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横波想了想也就明白了,吸了吸鼻子,叹气,“人多坏事啊……”
很明显,六国八部的护卫队伍里,有耶律祁的内应,所以他这边一露出形迹,那些内应就开始抓刺客搅混水,人多眼杂,耶律祁很容易就可以混出营地。
如果只有耶律祁一个人,就算被耽搁一会儿,已经做好布置的宫胤护卫也依旧能拦下他,此刻这般混乱,却是不能了。
宫胤看了她一眼——知道她一向聪明,只是此刻这聪明的叹息,听起来似乎怎么都有点兴奋的味道。
“很庆幸?”他淡淡地道。
“啊?”景横波没听懂。
宫胤已经不说话,衣袖一拂,将她推给赶来的静筠翠姐,冷然道:“看好她!”
景横波被这一推推得跌入翠姐怀中,一抬头看见宫胤已经走向迎来的护卫首领。
“我知道你可以随时离开,谁也拦不住你。我知道你心不在……这里,谁也留不住。”他走了几步忽然回头,迎着她的目光,“我也不会给你加镣铐,限制你的自由。你愿意留便留,愿意走便走,愿意和谁一起就一起。只是今日你从这里走出一步,来日你我就是敌人。”
景横波仰头,看进他的眸子,他比常人更黑的瞳仁深处,是一抹千年冰晶一般冷而锐利的幽蓝。
她后知后觉地想:他在生气?
黑夜里火把飞舞,灼烈飞腾的背景里,他的背影依旧孤冷,虽千万人他独在的孤冷,虽千万人只见他的孤冷。
景横波有点发怔,一直以来,她觉得他傲骄、毒舌、高冷、别扭,还是个大闷骚。只是此刻忽然觉得,原来他的真正属性是寂寞。
因为长久的寂寞,忘却众生的喧嚣。不再适应人间的烟火,很难随意地融入凡尘。非同寻常的经历隔膜了他和这个世界,保护自我成为本能,在恶意和拒绝还没到来之前,他先伸手,关上心门。
心里凉丝丝的,似忽然渗进了一块冰,她呵了呵双手,想着怎样的经历造就了他这样的性格,想着想着忽然有些烦躁。
关她什么事?
她是打定主意要笑傲异世,逍遥一生的!
美丽和奔放是她的本钱,怎么不能在异世活个潇洒,干嘛非要和一个别扭货死扛?
她狠狠甩手,仿佛这样便把那些奇怪的情绪都甩了出去。
“走吧。”两个陌生的仆妇走过来,从翠姐手中接过她,半搀扶半强迫地拉着她到自己帐篷前,把她推了进去。
景横波并没有抗拒,先前在帐篷里和耶律祁一番争斗,虽然不过短短几个来回,却用尽体力和心力,此刻浑身松懈下来,只觉得每个细胞都在叫嚷着躺倒睡觉,她赶紧爬到垫子上躺好,拍拍自己的脸,咕哝道:“睡觉。”
她睡得直挺挺,是她向来的平板型睡姿,她认为侧睡会在脸上造成皱纹,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黑暗朦胧,外间喧嚣似乎已远,却有苍蝇般嗡嗡嗡的声音,在她脑海里不断浮沉。
“掌天下权,卧美人膝,这才是国师所应拥有的将来。为什么要容忍一个外来女子,骑在你头上作威作福呢?”
“……国师,你真的是因为担心女王的安危,不惜亲自远赴万里来接她吗?”
她烦躁地翻了个身,手臂重重打在地面上。
“睡觉!”她喝令自己。翻平身体,躺尸一样面对着帐篷顶。
嗡嗡嗡又来了。
“你想利用女王,做好和平过渡,对不对?”
“想必女王回銮之后,你的玉照宫中,定然也早早准备好了对付女王的手段……”
她霍然坐起,面对着黑暗,龇牙咧嘴。
“手段……对付……”她哼哼几声,揪了揪头发,将被子踢开,四仰八叉地躺下。
“女王一旦通不过被流放,迎立的人也将声誉受损受到牵连……”
“我想你根本不需要救。”
“很庆幸?”
两个声音在她脑海里打架,她嗷地一声爬起来,揪住被窝拳打脚踢,“阴阳怪气!这日子没法过了!”
“你愿意留便留,愿意走便走,愿意和谁一起就一起。只是今日你从这里走出一步,来日你我就是敌人。”
宫胤那清冷的嗓音回想起来特别讨厌,景横波看看空寂的帐篷,外头喧嚣已经渐渐归于平静,宫胤的帐篷似乎点起了灯火,他已经结束了事务,却没有过来看她,也没有人告诉她事情怎样了,她似乎被扔在这里,遗忘了。
景横波自认是个粗线条的人,除了关心美色之外别无他好,然而今日折腾了大半夜,惊讶、失落、生死争斗,一*潮水般冲过,考验着她的意志,而讨厌的宫胤的讨厌的话,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草。
景横波站在被子上,双手叉腰,望着宫胤安静的帐篷,眼眸里腾起怒火。
这算什么?
欺负了自己,再用一句话就困死了自己?
大波你什么时候这么没志气了?
难道真的就被那句话吓住……
最后一个念头掠过,景横波立即狂摇脑袋,把那个念头给摇飞了。
“当!然!不!是!”她一脚踢翻一个凳子,“姐现在就证明给你看!”
……
宫胤的帐篷一直静悄悄的。护卫们在刺客惊扰之后,再次严守了他的帐篷。
耶律祁没有被找到,宫胤也不意外,一道道命令流水般发布下去。
“甲三队继续追索耶律祁及其同伙。”
“严查今晚六国八部所有值守护卫,注意查明有无换岗代岗行为。”
“从明晚开始,打尖宿营时,对六国八部护卫的宿营地进行重新分配,这是分配图。”
“安排天潜司暗查绯罗,着重查襄国高层有无和耶律祁私下来往。”
“传令亢龙统领,出三千精兵,在青函关前迎王驾。”
“传令玉照宫,在宫中八艺监寻找擅长奇术巧技者,送往此处。”
……
宫胤忽然停了一停,低头仔细聆听的蒙虎诧异地一抬头,便看见主子眉尖微蹙,手指无意识地在文书上画杠杠,一道杠,又一道杠。
这是国师心中有事盘算时的习惯小动作,只是这些年,能让国师有片刻犹豫为难的事,已经很少了。
他有一些些的好奇,忍不住想猜是谁让主子露出这种神情的,不会是……吧?
“拨甲一队,日夜守护女王帐篷和马车。”宫胤终于说。
果然是关于她的,蒙虎眉头微微一聚,甲一队是他所带领的崔嵬营最精锐的小队之一,是一直没有露面,专门用来暗中保护的力量。国师要动用甲一队他不奇怪,只是……
“您是想看守住女王吗?”他道,“可是只要甲一队不能进入帐篷或马车,女王随时都能脱离出掌控……”
他的话停住了,因为宫胤抬头看了他一眼。
凝冰渗雪,像千万里外的雪山忽然呼啸坠落。
他出了一身冷汗,瞬间明白了主子的真正心意,暗悔自己多嘴,急忙噤声后退,眼角只敢看着宫胤的手。雪白平金暗绣夔纹的袖角纹丝不动,露出一截指甲似贝光滑似玉冷白。
帘子掩上,宫胤才缓缓垂下眼睫,指尖一弹,指甲缝里一颗微黄的液体被弹出。
他吁了一口气——毒素终于被完全逼了出来。
霏霏扔下的红果子并不完全对症,比如绯罗现在就在自己帐篷里翻滚,虽然没有再闹,依旧丑态百出,以至于他不得不下令,将绯罗的帐篷严加看守不许人出入。
他逼出毒素,站起身,掀开帘子,面对的,正是黑沉沉的景横波的帐篷。
他定定地看了那帐篷半晌,眼神复杂。
她……应该已经睡了吧。
想必睡着时,一定很生气。
宫胤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刹他又露出淡淡笑意,随即被一抹峻色取代。
越近大荒,风雨愈暴,这样风刀霜剑的日子他已习惯,而那个恣肆自由的女子,她会以什么样的面孔来面对?
他微微抿了唇,脚步微不可见地向前挪移了一步,随即停住。
天知道刚才中了什么招,至今都有些精神虚幻心跳激烈,一想到要见她,莫名地就会想到那一次空山雨夜网中相拥,她润泽的肌肤和甜蜜的呼吸,黑暗中熠熠发光的眸子,以及那双不点丹天生绝艳的红唇。又或者天南王宫里她和身扑来,微带凉意的肌肤忽然就狠狠压上了他……
呼吸莫名地便急促起来。
他赶紧收回脚步,不敢再踏前一步,这般心思浮动,如何能见?
手一松,帘子放下,他转身要入定,忽然心中一动,袍袖一卷,已经穿帘而出。
宫胤帐篷的帘子刚刚落下,下一瞬他已经掀开了景横波的帐篷帘。
随即他身子一僵。
空荡荡帐篷,满地乱扔的被褥,哪里有人。
帘子微微晃动起来,被宫胤攥得过紧,皱褶纵横。
宫胤的声音,一字字从齿缝里逼出,听来,亦有山雨欲来的紧。
“果然还是和……跑了!”
……
景横波游荡在黑暗的田野上。
一怒之下瞬移出来,昏头昏脑也不知道移到了什么地方,只知道离宿营地不算很远,因为转身就可以看见后方星星点点的灯火。
她的瞬移,在不同状态下效果不同,心意集中时可以瞬移到自己想去的地方,精神专注时可以最多移出好几里地,心思混乱时,却有可能从厕所左蹲位移到厕所右蹲位。
现在也没移到多远,她却也没心思多跑,看前方有条河,没精打采过去,撩起垂在河边一根枝条打水玩。
河边乱草丛生,看出没什么人来,生着许多翠绿的嫩茎叶,景横波捞起一丛看看,“咦”了一声,喃喃道:“这好像是蒌蒿?好东西啊,大荒居然有这个……”
她折了几支蒌蒿,嗅了嗅那气味,眼神若有所思。
水声唰唰,在静夜里传得很远,她也无所谓,不时回头对宿营地看看。
好半天宿营地都没动静,她焦躁起来,干脆换个地方,背对宿营地蹲着,就着河水照自己的脸。
“姐这么美,这么好,”她百思不得其解地咕哝,“按照穿越惯例,应该一路黄金滚滚小弟遍地桃花满街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苍蝇见了倒头栽才对,为什么轮到我就姥姥不亲舅舅不爱女人神经男人变态?”
霏霏和二狗子一左一右呆在她身侧,刚才她出来时,顺便把这两只带来解闷。
不过这似乎不是好主意,解闷更有可能变成添愁——二狗子不停偷偷踹霏霏,被霏霏大尾巴抽得鸟毛乱飞。问题关键在于它无论被抽多少次都不知道换个方式踹,充分证明了小怪兽对猥琐鸟的智商碾压。
“二狗子,别闹了。”景横波抓起二狗子,和它鼻尖对鸟喙,忧伤地道,“你看看姐,美不美?魅不魅?”
“美不美,看看凤姐一张嘴;魅不魅,芙蓉S最珍贵。”二狗子答。
“去死。”景横波把它扔到了千里之外。
“霏霏。”景横波把装萌阴险小怪兽抱上膝,对着它慢慢眨动的幽紫大眼睛,“你看看姐,美不美……”
她手忽然一颤,盯着霏霏的大眼珠子,浑身的汗毛慢慢竖了起来。
那幽亮的大眼珠子,清晰地倒映着身后,半空中的二狗子,不对,还有抓住二狗子的那只手。
黑夜里飘动着银黑色衣袂,分外细长的手指,捂住了二狗子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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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舍不得
黑夜里飘动着银黑色衣袂,分外细长的手指,捂住了二狗子的嘴……
景横波双膝一颤,一边继续道:“……魅不魅?啊天气好冷咱们起来热热身怎么样?”一边试图起身。
她坐姿状态是无法瞬移的。
可惜已经迟了,那人鬼魅般出现在她身后,膝盖顶着她的背,将二狗子的鸟爪在她头上搔来搔去,声音带笑:“怎么?想走了?你想走我可拦不住你,不过这只鸟就留给我烤了吃吧?”
“别吃爷!别吃爷!”二狗子大叫,“要吃就吃小怪兽!皮薄肉厚一嘴油!”
景横波叹口气,侧过身,拍拍身侧草地,道:“来,坐下来商量,怎么烤鸟更香。”
“大波你个女色狼,吃鸟全家火葬场!”破口大骂的二狗子,被过河拆桥的耶律祁重重地按在了泥地里。
“这种废物养了作甚?”耶律祁很自来熟地指了指霏霏,“这样的不妨多养几只……哎你可别瞧我,我经不起你的媚眼。”
他笑着伸手按住了霏霏的大脑袋,挡住了霏霏的眼睛。霏霏妄图用目光蛊惑他,解救主人的计划瞬间失败,悻悻地甩了甩尾巴,跳下景横波的膝盖。
景横波掠了掠鬓发,很随意地偏头对耶律祁一笑,“嘿,我以为你早跑了,怎么还留在这里?”
黑暗里河水粼粼微光,她这一笑似也生濛濛光华,流媚生香。
耶律祁的眼眸眯了一眯,似有片刻的惊怔,随即一醒,霍然错身,避开了霏霏在他身后撒的一泡尿。
霏霏摇摇头叹口气,耷拉着尾巴踱走。
景横波无奈地撇撇嘴——美人计也失败。
耶律祁向一边坐了坐,依旧抓紧二狗子,笑着叹了口气:“都说新女王不学无术好色懒馋不守规矩一无是处,可为什么我觉得你才是真正的聪明人?”
“你前面说的是我吗?”景横波眨眨眼睛,“当然你后面一句我觉得很对。”
她长而微卷的睫毛扑扇扑扇,耶律祁忽然觉得心上被扇了一阵香风,柔柔痒痒,撩得人心发慌。
她静下来的时候,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