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光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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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光响亮-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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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四楼找到了江爱菊伯妈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坐着两男两女,墙壁上挂满锦旗和奖状。许许多多的奖杯堆放在屋角,上面爬满灰尘。牛青松站在办公室门口喊了一声江伯妈,我的钱,我来要我的钱。四个人,八只眼珠像八颗黑夜中闪动的猫眼,一齐盯住牛青松,仿佛要把他活活吃掉。牛青松站在门框里进退两难,昂头着着墙壁上的奖状。
  一声细长的尖叫从江伯妈的喉咙里飘出,它跳下了山岗淌过了草地流向远方,它在流动的过程中逐渐变成字,逐渐组成句子——你们说奇不奇怪,他刚从少管所出来就向我要钱。他说是他爸借给我的,他爸已经死了四五年了,他现在还跟我要钱,真是岂有此理。我借他爸的钱早就还过了,他又想再要一次,这和敲诈、勒索有什么区别?真是岂有此理。唾沫从江伯妈的嘴里飞出,在整个办公室里飞扬。牛青松说借债还钱,杀人偿命,你是国家干部,又是共产党员,岂有借钱不还之理。这钱虽然不是我的,但它是我爸爸的,我现在替我爸爸办事。江伯妈说这钱我还过了。牛青松说没还。他们的声音愈来愈大,好几个办公室的人都跑出来围着他们。
  有人推了牛青松一把。牛青松站在门框下一动不动。有人说把他轰下楼去,这里不是菜市,怎么能让一个无赖在这里横行霸道。牛青松说谁是无赖,江爱菊借钱不还,才是无赖,江爱菊不是没有钱,她不会连200块钱都拿不出,她是不想还这200元钱,她认为我爸爸死了,死无对证,所以她欺负我,她这是欺负一个孤儿,你们都在欺负一个孤儿。牛青松这么说着的时候,已经把手掌伸进门拉手里,现在门拉手就像一副手铐铐住了他的左手腕子。
  人群中走出一位彪形大汉,他拦腰抱住牛青松。牛青松双脚离开地板,门随着他的左手摇摆。彪形大汉往楼梯方向走了两步,牛青松的手合上了办公室的门,他的左手还卡在拉手里。彪形大汉用力摔动牛青松的身子。牛青松哟了一声,说我的手快断了。彪形大汉又摔了一下,左手腕子被门拉手拉红了。彪形大汉再摔一下,牛青松的手从拉手里脱出来。牛青松开始用双脚踢打彪形大汉,彪形大汉任凭牛青松的踢打。他像抱一个婴儿一样,把牛青松从四楼抱到一楼,然后摔掉牛青松。牛青松用右手掌抚摸着左手腕子,从地上站起来,他看见抱他的人堵在一楼的门口,他的身子差不多把门口全部塞满了。他一跺右脚,地皮颤抖了一下。他说滚。牛青松说不滚。他说不滚,我也不会让你进去,除非你从我的胯下钻过去。他说着又跺了一下右脚。牛青松站在离他两米远的地方,说我就站在这里,我不滚我也不进去,我在这里等江爱菊。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土地,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我有资格站在这里。彪形大汉靠在门框上,也不说话。他们彼此对望着,彼此都发出一声冷笑。
  江爱菊从门里走出来。牛青松紧紧跟随她。江爱菊说你跟着我干什么?牛青松说要钱。江爱菊加快步伐,牛青松迈开大步。江爱菊钻进公厕,牛青松站在公厕的门口。江爱菊恢复了平时的姿态,她渐渐地不把牛青松当一回事。到达菜市的时候,江爱菊发现看她的人,目光都十分怪异,怪异的目光下,他们张开嘴巴,露出白晃晃的牙。江受菊一回头,看见牛青松举着一张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几个歪斜的大字:前面的这个女人,欠我200元。江爱菊抓过牛青松手里的纸,揉成团砸在地上,并用脚狠狠地踏了四五下。
  她说不就是200元钱吗?你何苦这样?她开始往钱包里拿钱,眼看着就要把钱拿出钱包了,她的手却突然停住。她说我干吗要拿钱给你?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你的钱我已经还过了,我干吗要拿钱给你?她把钱塞进手掌塞进口袋。
  空手而归的牛青松,整整想了一天,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但他不告诉我们,他向我们保证一定能够把父亲的200元拿回来。晚上十点钟,他卷上一床席子抱上一个枕头准备出门。他说他要睡到江伯妈家的客厅里,准备跟他们“三同”,也就是同吃、同住、同气愤。牛红梅拦住他,他一扭身于冲出去。他的枕头巾掉到了门边他也没看见。
  事实上,事情没有他想像的那么复杂。当他敲开江伯妈家的门时,他们以为他是讨上门的乞丐。江伯妈揉了揉眼睛,范伯伯揉了揉眼睛。在他们揉眼睛的时刻,牛青松把席子展开,铺到客厅的地板上。范伯伯问牛青松出了什么事?牛青松把父亲1975年12月15日的日记重新背了一遍。范伯伯从皮夹里掏出200元钱,递给牛青松,说你走吧。就这样,牛青松像一只夹着尾巴的狗,夹着席子、枕头和200元钱回来了。从他走出去到回来,前后15分钟,他把钱交给牛红梅,他感到很不过瘾。
  有一天,牛青松在父亲密密麻麻的日记里,发现了令他兴奋的秘密。父亲在日记里写道:我把我的钱送给我最爱的儿子。我的去处在南方之南,北水之滨。
  父亲只有我和牛青松两个儿子,谁是父亲最爱的儿子呢?日记里没有交代。牛青松认为所有的秘密,全部包含在父亲的这两句话里,这两句话是父亲人生的精华,是他所有日记的中心思想或主题。那几日,牛青松在家里茶饭不思,他不停地用手抓他的头皮,他的头发在他的手指与头皮的摩擦中,正破皮而出茁壮生长。如此抓了三天,牛青松不辞而别,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他携带父亲的日记和存折,走向了不可知的地方。为了这事,姐夫杨春光专程从南京赶回来。也是这个时候,杨春光才知道姐姐牛红梅怀孕。
  杨春光在拥抱完牛红梅之后,打听父亲存折的下落。他说不用密码,只要有关系开个证明就能把钱取出来。他和牛红梅翻箱倒筐恨不得掘地三尺,找出那本存折。他们翻了大约一个小时后,直起腰来问我。他们怀疑我把存折藏在什么地方。我告诉他们存折被牛青松拿走了。杨春光说他又没有密码,他拿走存折有什么用?我说他一定从父亲的日记本里找到了密码,否则他不会离开我们。我这样一说,杨春光的双腿开始软下来,他斜坐在沙发上,显得极其疲劳。
  我的猜测很快得到证实,当杨春光和牛红梅赶到银行打听父亲的那笔款子的时候,银行的职员告诉他们款子已被提走了。牛青松提走款子在我们的意料之中,但他是怎么知道密码的?他提到款子后又去向何方?我们一无所知。牛青松为我们留下了两个谜团。
  经牛红梅再三请求,银行的职员向牛红梅描绘了提款人的大体形象。他们说他的头发不长,刚刚长起来,像是从监狱里逃出来的犯人。他的无名指被刀割去一小节,但记不清是左手还是右手?他先用了一个密码,不对;然后又用了一个密码,对了,我们就让他把钱取走。在牛青松后来的来信中,我们得知那天他先用的密码是6659,然后用的密码是6246。用这两个密码的灵感,来自于父亲日记上的一句话:我把我的钱送给我最爱的儿子。谁是父亲最爱的儿子呢?在牛青松的印象中,父亲最爱的儿子好像是我,于是牛青松把我出生的年月日连在一起,去破解父亲留下的谜团。但是牛青松错了,他想不到父亲最爱的儿子是他。当他用他的出生年月日作为密码,孤注一掷把钱领出来的时候,他一定欣喜若狂,也一定出了一身冷汗。所谓悲喜交加又惊又喜,就是他那时的状况,那时的形容。
  由牛红梅和杨春光从银行回到家的那一刻算起,不超过一天时间(也就是24小时),我们就再也不谈论牛青松,像有谁在命令我们赶快把他忘记。杨春光说他去读大学这三年多时间,最有长进的是羽毛球。他说恐怕整个南宁市都没有他的对手。他的这个说法,首先遭到了牛红梅的反击。牛红梅说吹牛。杨春光说不是吹牛。牛红梅说我就可以把你打败。杨春光说今非昔比,今天的杨春光不是昔日的杨春光,不信我们可以叫牛翠柏作证比一比。在这一场比赛进行之前,我可以证明牛红梅技高一筹,她曾无数次在羽毛球场上把杨春光打败,为此杨春光心里很不舒服。他们曾用羽毛球来赌博,谁输谁就洗衣服、洗碗、拖地板。在我的印象中,这些差事都落到杨春光的头上。
  杨春光和牛红梅把这场比赛订在星期天进行。地点:兴宁小学羽毛球场。裁判:牛翠柏。趁牛红梅上班的时机,杨春光买回了一副崭新的球拍,他还为牛红梅买了一双球鞋一套运动衣。离比赛还有三天时间,杨春光在我家的客厅墙上画了一个表:在表的旁边,他用白纸制作了一个倒计时牌,每天公布离比赛还有多少天、多少个小时、多少分钟。每天他都指着这个表格对牛红梅说,看谁能登上冠军这个宝座,问天下谁是英雄?
  说过之后,他把新买的运动服穿在牛红梅的身上。他像一位服装设计师,围着牛红梅转来转去,有时近看有时远观,嘴里不停地说着飒爽英姿。那种时刻,牛红梅幸福得像一位公主,恨不能把比赛提前。
  早也盼来晚也盼,星期天啊,它终于到来。杨春光和牛红梅每人都穿着运动装,脚上的白网鞋和羽毛球拍鲜艳夺目。他们像日本电影(生死恋)里的三浦友和与山。百惠。
  前像青春的偶像,走向兴宁小学的羽毛球场。在第一场比赛中,牛红梅多次弯腰用手捂住她的腹部。这使做裁判的我,突然想起她已经怀孕了。我劝牛红梅别打了。牛红梅不同意,说一定要把杨春光打败,第一局下来,牛红梅输了。杨春光隔着球网对牛红梅说别打了,还是别打了,就当是你让我一盘。牛红梅面色严肃,没有搭理杨春光,她走到杨春光这边,把杨春光推到她那边。第二局牛红梅赢了,牛红梅的脸上渐渐有了笑容。
  第三局牛红梅一路领先越战越勇,终于把杨春光的嚣张气焰打了下去。败将杨春光坐到球场上,他的屁股沾了许多泥土。牛红梅把球拍高高地抛起,然后又接住。她嘴里兴奋地叫着,像一位奥林匹克冠军。就在她登上冠军宝座这一刻,她昏倒在地上,羽毛球拍被她的身子压断。
  杨春光从地上弹起来,他背着牛红梅往校门方向跑。在从球场往校门的途中,要经过一个13级的台阶。杨春光在13级的台阶上只跳了三下,就跳了下去。在他们袋鼠一样的跃动中,我看见一股血从牛红梅的裤管里流出,滴落在台阶上。冠军的鲜血染红台阶,冠军流产了。
  三天之后,杨春光一边喂牛红梅鸡汤,一边哭泣。他的眼泪时断时续流了三天,但仍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说如果我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我就不跟你比赛了。冠军我可以让给你,干吗一定要比赛呢?何况这又不是什么真正的冠军。他仿佛被自己说得感动了,眼泪愈来愈多,它仍滑过杨春光的下巴,滴落在鸡汤里,然后和鸡汤一道被牛红梅喝掉。
  杨春光把客厅里的那张比赛表格移到牛红梅的床头,他在冠军的位置上写下牛红梅的名字。他说红梅,你看,你是当之无愧的冠军。牛红梅看着那张表,露出了三天以来的第—个笑。她说牛恨,我把流产的这个孩子取名牛恨。杨春光说为什么取这样一个名字?牛红梅说因为我恨你。杨春光说你怎么能够恨我?第一盘的时候,我就劝你别打了。
  牛红梅说我恨我自己,我恨我自己总可以吧。
  背着我们,杨春光已在暗自收拾行李,他在做着回南京大学的预备动作。我走进姐姐牛红梅的卧室,自从她结婚以后,我这是第一次走进她的卧室,她像看着一个陌生人那样看着我。我一直走到她的床头,我叫了一声姐,她没有回答我,我再叫一声姐,她好像听到了。我说杨春光要走了,他从南京回来,是为了牛青松的事。可是,他什么事也没做,就要走了。他这次回来,好像是专门来把你的孩子打掉。他是有预谋的,我们都被他骗了。他这是谋杀。牛红梅摇着头说你说什么?你说什么?我怎么一点也听不见。
  我把我刚才说的话又说了一遍,她说我听到了。她的耳朵好像出了故障,每一句话都要说两遍她才能听清楚。
  杨春光回家之后,嘴里还喷着酒气,他跟他的朋友们喝了一个下午,现在我还能从他喷出的酒气里,分辨出他喝的是什么酒、酒精度多少?他站在客厅里挥舞手臂,左手挽右手的衣袖,右手挽左手的衣袖,但他的衣袖并不按他的意图卷起来,而是一次又一次地垮下来。他说我还要喝。他打开橱柜的门,把头埋进瓶子和碗盘之中。他说酒呢?
  那些酒全跑到哪里去了。他的双手往外一扒,橱柜里的大盘小盘、大碗小碗和大瓶小瓶全都哗哗叭叭地掉到地板上。我冲上去抱住他,他从橱柜里抓过一把钢铲,砸在我的头上。我感到一种尖锐的痛传遍我的全身,我松开他,一股鲜血穿过我丛林似的头发,流下额头。我捡起那把砸破我头皮的锅铲,准备戳向杨春光的鼻梁。他的鼻梁又高又直,是多么的笔挺又多么的像外国人,现在我的锅铲正准备戳向他的鼻梁,戳向那根曾经勾引过我姐姐的鼻梁。
  有人从身后抱住我,他的嘴巴搁在我的肩上,他嘴里喷出的酒气和杨春光的一模一样,一样的品牌,一样的酒精度。我想抱住我的一定是杨春光的酒友。我挣扎了一会,终于把抱住我的人摔倒。但是锅铲已被他夺去,此刻正被他当作武器挥舞着。
  同时闯入我家的有三个人,他们都是杨春光的酒友,我不认识他们。杨春光说你们来了就好,我要为牛恨开一个追悼会。他这么说着的时候,我看见他嘴角一撇,像孩子一样哭了。其余三个人也跟着他哭,哭声悲切,哀鸿遍野。杨春光伸手一抹眼泪,找来一张纸,写下牛恨同志追悼大会,然后贴到墙上。他说默哀。他的酒友们都跟他默哀。
  他说默哀毕,他的酒友们都把头抬起来。他说:牛恨呀牛恨,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我不应该叫你的妈妈打羽毛球,我不应该叫你的妈妈打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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