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就像一尊弥勒佛。他弄不明白就这么个笑菩萨,手上怎么会掌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
“啥时候到家的?”汪院长拿起茶几上的烟问道。
“昨天回来的。”铁戈答道。
“喔。坐了几年牢啊?”
“连学习班和监狱一共四年零七个半月。”
“有些什么收获呀?”
“收获倒是有些,不多,就两句话:一是谢和恨,一是不服。”
听到铁戈这样说汪院长颇感意外:“为什么?”说着把烟递过来。
铁戈接过烟点着:“我感谢那些有良知的中国人为我们这些蒙受不白之冤的人洗刷了冤情,这是谢。我更忘不了那些把我们推进万丈深渊的人,这是恨。当年我就说我们无罪,公安局凭什么抓我们?我不知道法院到底是怎么执法,无罪而罪不审而判,法院凭什么判我的刑?到现在我们虽然平反了,判决书还给我们留了一个大尾巴。法院怎么不想想,我们能从监狱里清清白白的出来,就一定能把那条尾巴剁掉,何必还要做一些无用功!我知道实际上我们被捕、判刑、留尾巴表面上看是公安局、法院搞的,但真正的幕后主使是地委,这一点我们和地委都心照不宣。现在国家的政策变了,有些人还想为所欲为,门儿都没有,我就不信中国的天还会像文革那样黑。”
“哈哈,你这孩子真有意思,还有这收获。铁戈啊,要说谢呢倒真应该感谢胡耀邦那些力主平反文革前和文革时期造成的冤假错案的人。为了给像你们这样蒙冤的人平反,中央内部曾有过激烈的争论。至于说到恨的话我看大可不必,说远一点中国历朝历代哪个时代没有冤案?说近一点中央上层那些大人物被整死的还少吗?更不用说像你们这些平头百姓了,这都是极左路线带来的恶果嘛,所以这不是哪一个或哪几个人干的坏事。”
铁戈反驳道:“当然不是少数几个人干的坏事,而是一大批坏人干的坏事,不然的话文革时期中国怎么会一批接一批地抓捕处决政治犯?遇罗克、张志新为什么被杀?文革结束了为什么还杀了李九莲?我们还活着就算万幸了。问题是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大批坏人干坏事?干了坏事还有功,还要入党提干?都说中国历史上冤案最多的是乾隆时期的文字狱,但是那个时期有案可查的文字狱也只有一百三十几起,文革期间的冤案有多少?大概有几百万冤案吧?连鲁迅先生都说:‘为了文字狱,使士子不敢治史,尤不敢言近代事。’您刚才说是极左路线带来的恶果,那为什么偏偏在中国会出现这么猖狂的极左路线?现在已经改革开放应该没有极左了,县法院为什么还要给我们留一条黑尾巴?汪伯伯我有一事不明,法院管的是有罪无罪的事,对与错法院该不该管?为什么在判决书里说在文化大革命中我们对党的领导、社会主义制度和无产阶级专政等问题,持有不同看法,发表过不同意见;其在言谈、书信、文章、诗词中,存在着某些错误言论、观点,这只能证明红州地委仍然坚持文革时期的极左思潮,这种现象不能不发人深省。列宁说:‘决不要撒谎!我们的力量在于说真话。’我们国家什么时候说过真话……”
铁夫看到铁戈又要较真赶紧打断他的话:“你个鳖犊子还在说那些屁话,苦头没吃够啊?”
汪院长却说:“老铁,这是在我家没事,你让他说。平白无故的又是办学习班又是坐牢,他肚子里有怨气,头脑里还有点自己的思想,我看他这几年的牢没有白坐。一个人要学会总结经验教训,跌到了再爬起来,这不是坏事。不过铁戈啊,中央要求我们团结起来向前看,这才是最重要的,不要老是把眼光放在过去的事情上,至于说判决书上留的那条尾巴那是地区政法委的意思。哎老铁,我倒想听听你的想法。”
铁夫恨恨地说:“我的想法就是要他从今以后远离政治,不问政治不问国家大事……”
汪院长打断铁夫的话:“关心政治关心国家大事这是毛主席的教导,年轻人怎么能不关心政治呢?”
铁夫叫道:“还要关心国家大事呀?他参加批林批孔运动惹出了这么大的祸还不够哇?算了吧我可是受够了。这小子胆儿太大了,没他不敢做的事。你说啊,谁敢到公安处去闹?他就敢到公安处去跟文处长大吵大闹。你知道他的笔名叫什么吗?莽夫!莽里莽撞的,批林批孔时就是别人装枪他来放,他就是个飚子(东北话:傻子)!假如当初他不去关心政治,不去为别人鸣冤叫屈,他怎么可能会判刑十年关进大牢?关心了一把国家大事到头来把自己关心到牢里去了,谁他妈还敢关心国家大事?”
汪院长倒是有不同的看法:“老铁,话不能这么说,你呀这是话里有气。他们那帮人还是读了不少书的,有思想,有抱负,都不是平庸之辈。郎超雄、石庵村就是很有思想的青年才俊,只要好好加以引导还是大有可为的,我们国家搞四化建设需要各种各样的人才。”
“汪院长你还这么说,什么人才,不过是书生言政只会空谈。那帮人全都是书呆子,没啥大能耐。且不说书生误国,他们这帮人是书生误己,读了几本破书国没救成,倒把自己弄进大牢里去了。要我说啊有那点功夫,还不如早点结婚生子,我还等着抱孙子呢。”
“哈哈哈哈,老铁,你这想法倒是实在。咋了,等得不耐烦了?铁戈那可要看你的本事了。”汪院长忍不住大笑道。
然后汪院长和铁夫谈起了这个案子平反的过程,他俩很随意地闲聊着,时不时地笑骂两句。铁戈则在一旁默不作声,静静地听着汪院长讲述案件平反的经过。
临走时铁夫从黑提包里拿出两支东北寄来的老山参和两瓶黄鹤楼汉汾酒放在茶几上说:“本来想跟你喝两杯,这不,我岳父来了,我还得多陪陪他。当年我和你还有小彭在晋梅县蹲点时啥菜也没有,就只有腌菜,咱还不是喝得挺痛快。现在条件好了,儿子也回来了,啥烦心的事也没有,过几天请你上我家咱们好好喝他一次。”
汪学勤笑着说道:“老铁,咱们还用来这一套?俗,太俗!你不是说你老岳父来了吗?这样吧,人参你拿回去,老人家用得着。这酒我是一定要喝的,为铁戈的平反,为所有被冤枉的人重获自由,为我们党实事求是的优良作风又回来了,我就是喝醉了也是高兴的!”
铁夫一听这话当时就不依:“汪院长,在这个案子复查平反的过程中我可是从来都没给你送过东西,如今案子平反了,我也是代表这个案子所有的人表示一下感激之情。这老山参是我妹夫从沈阳寄来的,他是吉林人,老家就是种人参的,不过是点土特产。咱可要说清楚,这不是搞不正之风……”
汪院长正色道:“老铁,冲咱们这关系我才把酒留下了,要是别人连这个门他都进不来。要说感谢那还得感谢现在的政策好,啥也别说了,铁戈平反了是件喜事,过几天我到你家去讨杯喜酒喝,把小彭也叫上咱们好好聊聊。这人参你还是拿回去,你要是不拿回去我就不到你家喝酒了。”
铁夫一想说道:“那行,咱们一言为定。”
铁戈刚回到家发现姜军在家等着,这真令人喜不自胜。他大叫着:“哥们儿,你他妈还活着?十二年没见面,真他妈想死我了!”说着又是泡茶又是上烟。
姜军也仔细端详着铁戈:“兄弟,你可是瘦多了。”
铁戈大笑道:“你别说我,你也好不到哪儿去。伙计,监狱又不是养猪场,我也不是等着上调的肥猪,人家可没有上好的饲料来喂我这个反革命。哎,我在监狱里碰到一个红州来的人,正好分到我们监狱四中队,这人说他认识你。”
“谁?”
“林双喜,他分到四队了,和我不是一个队。”
“喔,他是白羊山镇人,和另外几个人成立了一个组织,叫中国马列主义劳动党,自任总书记。因为跟别人打架就调来跟我关在一个号子里一年多,最后判了十五年。这人还不错,也读了不少书,嘴巴很紧。”
“我听说他跟你帮过不少忙。”
姜军笑道:“我是七六年十月被捕的,关在四室二号,正在柳六一隔壁。我进来不几天公安局的预审员就提审,非要我交代和你们的关系,他们想把我往你们这个案子上扯,如果扯进了你们的案子那就可以把我也一起判了。我就是死人也不认账,结果那个狗日的所长借口我违反了监规,就给我上了手铐。”
“是不是那个黑矮胖子?”
“不是他是鬼!关键是戴手铐把两只手都限制了,不好做事,而且又不准放风,这三年多我没有放过一次风。你们判了以后林双喜就调过来了,多亏他给我洗衣服,帮我擦澡,哥们儿不瞒你说这三年多我真没洗过澡。”
铁戈笑道:“听他说所长要你承认错误就给你开铐子,你硬是不低头。”
“他把我铐了半年以后有一天跟我说:‘姜军你只要说一声我错了,我就把铐子打开。’我说:‘我跟毛主席干革命错在哪里?有本事你就把我铐到死!’这一次他气哼哼地走了。”
铁戈骂道:“你这家伙真是个犟种!”
“又过了半年他又来问我:‘姜军,我也不要你认错,你只要说一声请我开铐子,我就跟你打开。’我说:‘请?在我的字典里对于你们我从来就没有‘请’字,要说请是你们把我‘请’进来的。国家有规定给犯人戴戒具有一个时间限制,超过这个时间就是你们违法。想从我这里得到半句服软的话,你做梦去吧你。’把个黑矮胖子气得要死。又过了半年在一次放风时他自己进来给我开了铐子,一声不响地溜了。”
铁戈大笑不止:“哥们儿你有种!哎,后来下了铐子可以洗澡了吧?”
“洗澡?不放风的人你也想洗澡?放风的人就带回来两小盆水,一盆用来喝,另一盆洗洗脸漱漱口擦擦身子就没了。”
铁戈得意地说:“要我说还是监狱里好,打完球进了澡堂你就可劲冲吧,那儿的水随便用,只要你不怕冷大冬天都可以冲澡。哎,你戴了一年半的铐子,怎么换衣服?”
“戴铐子换衣服那要有诀窍,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了。我让林双喜把我的衣服统统拆成前后两片,要穿衣服往头上一套就行了。我又让他把家里送来的一床毯子挖了一个洞,这就更方便了,往里边一钻活像他妈墨西哥人。铁戈,你在监狱里戴过手铐没有?”
“我从被捕到批斗一共戴了六次铐子,这是每个犯人的必修课,那都不稀奇。我在监狱里关反省时还戴过特重脚镣,有一百二十斤重。”
“为什么要关你的反省?”
“监狱里每年都要搞冬季整训要犯人交代余罪,写认罪材料。我坚决不写认罪材料,还跟干部对着干,管教员说我顶撞干部就关我的反省,又是手铐又是脚镣,这是要打我一个下马威,杀鸡给猴看,把我镇住了要吓倒一批人。我那时已经坐了一年牢算是老犯子了,也没当回事,反正都是在监狱里睡哪个号子都一样。我是小伙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要铐你就铐吧,要我认罪门儿都没有,老子就不尿你那一壶。虽然管教员把我铐起来我也不怪他,他做的就是那种事,我的身份又是犯人,他不管又不行。伙计,七一年你毕业以后到哪里去了?”
“他们把我下放到我老家的大山里去了。”
“你后来没有参加批林批孔运动,他们为什么还要抓你?”
姜军一笑:“地委那帮狗官要整我呗,地区革委会常委以上的造反派全都抓了,我也是常委那还跑得了?但我只是参加了文化大革命,没有搞任何其他的事,他们不好判我的刑,就想把我塞进你们那个案子。我又坚决不承认跟你们有关系,公安局着急了就叫看守所把我铐起来。铐起来我也不承认,就这样顶了一年半,判又判不了,最后他们没有办法,只能把我死关,反正红州每个参加了文革的头头都受过这样的优待。我还算是好的,王石泰、肖国雄他们还背过‘宝剑’。你知不知道背‘宝剑’?”
“背‘宝剑’小意思,在监狱里那是家常便饭。你虽然也坐过牢,但没去劳改,还只是个井底之蛙,不知道劳改队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拍着姜军的肩膀说道:“其实呀你真的应该承认和我们是一起的,判了刑就可以到劳改队去,看守所不是人呆的地方,劳改队比看守所要自由得多,那里面也是别有洞天呀,我在监狱可算是大开眼界,比你知道的事多得多。这坐牢哇也要到一个稍微好点的地方去,哪有像你这样坐了三年牢还不知道劳改是怎么回事,你真是冤上加冤。劳改队比看守所要强得多,我们在监狱里还能演节目,打球,有烟抽有酒喝,我老爸老妈经常去看我,三不知还要送点好吃的东西给我。你关在看守所,又是个未决犯不能接见,就在里面干熬,你亏不亏呀?跟看守所比劳改队真的是人间天堂。哎,我在劳改队里结识了不少人,光是钢工总钢二司的就有好几个,我还看见了董明会,他被关在武汉市公安局第七处。我在监狱里听说了好多稀奇古怪的案子,杀人犯那就不说了,还有吃人犯,也有自己找到公安局要求坐牢的。我听从沙洋调来的犯人说他们那里有一个刑事犯,整天在本子上写杀猪拔毛砍膘,结果被别的犯人告发,最后拉出去铳了。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干部说,杀猪是要杀朱德,拔毛是要拔除毛泽东,砍膘是要砍死林彪,你说这是不是千古奇闻?你没有到劳改队取绝对是一大损失,可惜呀可惜,少了多少见世面的好机会。”
“还有这样的事?奇谈,简直是奇谈。”姜军大发感叹。
“什么奇谈哪,这样的事多得很,说出来你都不相信。其实呀我们中队的干部还真不错,很有点人情味,中队六个干部有五个是‘公安联司’的造反派,对于像我们这样的运动案子管得很松,所以我们这些运动案子基本上没有吃亏。我们那个监狱是织绸子的不准抽烟,喝酒在任何监狱都不准,我们抽烟喝酒样样都来,干部还偷偷地给我们买烟买酒,你说邪不邪门?后来又分来几个转业军人,和我们相处得也很好。去年底我们还和六队的刑事犯打了一场群架,连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