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他整天板着个脸,咬牙巴骨,原来他心里憋气呀。”铁戈说。
“就是就是,我有时在中队执行员那里聊天,听到他在办公室里拍桌子骂娘,管他哪个干部都不敢做声,一个个嚇得像乖乖儿一样就听他一个人操,操完了走人。”
大脑壳一边说一边学邵指导员骂人,惹得铁戈一通大笑。他不是笑别的,是笑大脑壳这个武汉人学东北话学得不伦不类。
这个邵指导员贬到五队后,从来不对犯人训话。他一进监号走廊所有的犯人都出奇地安静,打扑克的不闹了,下象棋的也不把棋盘拍得山响,聊天的也都小声说话。唯独铁戈在场上打球还是该冲就冲,该喊就喊,并没有什么顾虑。这个邵指导员还真喜欢篮球,经常端个茶杯往水泥看台上一坐,点一根烟全神贯注地看铁戈打球,好像他到五队来没有别的事就是来看球的。日子长了有时候他也会为默契的配合、漂亮的动作和精准的投篮叫好,毫不做作完全是发自内心的喝彩。这是铁戈第一次看到干部为犯人喝彩,而其他干部绝不这样做。
有一天铁戈打完球正准备洗澡,邵指导员大概是技痒难耐,也到场上投了几个蓝。从动作上看他是个老打球的,只是他投篮的动作是双手头顶投球,这种投篮动作简直如同出土文物一样古老,铁戈别说没见过,听都没听说过。
铁戈问道:“邵指导员,这是什么投篮动作?从来没见过。”
“你要是见过那你就是五十年代的老队员。”邵指导员的口音果然和铁夫的口音几乎一模一样。
于是铁戈也用本溪话和他聊天:“邵指导员,您虽然年纪大了点,但是打球的动作还是很标准,就是生疏了些,大概很久没有打球了吧?”
“唉,老了,有十来年没打了。”邵指导员话锋一转:“听口音你好像是本溪的。”
“本溪小市的,听口音您也是那边的人。”
“我是桓仁的。你的球打得不错,你一个东北人咋到湖北来坐牢?”邵指导员边问边从口袋里拿出烟和火柴,有点漫不经心。
“我爸是南下的,我生在湖北。”
“你叫铁戈是吧?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
铁戈笑道:“不可能,您在武汉我在红州怎么会见面呢?”
“我有个战友也姓铁,叫铁夫。”
“铁夫是我爸。”
“啥?我的天!铁夫是你爸?!让我再瞅瞅。”邵指导员大为惊讶,仔细地打量着铁戈:“嗯,眼睛和鼻子像你爸,你爸也是大眼睛高鼻梁,怪不得老觉着在哪儿见过你就是想不起来,原来你是铁夫的儿子。当年我们是在肖劲光的大部队撤离本溪时一起参军的,都分在辽东军区兵工部警卫连当兵。四七年我和你爸参加了四保临江,结果你爸腿打断了,我肚子上也挨了一枪,住院时都在一个病房。”邵指导员非常兴奋,拿出烟递给铁戈一只。
“监狱规定犯人不准抽烟。”铁戈拿着烟抽也不是不抽也不是。
邵平可不管这一套:“什么鸡巴土政策!《劳改条例》、《犯人守则》哪一条有这个规定?在车间不能抽烟那是怕失火,在这球场上抽啥事也没有。让你抽你就抽,我说能抽就能抽,咋了?其实你们犯人偷着抽烟监狱里早就知道,跟我装啥大相?”
他自己叼上一根烟,拿出火柴正要划火,被铁戈一下拿过去,给邵指导员点上烟,自己也美美地抽起来。
铁戈公然跟邵指导员一起抽烟,把五队的犯人看得目瞪口呆。
邵指导员眼睛一瞪把手一挥:“瞅啥瞅?都他妈离我远点!”
犯人们赶紧呼啦啦全都散开了。
他接着回忆道:“我们负伤后一开始还在临江养伤,后来情况危急,部队把我们这些重伤员全都送到朝鲜治疗,给我们治伤的是日本军医,护士大多也是日本人。”
“日本战俘不是都放了吗?”
“一般的作战部队都遣返了,但是有些技术兵种就没有一块遣返,比如空军飞行员、飞机机械师、坦克兵、医生、护士都给留下来了,因为咱们部队当时也缺人才呀,给你爸治骨伤的那个日本鬼子医生的手艺真不错。你爸挨的那一枪是从大腿上面打进去,从膝盖旁边钻去来。那日本医生开始怎么治都治不好,伤口一直没有消肿,老是有脓血。你爸说小鬼子医生良心坏了,用日本话骂他。第二天这小鬼子医生叫人把你爸绑在手术台上,他用手硬是从你爸的伤口里挤出一团发黑的棉花,然后再上药捻子,嘿,过几天你爸的伤就收口了。后来你爸问那鬼子医生,这条腿会不会残废?鬼子医生说要想不残废,最好学打篮球,从那时起你爸和我就跟这鬼子医生学打球,后来你爸还当了空军二十三师球队队长。哎,你爸现在干啥工作?”
铁戈把父亲五二年转业到红州所经历的单位,都告诉了邵指导员:“我爸从五七干校出来后,调到地区商业局工作。”
“商业局好哇,吃的穿的都归它管,比我们监狱强多了。铁戈,你爸是老革命了,你咋成了反革命呢?”邵指导员很不理解。
铁戈反问道:“您不是也进了学习班吗?我和您一样,搞了一个月的批林批孔,写了五张大字报,关了一年半学习班,判了十年然后送到这儿来了。”他把为什么参加批林批孔以及判刑的原因一股脑都说出来:“如果您不信,我的判决书您可以看看。”
邵指导员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的判决书我会看的,要是你小子真是反革命,我轻饶不了你!还有,你马上给你爸爸写封信,就说有一个叫邵平的老战友想他了,写好以后交给我。另外,这件事就咱俩知道,明白吗?”
铁戈使劲点了点头。
邵平回到办公室进门就喊:“小易,把铁戈的判决书给我拿来瞅瞅。”
易管教员不知邵指导员这是唱的哪一出,找出铁戈的判决书放在邵平的办公桌上,心里暗忖:“这老爷子今天又发什么神经?从来不看犯人的档案,今天怎么点着要看铁戈的判决书 ?http://。”但他又不敢问。
邵平自从下队以后从不带队值班,按规定每个中队干部都要轮流值班,但监狱长早就给中队打招呼不要给邵平排班。其实监狱长和邵平的关系很好,都是南下干部有共语言。在批林批孔中邵平反对的是政委,政委是本地人,解放后当过兵却没有打过仗,耍嘴皮子还行,邵平根本瞧不起搞政工的人。
邵平看完判决书,摘下老花镜问道:“小易,你看过铁戈的判决书吗?”
“早看过了。”易管教员问:“有什么事?”
“我看完后不明白铁戈到底犯了啥罪,你再拿几个反革命集团案的判决书来。”
就在易管教员打开档案柜时他又问:“小易,你管犯人时间长,你看铁戈犯了什么罪?”
易管教员一边拿判决书一边答道:“说实话,我也看不出他犯了什么罪。他的判决书上没有纲领计划、行动方案、组织形式这样一些反革命组织必要的要素,就连反动组织名称都没有,只是笼统称为反革命阴谋集团。在所有反革命集团案中,铁戈的判决书是最奇怪的一个。”边说边送了几份判决书给邵平看:“五点多了,你不下班吗?”
“你先走吧,我把这几份判决书看完再走。”
邵平边看边比较,正像易管教员所说的那样,所有构成反革命集团罪的要素一个也没有,整个判决书的用语都是大字报大批判稿的常用语再加上某些法律用语就成了判决书。比如判决书中说:“长期以来,郎犯等打着‘学习马列主义理论’的幌子,盗用‘研究继续革命问题的名义’欺骗群众,蛊惑人心,暗地里疯狂进行反革命阴谋活动……恶毒攻击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攻击我党和社会主义制度,攻击文化大革命和批林批孔运动,攻击社会主义新生事物。”接连用了五个“恶毒攻击”,并断言:“他们完全是一伙打着‘红旗’反红旗的现行反革命分子。”
邵平越看越糊涂,既然这帮人反对共产党就没有必要学习马列主义理论,更没有必要打着红旗反红旗,而应该是打着黑旗反红旗。再看一看手中另一份“鄂西反共挺进救国军”的判决书,这个反革命集团开宗明义就是要推翻共产党的领导,用三民主义统一中国,并委任了一二三四军的军长,规定联络方法只能是纵向联系,不准横向联系,并自制了火铳、炸药、匕首等武器,这才是真正的反革命集团。邵平通过比较觉得这是个十分离奇的案子,虽然他还不能断言一定是冤案,但可以证明铁戈没有说假话。当然即使这是个冤案,邵平也毫无办法,监狱的职能就是关押犯人,纵然你有天大的冤情也只能由原判法院去管。换句话说,只要是送来的人我就关押,不管你是否有罪,谁进了这个大铁门,你不是罪犯也是罪犯。
“唉,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邵平在心里暗叹。其实他一直是管生产的,从来没有像中队干部那样直接接触犯人,所以他才觉得离奇。
有分教:
不期又遇故乡人,未改乡音倍感亲。
问案满头是雾水,此中猫腻不分明。
正是:一笔糊涂帐,谁也弄不清。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93。…第九十三回 喜出望外铁夫武汉会战友
第九十三回
喜出望外铁夫武汉会战友
推杯换盏邵平监狱忆往事
话说铁戈把写给父亲的信托十队外劳的犯人带出去发了,只付出了两根烟的代价。他之所以不交给邵平是怕连累了他,因为这毕竟是他父亲和邵平之间的私事,也因为他经历过学习班和看守所的磨练,明白任何事尽量不让别人知道的好处。
铁夫接到信乐得哈哈大笑,兴奋得一夜无眠。
自从五二年转业到红州后他就和老部队所有的老战友失去了联系,谁知因为儿子坐牢反而找到了一位失散二十多年的老战友,怎不令人高兴。
七七年十二月下旬铁夫又到省里汇报,顺便看看铁戈,但这一次更重要的还是看望老战友邵平。
这天门卫给五队办公室打来内线电话,说铁戈的家人来接见。电话是易管教员接的,马上叫中队执行员通知铁戈接见。
邵平说:“小易,今天我带铁戈接见,你去忙别的事。”
一般接见的事是由带班干部或普通干事管,队长和指导员基本不用去监视犯人和家属会见。既然邵指导员愿意去,易管教员当然求之不得。这么冷的天守在办公室的火炉边喝茶抽烟聊聊天,谁愿意大冷天在车库站半个小时,监听犯人和家属谈话。
邵平带着铁戈径直朝大门口走去,铁夫在门卫室正等着。俩人一见面各自仔细端详着对方,然后用话试探着问:
“你是邵平?”
“你是铁夫?”
一旦得到确认,俩人便热烈地拥抱起来,并不断拍打着对方的后背说:“邵平,你他妈还活着,想死我了!”
“铁夫啊,二十五年了,一晃二十五年没见面哪,这要是在大街上我还真不敢认呢!”
邵平在门卫室给家里打了个内线电话:“老伴呀,来且儿(东北话:客炫)了,快做几个拿手的好菜,别忘了包点酸菜饺子。”放下电话又对铁夫说:“走,到我家唠嗑唠嗑,铁戈一起去。”
铁夫问:“这行吗?不违反规定吧?”
“没事,我们这儿经常有干部带犯人到家里做点事。这里有能耐的犯人多得很,除了没有做原子弹的,干啥的都有,如果有条件连人民币都能给你整出来。”
邵平的家在三楼,三个大单间。邵平把铁夫父子让进屋里,又是沏茶又是上烟,拉过一张藤椅挨着铁夫坐下:“老伙计,转业后怎么连封信也不来呀?这一断信儿就是二十五年了。”
“五二年我转业到红州就分到县人行下面一个办事处当主任,又要学金融业务知识,又要放贷发展农业生产,还要管收贷。办事处的人手不多,大部分是刚参加工作的新手,很多事都要我这个主任亲自跑。那时候整个办事处只有一部自行车,我们外出办事全靠步行。红州山多,就算有车你也骑不了,忙得我是脚跟打后脑勺,哪有时间写信?后来听说咱们师那些朝鲜族的兵都调到朝鲜战场上去了,再后来又听说咱们师转场了,就这样断了联系。你是啥时转业的?”
“我是五三年转业的,分到这里管生产。你还记不记得边城和富兆勤?”邵平问。
“都是咱本溪老乡,咋不记得?”
邵平回忆道:“我们四个原来玩得最好,记得不?那时刚从南昌调到空军二十三师,又没有老婆孩子,我们四个人的津贴都交到你手上,到了星期天就下馆子,武汉有名的馆子都吃遍了,什么四季美的汤包,老通城的豆皮,福庆和的牛肉粉,老会宾的汆鮰鱼、八卦汤,蔡林记的热干面,谈炎记的水饺,你最爱吃的是小桃园的鸡汤和卤鸽子。后来你转业了,边城和富兆勤就把津贴交给我安排。有一个星期天我们三人到汉江游泳,准备游完了到四季美吃汤包,谁知边城淹死了。部队一查这事是我牵的头,给了个处分,五三年底转业到这里一直没有挪窝儿,富兆勤后来跟部队转场也没有消息。”
“什么?边城死了?我操!连老婆都没讨人就没了,太不值!四保临江时咱们本溪老乡死了十几个,你、我还有富兆勤都挂了彩,就边城那小子啥事也没有。你记不记得他到医院看咱们,还说你的肠子流出来是吃饱了撑的,我的腿打折了是因为我像兔子似的跑得太快,富兆勤的脑袋挨了弹片是他老想着娶媳妇,说他自己没有负伤是老天爷护着。这回可倒好老天爷没护住,咱们都还在他倒没了,唉,可惜了那个机灵鬼。”铁夫叹道。
“可不是嘛,这小子个儿不高打仗倒是挺机灵。有一次我和他过一条小河沟,国民党那重机枪打得跟刮风似的,我不敢走。他说:‘没事,机枪这么打啥事也没有,要是机枪点射就说明它找着目标了,这时可要小心。’说完他提着枪就冲过了小河沟,我一看没事也冲了过去。”
铁夫说:“这话他也跟我说过,这小子脑袋好使,学啥都快,人也会来事,嘴甜。咱们四个人里边应该数他最有出息,怎么说没就没了?”俩人唏嘘不已。
正说着邵平的老伴把菜端进来,油炸五香花生米,红菜苔炒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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