大荒多年的名将,天门之能,岂是凡人可以想象?
四面一阵静寂,玉明叫得太惨烈,战场上很多士兵都已经听见,看见高树之上,那生死不知的,仿佛竟然是自己的主帅,顿时大惊失色。
侏儒又格格笑了一声。
人多又有什么用?主帅亡则战局定。这些人军心已乱,女子少年无法指挥,而他们只要将散开的人召回,还有十架千变万化的天机弩车,何愁此战不胜?
他弹弹指,白光一闪射苍穹,林中又起奔腾呼啸之声,沼泽中黑泥再次滚滚,白气茫茫的剑人们再次一团一团聚拢,新一场杀戮将要开端。
侏儒又想笑了。
这一回的杀戮,将由他们主宰。
但他还没笑出来,忽然也听见了一声笑声。
微哑、慵懒、几分讥诮几分媚惑的笑声。
第八十四章 女神
听见这声笑声,玉明眼睛亮了,张了张嘴,想喊什么却又停住。
那侏儒只觉得声音陌生,是女子声音,听起来还很远,他一边往弩车底下的箱柜里缩,一边睁大眼睛四处张望,想要找到敌踪。
不过他并不太紧张,因为没有听见大批人马抵达的声音,就算来的是对方的援手,人数也有限,他不认为在夫人这样奇特诡异的军队之前,有任何初次遇上的军队能讨得了好。
但他没有发现任何变化,那一声笑,仿佛只是幻觉。
侏儒冷笑一声,躲入底箱之中,这弩车下半部有轮子和机关,可以在侏儒操纵下,进行短途滑动。也只有这些侏儒,最熟悉弩车上头的各种“长枪短炮”。
有常规的型号不一用途不一的弩箭,可以倒着发射的箭,也有用来攻城的可以弹出的重槌,有弹出的带倒刺的网,有备用的毒烟和火药,四角有暗器匣……只要能想得到的攻击,这里都有,所有的总控机关都在车下半部的底箱中,由这些经过专门培养的侏儒控制,只有他们能藏身在那狭小的空间,在那些看起来长得差不多的铁臂和按钮中,找出正确的那一种,正常人就算来了也没有用,这样的弩车,就算弃置在战场中被对方缴获,别人也使用不了,暴力拆毁还会发生爆炸,一架这样的弩车,耗费金钱几乎不可估量。
侏儒觉得,这样的大荒从未见识过的弩车,再配上大荒从未见识过的奇人军队,夫所向披靡,是完全没有争议的事。
他想到自己将要驾驶着这弩车,在战场上纵横捭阖,将大批大批的猛将士兵碾于轮下,碾断他们健全的肢体,听他们在自己脚下呻吟惨号,浑身热血便似忽然激越,蒸腾将沸。眼睛里灼灼闪出嗜血的光来。
越想越兴奋,想着那个主帅还在那半边树上,他轧轧地操纵着弩车,转了个方向,对着树猛撞过去。
轰然一声响,那半边树也倒了下去,玉无色一声尖叫,玉明在另一边大喊:“抱住你爹!”
玉无色一边大骂,“他身上有甲,一定死不了,我才不管!”一边扑过去,在纷乱的树叶中寻找英白,这树倒下时也架在旁边树上,玉无色摸着英白微湿的衣角,在他背上快速地一摸,忽然傻了。
“你……你没穿内甲……”他结结巴巴地道,惶急地去摸英白的呼吸。
侏儒大笑着操纵着弩车,停在树下,扳动机关,咔嚓一声,弩车一角一个管子,忽然射出一支箭,箭出管那一霎,就变成了火箭,直射上方。
上方都是枝叶,火箭一着就会即燃,那箭来势凶猛,一路折枝断叶,燃起深红火线,到了尽头虽然被树杈绊住失力,但四周已经烧了起来。
“混账!”玉无色一边大骂一边脱下衣服打火,用拼命去搬英白身体,“你怎么这么沉!你会不会是死了怎么这么沉!爹!爹!他娘的你倒说说话啊!你死赖在这里算什么事儿?爹!”
那声音夹杂在毕剥毕剥的燃烧声中,也不知是被熏的还是怎的,似带着破音和哭腔。
玉明在另一边的树上,又是心疼又是着急又是伤心,大叫:“快点!你还磨蹭什么!快点下来!”
“我拖不动他哇!”玉无色这回真哭了,一边哭一边扑打着火焰,头发一簇簇成了焦灰落在脸上,再被眼泪冲成一道道黑色的小沟。
玉明呆了呆,烦躁而痛苦地抓住了自己的头发,她不能不救英白,但也不能让儿子为救英白陪着一起烧死,她在树上艰难地挣扎转身,茫然对四面张望——刚才那笑声呢?刚才那笑声呢?
那是她唯一的希望了,可现在声音怎么没有了?
一大拨士兵冲过来爬树,一部分去救他,一部分去救英白和玉无色,有人在大叫让玉无色赶紧先跳下来,那小子却不吭声,只听见疯狂扑打和砍树的砰砰咔擦之声。
侏儒在树下大笑,声音充满快意——他喜欢这样的情景,喜欢看见生离死别,喜欢看见幸福的人被分开,喜欢看见所有的绝望和无措,这会让他觉得,这世上不是他一个人惨,还会有人陪他一起惨,会让他觉得,他那些被困在三尺方圆小箱子里长大的黑暗岁月,从此有人陪他一起沉沦。
他嘎嘎嘎地笑着,想着这些人军心已乱,接下来把人聚集在一起,再来个冲锋,战局,也就定了。
赢了这一战,或许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