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戈嘻嘻一笑:“过去有文人相轻的说法,今天倒是听到了犯人相轻。政治犯是不是都有点瞧不起刑事犯的心理?”
老刘反问道:“你自己认为呢?”
铁戈老实的回答道:“多少有点这种心理。不过总的来说,我觉得那些刑事犯比那些政治骗子们倒是要强百倍。”
老刘笑道:“这话有道理。铁戈你写的诗要背下来,然后毁掉,留着是个祸害,懂我的意思吧?”
“我懂。”
有分教:
忘年相识在囚园,慧语谆谆非偶然。
同是铁窗沦落客,举头无语会苍天。
正是:小铁戈百感交集暗泪偷弹,老军统心如止水从容谈诗。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78。…第七十八回 易管教初识铁戈
第七十八回
易管教初识铁戈
大脑壳相遇同乡
话说入监组来了一个个子很高球技十分了得的反革命的这个消息,很快被六队和七队的犯人传了出去。六队的犯人告诉五队,七队的犯人则告诉四队。同时,四队和五队的犯人又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各自的干部,铁戈会打球的名声就这样在省模范监狱里不胫而走。
一天中午铁戈和小老乡等人打完球,小老乡告诉他:“你可能分到四队去。”
“你怎么知道?”铁戈很诧异。
“刚才四队的队长和指导员来看你打球,他们肯定会到狱政科去要你,狱政科是管分配犯人的。”
“随便到哪个队,反正都是坐牢,一样。”
“那不一定。”小老乡开导铁戈:“四队住楼上,下楼打球要请假,太不自由了,而且四队犯人土克西太多。”
“五队武汉伢多,比那些乡里来的土克西要强得多。”靳国庆补了一句。
“伙计,我也是乡里人。”铁戈冷冷地说,他最痛恨武汉人把别人说成乡里人。
“你不算乡里人,你是红州地区来的。”靳国庆自知失言。
小老乡继续解释道:“四队只有宜昌的汪毅打得好一点,其他人都是乌拉西(文革时期武汉黑话:差得很,不中用)。你想想,要是分到四队去了只有你和汪毅两个人会打球,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中。五队有几个人打得还不错。有个黄石的左撇子叫余友新,这家伙很有篮,快攻意识好,能投能分,就是身高不行,只有一米七。还有个武汉河运学校毕业的曹矮子,速度快,体力好。可惜没有好中锋,前后场篮板太吃亏,所以总是输。”
“小老乡,你要是狱政科长就好了,我想分到哪里去跟你打个招呼就行了。”铁戈打趣道。
“我要是狱政科长,老子把监狱里的人都放了。”
“那你就等着‘铳’了。”铁戈做了个扣扳机的手势。
监狱里的犯人说枪毙叫“铳”,这是他刚学到的话。
下午上班时,入监组的犯人全部到球场上照相。每个人都领到一张用毛笔写着号码的硬纸板,一个个举到胸前照相,照过正面接着照左右侧面像。铁戈明白这是狱政科存档用的,下一步就是下队。
又等了一个星期,来了二十几个新犯人入监,看样子铁戈这批人很快就要从入监组毕业了。
果不其然,二月二十四号下午干部来提人。
铁戈在号子里听见王子卿问:“这个铁戈不是分到四队去了吗?怎么五队来提人 ?http://。”
只听见来人大声训斥王子卿:“到底你是干部还是我是干部?你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那是那是,我只是问一下。”王子卿只有低三下四唯唯诺诺的份。
“问什么问?这是你该问的吗?”那干部余怒犹在,对着号子叫道:“铁戈、成飞、严阵,你们三个拿上行李跟我走,动作快点,我在楼下等你们。”
铁戈等人飞快地收拾好行李,拎起来就往楼下走。
那干部带着他们出了十一队的铁门,穿过大厅就到了五队。
进了五队的伸缩铁门,左手第一间的铁门上方有一个“学习室”的木牌,那干部进去后大大咧咧地往椅子上一坐,点上一根烟说:“你们把判决书都拿出来交给我存档。”听这个干部的口音是江苏那边的人。
铁戈等人把判决书放在桌上,那干部拿起来仔细看着,然后冷冷地问道:“严阵,你原来是县委书记?”那神情颇有点嘲弄的意味。
“是。”严阵到底是当过县委书记的人,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的变化,不卑不亢地答道。
“你今年多大年纪?”
“五十。”
“视力怎么样?”
“有点老花,戴上老花镜看东西还可以。”
那干部翘起二郎腿,边弹烟灰边说:“嗯,好的。汤镜明,你带严阵到一监号去。”
等在门外的汤镜明喊了一声:“严阵,跟我来。”
“成飞,你原来是钢二司的?”
“嗯。”成飞的回答更简单,只是用鼻子哼了一声。
“视力怎么样?”
“好得很。”成飞并不知道干部询问视力到底是什么意思就莽莽撞撞地回答了,其实就是看你眼睛好不好能不能干纺织工的活儿,这一点小老乡早就告诉铁戈了。
那干部又喊了一声:“何必琦,你把成飞带到四监号去。”
现在只剩下铁戈一个人了,那干部这才仔细打量他。
“你身高多少?”
“一米八八。”
“听说你的球打得很好哇?”
“我七四年打过县代表队。”
“打什么位置?”
“进攻时打二中锋和左前锋,防守时打后卫。”
“为什么这样安排?”
“我们县代表队的中锋身高一米九四,原来是省青年队的二中锋,后来被淘汰了。他这人步伐不太灵活,弹跳也差,所以当他被防死的时候他就拉到右边,我马上由左锋变中锋插进去打,这样就成了双中锋,威胁更大些。因为我的爆发力好,所以防守时我就站后卫的位置控制篮板球,我的组织后卫是个左撇子,所以我只好站右后卫的位置。”
“喔,是这样的。郭喜生、刘武汉,你们把铁戈的东西拿到十监号,把他安排在上铺靠墙边的位置。铁戈,你跟我到球场上去。”
那干部把铁戈等人的判决书送进办公室后,马上带铁戈到球场去,学习室外等着的一帮人都跟着去看热闹。
“铁戈,你上个篮给我看看。”那干部双手捧着茶杯取暖,一个犯人拿来椅子请他坐下。
铁戈知道干部是想看看他到底是不是有真本事。他脱下黑色的棉囚服,拍着球走进球场。他定了定神,突然迅速启动,从四十五度的地方切入,左手运球换右手扣篮,动作干净漂亮一气呵成。
看球的犯人一片惊呼:“伙计,还能这样上篮?”
这是所有犯人第一次看见扣篮,统统大吃一惊。
他拿着球走到那干部面前,那干部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点头赞许道:“嗯,不错,动作熟练,基本功扎实。六队是监狱的季军,我想现在就跟六队打一场比赛,你看怎么样?”
“我没有问题,但是我不知道其他队员的特点和个人的基本功,不好布置战术。”
“这好办,你叫他们自己说。”他指着看球的人。
这几个人做了自我介绍。
铁戈说:“各位,我今天初来乍到就指手划脚,请各位海涵。我听十一队的小老乡说过你们的一些情况。我看这样,余友新打左锋,曹矮子打右锋,汤建国和朱峰打后卫。今天的战术是这样的:防守时打二一二联防,朱峰和汤建国控制篮板球以后马上把球交给我,余友新一看到我方拿到篮板球就要快下,千万不要等。曹矮子也要快下,但不要和余友新平行跑,要稍微晚一点启动。具体说吧,当我在罚球弧时曹矮子应该在中线,余友新这时应该到了对方的半场。注意:快攻由我发动,第一攻击点是打左边的余友新,左边是快攻的攻击点。如果左边被封住了,快攻才从右边发动。这是第一点。第二,两个前锋下快攻时一定要侧身跑,这样便于观察和接球。千万不能把屁股对着后场,不然我不好传球,你们下得再快也没有用。第三,万一快攻打不成,就改打阵地进攻。我习惯站左边,正好和余友新做配合。朱峰站位也应该在左后卫的位置上,这样我们的左边就成了强侧。余友新进攻受阻,我可以强打篮下,也可以把球转移到右边,曹矮子如果机会好就要果断出手投篮。当然,打快攻或阵地战要看场上的情况而定,朱峰要控制比赛的节奏,能快则快,不能快就把节奏控制住,千万不要跟着对方的节奏打。第四,打这种游击队最重要的是拼防守,要加大防守的力度。防守成功了,胜利就到手百分之七十。所以进攻允许失误,防守不准漏人。前后场篮板一定要控制好,多抢一个篮板球就等于多一次进攻的机会,大家懂了吗?”
高手出场到底不一样,一席话说得众人心服口服,连那个干部也频频点头。
中圈跳球,开始比赛,铁戈把球往对方篮下一点,余友新快马杀到,迅速上篮,二比零。
接着对方投篮不进,铁戈抢到篮板球,长传给余友新,四比零。
开局很好,那干部放下茶杯点火抽烟,颇为得意,而六队的干部眉头皱起了疙瘩。
铁戈打得兴起,一会儿强打篮下,一会儿掩护队友进攻,一会儿又突破上篮,打得六队毫无还手之力,最后比分定格在六十八比三十二。
队员们那个高兴啊,每个人脸上都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余友新跑到那个干部面前大声说道:“易管教员,我们终于打赢了六队。”
易管教员也特别高兴,以赞许的口吻说:“铁戈打得最好,不光是自己打得好,主要是把大家组织起来了,这就是中锋的作用。一个中锋不光要自己能进攻,更重要的是能掩护和策应其他队友也参与进攻,防守时能指挥大家协调防守,这些铁戈都做到了,很好很好。”他又招呼拉饭的犯人:“肖纬,今天晚上给铁戈发两份饭。”
铁戈心里喟然一声长叹:“操他妈!没想到我铁某人今天堕落到靠打球换饭吃的地步。”
那个叫刘武汉的人把铁戈带到十监号:“铁戈,你睡上铺,我把你的铺位铺好了。你先去洗澡,马上就要开饭了。”
“多谢多谢。”铁戈真诚地道了声谢。
晚饭时肖纬果然发了两份饭给铁戈,一共八两饭,菜也是两份。这里是按工种吃定量,铁戈现在已经下队了,所以每天定量是一斤一两。今天的菜不是煮胡萝卜,而是大白菜煮豆渣,味道不怎么样但分量很足。
一帮球队员把铁戈叫到球场边的水泥看台上坐下,边吃边聊。
首先发话的不是球队员,而是一个脑袋很大,头皮刮得泛着青光的人:“伙计,球打的蛮好哇!你是哪里人 ?http://。搞了几下?”这人一口正宗的武汉话,那神态怎么看怎么像个流氓。
“我是红州人,搞了十下。”
铁戈一面用武汉话回答,一面猜测这人是不是牢霸。
“你的武汉话说得蛮地道嘛。”
众人跟着帮腔:“是蛮地道,一点红州口音也冇得。”
那人又说:“我的祖籍也是红州的,解家洲晓得吗?”他并不用正眼看铁戈,只是专心用勺子挑碗里的大白菜吃。
“知道,那是个产棉区,不种田只种经济作物,是红州首屈一指的好地方。敢问哥们怎么到武汉来了?”
“我家原来是解家洲的一个小地主,解放前家父到武汉做生意就冇回去。”
“哦,那我们也算半个老乡。”
“么样只算半个老乡?”那人不解。
“我不是正宗的红州人,我是辽宁人,老爸四九年南下过来的,所以只算半个老乡。”
“你今年二十几了?”
“前几天刚满二十三。”
“是么事案子?”
“七四年参加批林批孔运动。”
“呵呵,越说越有点味,是个运动案子。”那人笑道。
余友新在一旁告诉铁戈:“他是钢工总湖北省林业兵团的作战部长,搞了二十下。”
“失敬失敬,原来是朱鸿霞的部下。兄弟刚投入劳改,以后有事还要仰仗各位多多帮忙。”
“好说。”那人拿着空饭钵扬长而去。
余友新笑道:“伙计,你算是过关了。他叫解全胜,外号大脑壳,是我们中队一霸。看样子他对你的印象不错,以后我们要扎紧点。”
“多谢指点。”铁戈拍了拍肚子说:“这是我到这里吃得最饱的一餐,不过也只是刚刚填了肚子的五分之二,我在厂里一餐要吃两斤饭。”
刘武汉听了直咋舌:“两斤?你是牛哇?那不胀死了?”
“我那个时候才十七八岁,又长身体又打球,做的是重体力活,每餐吃两斤还是吃不饱。要是有粮票,我恨不得一餐要吃三斤。”
“你的粮食够吃呀?”
“肯定不够。我给厂里的女队当教练,她们经常支援我一些粮票,不然哪里够吃。”
余友新问铁戈:“你晓得你是么样到五队来的?”
铁戈笑道:“肯定是分来的,我一个劳改犯哪里还有资格挑挑捡捡的?”
余友新说:“是大脑壳和我们几个帮的忙……”
刘武汉站起身打断余友新的话说:“这个事以后再说。铁戈洗了碗快点睡觉,今天十点上夜班,九点半就要集合出发。”
有分教:
管教爱才偷换人,龙争虎斗抖精神。
从前练就好球技,今日发飙宰季军。
正是:易管教爱才私下偷换人,反革命发飙痛宰刑事犯。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79。…第七十九回 初下队刘武汉多方关照
第七十九回
初下队刘武汉多方关照
放歌喉大脑壳强力撑腰
话说上夜班的队晚饭后一律要睡觉,不得自由行动,这在省模范监狱里绝对不能违反的,对这种作息时间铁戈要先适应一下。
五队跟十一队不一样,十一队睡觉时铁门紧闭,大小便要使用马桶,五队晚上睡觉监号的铁门并不关闭,犯人可以上厕所解手,这让铁戈很满意,至少又多了一点上厕所的自由。后来铁戈才弄清楚,原来是因为狱方怕历史反革命闹事而采取的防范措施,因为这些历史反革命里不是国民党的军人就是军统中统特务,虽然后来特赦、释放、自杀、病死了不少历史反革命,又进来了大批刑事犯,但这个规矩一直沿用下来。
刘武汉的脑袋一沾枕头,很快就发出轻微的鼾声。铁戈是个夜猫子,在厂里经常看书看到下半夜一两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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