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这狗日的怎么那么坏,原来是个吕布式的三姓家奴。”
竺彬大笑道:“说得好,他就是一个典型的三姓家奴。这个人坏得很。文革期间他先是唆使学生打校长,清队时又带头整学生,完全把旧军队学到的那一套拿到现在来用。他也算真有本事,多少年来都能左右逢源,现在竟然混了个政治处副主任。我就搞不清楚,这样的人为什么就没有人能看出他不是个东西。”
“我操!怪不得他在学习班那样不遗余力的整我,原来是这么个东西。真是鱼爱鱼虾爱虾,乌龟爱的是王八。王为仁用童国兵,那叫王八瞅绿豆——对眼了。”
说得竺彬哈哈大笑。
铁戈在农场劳动了将近半个月,有一天一位姓田的阿姨值中午班(防止有人偷菜),坐在铁戈的门口和他聊天。
田阿姨问:“铁戈,你每餐为什么只吃三两饭?你这大的块头就不饿吗?”
铁戈笑着说:“怎么不饿?王为仁把我的粮食定量扣得只剩二十七斤,我怎么吃得饱?我要放开吃一餐能吃两斤多,不到一个星期粮票就没了,我还活不活?”
田阿姨又问道:“你真的是反革命?”
铁戈反问道:“田阿姨,你看我像不像反革命?”
“我看不出来你是反革命,我们家老李也说你不是反革命。”
这田阿姨两口子是湖南人,也是老水校的留用人员,她丈夫老李是食堂的炊事员,平时少言寡语,是个老实人。连他们都这样看问题,铁戈感到十分欣慰。
田阿姨说:“铁戈,你帮我看一下菜地,我回去有点事等下再来。”
“你去吧,有我呢。”
“小心看着点,别让人偷了菜,那是我们的收入。”
“放心吧,我在这里谁敢偷菜?邪得没有政府了。”
不到半个小时田阿姨又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用毛巾包着的大碗说:“铁戈快进屋吃了,我跟你放哨。”
铁戈打开一看是一大碗白米饭,估计有一斤多,上面是红彤彤的红烧肉,还冒着热气。
铁戈说:“田阿姨,你们家也不富裕,我怎么能吃你的东西呢?”
“苕伢(湖北湖南方言:傻瓜),年轻人饿不得,你还在长身体呀,饿坏了将来怎么办?快吃,莫让别人看见了,看见了要说我同情反革命,连我都要挨批斗,快吃快吃。”
铁戈端着饭走进屋里含着眼泪默默地吃着,半年没吃饱饭了,这是他今生吃得最香也是最难下咽的一顿饭,他这才明白老百姓是多么善良啊!从这里他看得出人心的向背,还有什么能比得到别人理解更重要的呢?这以后田阿姨让农场那些好心的婆婆大娘阿姨们经常偷偷地给他送点吃的,大家对铁戈的遭遇都很同情,只能以这种方式帮助他。铁戈无以回报,只能更加卖力地干活,种好了菜她们的收入才能提高。后来他连中午和晚上值班也包下来了,为的是让这些妇女们有时间料理家务。
那时除了星期六以外每天晚上各车间的人都要进行政治学习,唯独竺彬和铁戈是天不要地不收人不管的“自由人”,铁戈又没有什么书看信步走到竺彬屋里,看见竺彬正在看《人民日报》。
铁戈不以为然的说道:“老竺啊,看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假话、空话、大话、套话连篇,全都是他妈骗人的党八股,那些无聊的文人就知道在报纸上放屁,看这些东西还不如上床睡觉。”
竺彬则不完全同意这个观点:“你说的这些话并不错,但是看报纸也可以了解到很多国内的政治动向,这些动向关系到我们每一个人的政治命运,有人说这叫窥测方向,以求一逞,所以必须把握这些情况。还有,看报纸也要会看,很多东西你要反着看,还要从无字处看,这里面的学问大得很咧。”
一番话把铁戈说得一头雾水:“哟嗬,照你这么说这看报纸还大有讲究?第一次听说,新鲜!”
竺彬笑道:“听别人说你是个喜欢看书的人,看了不少书。我也看过你写的大字报,写得很有文采,可以说是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但是你不看报纸不听广播这是个很不好的习惯,报纸上的党八股文章还是要看的,这样你就会知道很多事情。比方说报纸上说又有一个什么反革命集团被破获了,那就一定是又有一些好人遭了殃。报纸上说什么地方大丰收了,你就要马上联想到五九年各地的人民公社大放卫星,报喜不报忧。如果报纸上说形势一派大好,那肯定是糟透了,这就是反过来看报纸。”
“那怎么样从无字处看报纸呢?”铁戈问道。
“就是要把报纸上不敢公开说的话悟出来,这个‘悟’很重要。比方说七四年批林批孔时有一篇署名唐晓文的文章叫《孔子杀少正卯说明了什么》,那实际上是以孔子影射周总理,报纸上又不敢明说只能这样影射。开始我只是推测上面有人要搞周总理,还不太相信,后来看到柏青的《从篇看孔老二》和罗思鼎的《评》等一系列文章,这才清楚上面的确有人在搞周总理,这就是从无字处看报纸。”竺彬说。
“我的天,学问,真是学问哪!老竺,你硬是千年的王八成了精,一肚子怪水。照你这么说,报纸上的东西要反着看,那么有些话是不是要反着听?”
“对呀,印在报纸上的是文章,说出来的就是话,其实都是一样的东西,这就叫正话反听。厂里的大喇叭天天批判你是反革命,我就认定你是革命者,这也是正话反听。”
“老竺,你这样一说倒提醒了我,我记得赵朴初在林彪事件以后写过两首《反听曲》,写得真是很有文采。”
竺彬一听来了劲头,忙问:“是吗?快念给我听听。”
铁戈说:“我干脆写下来吧。”
说罢提笔写道:《反听曲》(之一):
听话听反话,不会当傻瓜。
可爱唤做可憎,亲人唤做“冤家”。
夜里唱戏的唤做“旦”,
唤做“净”的恰是满脸大黑花。
高贵的王侯偏偏要称“孤”道“寡”,
你说他是谦虚还是自夸?
君不见“小小小小的老百姓”,
却是大大大大的野心家
哈哈!
(之二)
听话听反话,一点也不差。
“高举红旗”却早是黑幡一片从天降,
“共产主义”原来是子孙万世家天下。
大呼“共诛共讨”的顶呱呱,
谁知道首逆元凶就是他!
到头来落得个仓皇逃命,
落得个折戟沉沙
这件事儿可不假,
这光头跟着那光头去也!
这才是,
代价最小最小最小,
收获最大最大最大!
是吗?!
竺彬看了后评论道:“赵朴初巨笔如椽,出手不凡。依我看他的这两首《反听曲》不仅仅是说林彪的,说的也是当今中国社会一种普遍的政治现象。就拿我们厂来说,王为仁、童国兵包括李麻子这些人,哪一个不是说假话的高手?把你和陈达打成反革命,就是他们最拿手的好戏。实际上根本没有人相信,可是他们硬是说得有鼻子有眼,恨不得现在就把你们绑缚刑场执行枪决。只可惜他们目前还做不到,如果有机会他们不这样做那才是鬼变的。还是我刚才说的话,你要订一份《湖北日报》,要经常了解国家的政治形势。看见没有?各车间都在进行政治学习,就是没有我们两个人的份……”
铁戈笑着打断竺斌的话:“算了吧,那简直是受罪,是他妈二百五才愿意参加这样的政治学习。我就喜欢这种自由自在的日子,鬼也不管我。”
竺斌正色道:“我说的不是参加集体政治学习,但我们也不能放弃自己的政治学习,报纸还是要看的。”
“这我懂,过两天我就到厂办去订一份《湖北日报》。老竺,你这里有什么书看吗?没有书看这日子真不好过。”
老竺想了想说:“我这里有《中共中央9评苏共中央的公开信》,你看过没有?”
“我知道有这个东西,但没看过,这好像是六几年的事。”
“是六三年的事。”
“六三年我才九岁。”
竺斌突然问道:“铁戈,你知道毛主席最恨的人是谁吗?”
铁戈一笑:“这还不知道,刘少奇呗。”
竺斌大笑道:“大错特错!说你不看报吧你还不服。毛主席最恨的是赫鲁晓夫,因为赫鲁晓夫上台后进行非斯大林化,所以他把刘少奇称为中国的赫鲁晓夫。看看吧,看了以后你就懂得什么是修正主义。”
铁戈一本正经地问道:“老竺,我们国家今天说这个是修正主义,明天那个是修正主义,这修正主义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修正主义就是指某些人对马克思主义理论进行歪曲、篡改、否定,比如伯恩斯坦、考茨基、赫鲁晓夫、勃列日涅夫就是这种人。其中赫鲁晓夫是最坏的一个,是他在苏共二十二大上做了个秘密报告全盘否定斯大林,挑起了中苏两党的政治分歧,使国际共运破裂。你看了这本小册子以后对中苏两党分歧的由来会有一个大概的了解。”
“那好吧,反正现在也没有书看,聊胜于无吧。”
有分教:
今朝且喜脱樊笼,牛鬼蛇神一笑逢。
农场寄居何所似?桃园竟欲学陶翁。
正是:生活本是无字书,“正话”且当《反听曲》。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54。…第五十四回 略施竺彬手段成人之美
第五十四回
略施手段竺彬成人之美
心急如焚铁戈偷会鹊桥
话说又到了蔬菜追肥的季节,这是农场最忙的时候,全厂七八个厕所粪窖里的粪要掏上来,但是谁都不愿意下到粪窖里,连刚请来耕地的农民老江都不愿意下去,只能由铁戈去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此时铁戈是个“准反革命分子”,别人不想干的事他非得干不可,否则就是不老实,农场的毛队长立马就是一顿喝斥。铁戈无奈,只好下到粪窖里去掏粪。掏上来以后又得和农场的大娘们拉到化粪池里倒掉。然后所有的人都去挑粪,因为铁戈臂力大,他的任务就是把沤好的大粪从化粪池里提上来。这个化粪池集中了全厂所有厕所的粪便,足有上百个立方,原来都是靠家属自己用粪瓢舀进粪桶然后自己挑,现在由铁戈来干这事,只见他左手一桶,右手一桶,丝毫没有耽搁的,家属们挑起来就走,这样一来劳动进度就明显加快了,他没觉得这是监督劳改,只认为这也是为国家建设出力,没什么好挑剔的。轮到竺彬挑粪时,铁戈发现他站起来很吃力,仔细一看原来他整个人的重心不在一条直线上。
铁戈问道:“老竺,你的腰好像有问题。”
竺彬轻松一笑道:“老毛病,腰椎间盘突出。”
“腰椎间盘突出?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搞不好会瘫痪的,你可以请假嘛。”
“请假?没有人批,像我们这样的‘阶级敌人’他们不会是怜悯的。我们是到这里劳动改造的,不是来疗养。”
铁戈道:“那好,我们自己照顾自己。”不由分说,把竺彬粪桶里的粪倒了一些出来,以减轻他的重量。
晚饭后铁戈又到竺彬家里聊天;正看见他在往腰间抹东西。
铁戈问道:“老竺,干什么呢?”
“擦云南白药止痛。”
“要我帮忙吗?”
竺彬趴在床上说:“你用白酒把我的腰按一按。”
铁戈手重,按得竺彬“丝丝”地倒吸凉气:“哎哟哟铁戈轻点!你是按摩还是杀人哪?”
铁戈一边给他按摩一边说:“你这是何苦呢?要是我,老子偏不照板(湖北话:偏不听他的话)。你不批我的假,老子自己批自己的假,我就不信那个邪,你还敢扣老子的工资不成!王为仁减了我的粮食定量,说我没有从事体力劳动,我算你狠。但他就是不敢扣我的工资。这样吧,我明天去给你请假,你就在家休息几天。”
竺彬却说:“算了,这种病不是休息几天就能养好的,国内好像还没有什么医疗手段能彻底根治腰椎间盘突出症。再说一个人在家里也是闲得无聊,我还是到农场动一动。铁戈啊,遇到再艰难的事只要是男人就要咬牙挺住,二十多年我都是这样过来的。”
“你老婆呢?”
“我抗美援朝回国就开始翻案,所有人都认为我是个政治上的危险人物,谁肯嫁给我?也好,落得个清静。”竺彬一改话题问道:“听说你的女朋友叫何田田?”
“是呀,这不是什么新闻。”
“今天我买饭时特意看了看她,这丫头长得很漂亮,也很有气质。铁戈,你是慧眼独具呀。”竺彬赞叹道。
铁戈却苦笑道:“别说了,我把何田田害苦了。要不是因为我的事她怎么会进学习班?”
竺彬问道:“你和她以后怎么办?”
“以后?天知道!眼前的事都解决不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竺彬沉默了好一会儿又问:“你想不想和她见面?”
“怎么不想?我天天坐在门口就是为了偷偷看她一眼。每天到食堂买饭我总是要等她回宿舍才到食堂去,就因为怕和她碰了面,那才叫尴尬。真是相见时难不见更难,只好在梦中相见。”
竺彬沉思了一会说:“要是你想和她见面,这个事我来安排。反正我这里从来没有人敢来,倒是个见面的好地方。”
“你怎么安排?”铁戈急切地问。
“这你不用管。明天是星期天晚上厂里放电影,你就在我家里等着,我负责把她叫来,然后你们自己谈,我在门口望风。但是时间不能太长,最多一个小时。”
“那你可要小心点,不要惹出麻烦,那就把她彻底害了,你也要跟着受牵连。”铁戈既高兴又担心。
“放心,我父亲还搞过地下党呢。”竺斌轻松一笑道。
第二天晚饭后铁戈如约而至,一进门就问:“她来不来?”
“肯定来!中午买饭出来时我悄悄塞了一张纸条给她,下午我去打开水故意等她,她说七点半准时到。”
晚饭后人们三三两两的背着椅子到食堂看电影《决裂》,这是那时唯一的精神享受,没人愿意放弃看电影的机会。人们全都走了,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虫儿躲在什么地方长一声短一声地鸣叫着,铁戈在竺斌的房里焦急地等着何田田的到来。
竺彬把房门虚掩着,然后拿了把椅子坐在门前的桃树下,看到何田田悄无声息地走过来,他也不说话只是用扇子指了一下虚掩的房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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