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办法,拜金主义嘛。”我皱着眉头苦笑了一句,“现实真残酷,别说连牛都发疯,连人都可以克隆,就连胡子都变态。你注意没有,现在什么东西都变态,葡萄长得象李子,李子象苹果,枇杷象橙子,大萝卜象冬瓜,猪长得象牛……都是激素给催的,急功近利,短期行为,不好!”忽然她叹气了:“唉!要是你和白成富综合一下就好了。”
“什么?你要我和她综合,你看他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哪个细胞不是残渣糟粕假冒伪劣,你要我和她综合!”我气呼呼地把她推开咬呀切齿地说。
“你把人家说得一无是处。”她说,“每个人都有长处嘛。喂,亚非,你老实说,他这人这到底怎么样?”
“这还用得着我说吗?明摆着的嘛,最多不过一无脊椎动物,充其量算个爬行类远看是赵丹近看成奎安,当然为了引起你的同情,他会装出一副我很丑但我很温柔的样子,反过来说,虽然他很温柔但他毕竟很丑……”
“哎呀,人家让你认真说嘛!长一张嘴就会挖苦个人。”她堵住我的火山口。
“这张嘴对敌人象怒火象刀剑,对爱人就象蜂蜜象甜瓜。——爱情是自私的,否则就不是爱情,我怕失去你。我承认,我在他面前,确切地说是在他老头白天篷面前,在某些方面很自卑。”我开始吻她,她有些颤抖,呼吸急促起来但没有拒绝。我觉得她接吻的技艺远远没有她拨动琴弦那般娴熟,她还算纯洁。
缠绵一段时间我温柔地问她:“你知道我为什么下海吗?为了我为了你也为了国家。老实说,我不愿意被白成富看扁了。还有你妈,现在对我的态度也大不如前了。”
“人嘛,总是活在现实中,难以摆脱世俗成见。我家里人,还有同事们都劝我和白成富好。”
“当然。他可以让你调动、住房、钢琴等等一步到位。一桩现实的婚姻可以让你至少少奋斗十多年!”我忧伤地说,“我一无所有,自身难保。”
“你很优秀,多才多艺,真的。”她用指按住我的嘴唇。
“哼,我算什么优秀!中国人民最优秀的儿子都到美国漱盘子去了。”我干笑。
“亚非,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你说过的那句话。”
“什么话?”
“就那句,生活是对现实的妥协,婚姻就是对爱情的妥协,人活着就是妥协。”她说。
“我那是指蝇营狗苟者。我要奋斗,我要挣扎!挣扎才是生活!失去一切才是快乐!我要到深圳去了。”我脱口而出。
“什么?你要到深圳?”她一下从我的怀中挣脱,惊诧地问,“到深圳去干什么,蒙城还不是一样地挣钱。”
“在蒙城轮到我挣到钱你都成老太婆了。这边我已经混不下去了,跟我走吧!”我握住她的手。
“不可能!我一个女孩家。那边也并不是遍地黄金,我有两个同学,一个到深圳,一个到海南,还不是都灰溜溜地回来了,黑得象泥鳅,饿得象只猴!”
“搞艺术的怎么没有一丝激情?艺术家都有必要出去浪迹一番,有哪个成功的艺术家没有流浪的经历?你忘了以前你多罗曼谛克?怎么连个深圳都不敢去?又不是去南极洲!”我激她。
“我已经过了那个年纪。”她摇头,“你也别去,就在本地发展吧。”
“我不是白成富,这里没有我的地方,没有我的土壤和空气,在蒙城我只是一堆一钱不值的臭狗屎,这里比的是谁的父母有官做比谁有关系比谁的单位稳妥是铁饭碗……,干得好不如生得好!一句话,我没有白成富他那个爹,人家是元帅之子嘛!一切都是现成的。”我叹气,“生不逢时生不逢地呀!”
“但你还是太冒险了。”
“反正是死,还不如拼一拼,权当是狗急跳墙吧。”我说,“如果你延长自己的生命,就必须换一种生活方式。”
“不能改变你的主意的吗?”她的眼睛在黑暗中扑闪着。
“我已经和那边联系好了,乘飞机去,跟我走吧。”我再一次抓紧她的手。
“亚非,这绝不可能!浪迹天涯说起来轻松,真要做起来太可怕了。”
“为什么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却这样?你不觉得自己变得俗不可耐了吗?”我忧伤地说。“我做不到,你原谅我!我不仅仅是属于我自己的,我是家里的,是社会的。”她转身过去。
“你要跟白成富走是不是?”我气愤地问。
“不,我谁也不跟!”她跺脚。
“你走不走?”我拦腰将她扶住。
“不——行——。”她说,“你什么时候走?”
“就在这几天之内,那边催得急。”我说
“让我考虑一下吧,到时再说。”她挣脱我的手转身跑了,我看见她先是缓慢的步子,又变成小跑,又变成更缦慢的步子。
第二天,我带着卫超从深圳写给我的信(当时的规定,内地人要去特区必须有来自特区的邀请信。)先去公安局,花三十元以旅游探亲为名办了张边境证,又到银行取出我的全部存款一千八百元,这大多是为一家经济开发区翻译资料获得的报酬。我买了双新式凉皮鞋,一件汗衫。我估摸着钱不够用,想起借钱那天贾卫东的话,就到他的火锅店去碰碰运气,正好他有笔利润在手。我告诉他有点小生意需要点资金,借了八百元,我不敢告诉他我要远走。我又给成都的哥们叶冬江打了个电话,联系机票事宜。我神出鬼没,家里竟一点不知我的动向。
当我怀着激动不安的心情再次敲开舒怡的家门时,她不在家。她母亲见是我,就象富人家里来了一个穷亲戚,先是惊讶,再努力验证自己的记忆力、辨别力,又极力地用一种不冷不热的语气说:
“怎么又是你?你老找舒怡有什么事?白成富约她出去了。”
我悻悻地告辞,转身欲走,她却叫住了我:“小李,你先别走,我想和你谈谈。”
我被她安排坐在一张仅有三寸高矮、巴掌大小的幼儿园那种儿童塑料凳上。我正襟危坐,双手垂地,双膝高耸。半阵都找不到搭讪的机会。桌上放着两杯冒着热气的茶水和一盘水果,看来他们刚走不久。我没有被款待享用水果茶水。舒怡的妈正对着我,居高临下地坐着,用审讯官的眼光拷打了我一番,咳了咳嗽,于是,一场惨无人道的审讯就正式开始了:
“小李,你老实说,你对舒怡了解多少?”
“异性朋友中,我最了解她,她也最了解我。”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是吗?舒怡可是个苦孩子,她从小没父亲。”
“我也是吃苦瓜长大的嘛!”我想融洽一下气氛,也想改变一下被动局面。
“严肃点!别跟我吊儿郎当的!”她突然厉声地说,“老实说,我对她和你的事是不赞成的!”
“为什么?”我明知故问。
“很简单,你的条件不太好,现在应该说是很不好。男怕干错行,女怕嫁错郎——我曾经犯过的错误不能在我女儿身上重演。我是舒怡的母亲,我要对她的一生负责,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她冷淡地,干巴巴地说。
“也许舒怡和您对幸福的概念不同,理解不同,坦率而冒昧地说,你们毕竟是两代人。”我平静地应付。
“笑话!难道我还要害自己的女儿不成?她现在还小,再等几年就会明白的。”她愠怒地说。“我会尽量让她幸福的。”我郑重地说。
“笑话!你能让舒怡幸福?”她不无嘲讽地说,“你有这个能力吗?听说你连工作都不要了?你连自己都养不活还敢奢谈让别人幸福,真是笑话!”
“您误会了,我是停薪留职而不是把工作扔了,这只是暂时的。”我声明,并挤出一丝笑容说,“再说这也是正常的,我们年轻人应该积极为国家为社会着想——国家也困难嘛!我们不去体谅也就没人去体谅了……”
我想摆事实讲道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这是在蒙城。”她轻蔑地哼了一声,半晌又问,“那你打算干什么?”
“我打算开一家洗脑公司。”我情急之中胡诌了一句。我才不敢暴露想拐她女儿到深圳去呢。
“什么什么?洗脑公司?理发店还是洗衣店?干洗店那种?”她懵了。
“不不,不是理发店,也不是洗衣店,而是洗脑公司。”看着她迷惑不解的样子,我想趁机证明她的女儿并非瞎了眼。我指指自己的脑袋给她解释,“洗这里——大脑!有点心理咨询、心理诊所的性质,国外这种公司很多……我观察了很长一段时间,中国总体上说发展很快但很不平衡,东西部差距沿海与内地差距城乡差距大城市小城市差距脑力劳动者与体力劳动者差距,不但没有逐渐缩小反而越拉越大。除了历史的自然的地理的政策的因素,我以为最主要的原因还在这里,在大脑在思维方式在思想观念。因循守旧知足常乐按部就班好死不如赖活着死要面子活受罪槽中无食猪拱猪……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君子固贫达人知命存天理灭人欲金钱如粪土说起钱不亲热……见钱就晕见利就躲大钱挣不了小钱不想挣就是最明显的症状。蒙城难道不是这样?蒙城人不是都在抱怨自己的钱都被广东人浙江人赚跑了吗?我就寻思着开一家洗脑公司,换句话说就是观念转变进化公司,劝其下海公司。对传统文化中不利于市场经济的糟粕进行扬弃,对西方文化中的精华大胆吸收,号召大家转变旧式观念,培养商品意识,冒险精神,充分挖掘人的潜在价值,鼓动人们见钱就挣见利就上,人无恒产则无恒业人无恒业则无恒心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有钱就是男子汉没钱就是汉子难十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金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金钱是万万不能的……鼓吹个人奋斗,主观为自己,客观为社会,人人为小我,最终成大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饥寒起盗心饱暧思淫欲食色性也……树挪死人挪活活人岂能尿憋死穷则变变则通通则灵……从来没有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天上不会掉馅饼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上帝帮助自救者自助者人助之求人不如求己退一步海阔天空……人生能有几回搏何不潇洒走一回但将冷眼观螃蟹看它横行到几时……得饶人处且饶人该出手时就出手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不要命的不怕不要脸的人不要脸鬼都害怕千万别拿我当人玩的就是心跳过把瘾就死……成者为王败者为寇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宁愿我负天下人不愿天下人负我宁可枉杀一千不可漏掉一人一点正经没有我是流氓我怕谁流氓做好了自然成绅士……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霜打的茄子早开花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会哭的孩子有奶喝……我们讲事实摆道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们歌颂一批冷落一批分化一批瓦解一批孤立一批教育一批挽救一批打击一批……我们把他们拉下海扶上船送一程……我们惩前毙后治病救人……”
我陷入了因妄想而引发的自我迷乱,陷入了近乎癫狂和错乱的叙述之中,我在这种谵妄和紊乱的语境中自我陶醉而不能自拔。
“你那听着就象反动会道门!”舒怡的母亲哭笑不得地评价,又冷笑,“幼稚!我看你脑子里面是不是有问题,要你们去转换中国人的观念,还要党和政府干什么?还要我们学校干什么?还要我们教育工作者干什么?”“我们是民间智囊机构,政府顾不过来的咱们插漏补缺——为政府分忧,也是新事物嘛。”我辩解。
“幼稚!我看你还是自己先给自己洗个脑吧。”她再次露出了不屑的表情,她不无讥讽地说,“我们舒怡可是女孩子,我们耗不起。你不要单位那是你逞能,我们舒怡不行,生是单位的人,死是单位的鬼。”
僵持一刻她突然话峰一转:“小李,说实话,白成富和你不同。别人政治可靠,经济稳定,人胖了点黑了点也无妨,别人文凭也有,房子也有,你没法比——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就别连累舒怡了。”
提到白成富我无法镇静也无法严肃,我干笑了几声,戏谑地说:“白成富?他可靠?他真是太可靠了!日本人来了他第二个摇膏药旗——第一个是他爹!他那张党票是怎么来的我还不知道?他经济岂止是稳定,他还不是仗着他老子白天篷——他家有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的嫌疑,是犯法的,他凭什么买得起那么大一套商品房?再说他那文凭——客来蹲大学,公共厕所里凡是蹲着的都是他大学校友。少则十几秒,多则几分钟就毕业了,那张文凭只值两毛钱,什么大学生,纯粹一造粪机器!他什么鸟变的我还不知道?白成富,我当然没法比——那真是我们同学的败类!至于……”
“胡说八道!”她粗暴地打断我,就象喝斥她的一个学生,你凭什么这么说人家,还不是嫉妒!。
“你这叫包办婚姻,是要犯法的。舒怡又不是商品,你还是个人民教师呢……”我咕哝了几句。
“这与你无关!幼稚!”她嚯地站起来,勃然大怒,“我看不是你的脑子有毛病就是我的脑子有毛病!你可以走了!”
“这事还得看舒怡本人的态度,她又不是个小孩。”我扔下这句话起身就走。尽管她傲慢无礼,我还是尽量客气地和她道了别。
在门口,她冷冷冰冰地说:“我警告你别再来纠缠我女儿了,你们都是同学,别搞得太僵了。”
她将门狠狠地一关,乓的一声将我关在外面。那一瞬我觉得一盆看不见的冰水从我背后猛地向我泼来。
我垂头丧气地下了楼,坐了辆“祥子号”在夜幕中垂头丧气地往回走。我实在气愤她居然说我“纠缠”她女儿!这种人也做了人民教师!白白地给她洗了回脑!她居然还说我的脑子有毛病!读者老爷,您给评个理,到底谁的脑子有毛病?
突然一辆摩托呼啸着、发疯般地从街对面风驰电掣而去,在一瞬间我猛然看见舒怡的脸疾逝而去,还来不及叫她的名字,他们就消失得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