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车后,付了钱,一个人打着伞,慢慢地走着。远山含翠,草色青青,桃花坞被雨水装饰成了一幅如烟似雾的水墨画。
南方的春雨,细细的、小小的,凉凉的,它既不像牛毛那样柔和,也不像花针那样坚硬,随风缓缓地扑在他的脸上,虽有一把伞,却还是遮挡不住这些精灵的侵袭。
衣角还是被打湿了,雨声像是自然的喃喃轻语,用心听,似乎还能听出其中的欢乐、悲伤。
当然,还有一种挥不去的叹息。
今天是廖水颜的生日。
小溪,青草,山色,桃花坞的早春没有桃花,只有一排排即将绽放的花苞和绿色的枝桠。
按着昨天白兵给的方位图,乔向文撑着伞,慢慢地寻找着。
两个多月来,无论是临江,还是他个人,都发生了很多的变化:
选择留在临江的他,在省委的力荐下,被党代会选举为**临江市委书记,随即,被任命为省委常委;
顾清明被调往省委政策研究室担任主任;
根据公安部和省公安厅的意见,钟有光因为投机钻营,违反政策,不适合政法工作,被调离公安部门,重新安排一般性岗位;
在他的主持和统筹下,新的临江市政府也随即成立,充分征求他的意见后,市长由原省财贸委主任宋力调任,这是一名人品端正的党外知识分子、经济专家;
副市长由军管会原来四名委员李向荣、洪军、刘永民、周其分别担任。
在新一届政府组成部门中,绝大多数也都由原军管会下属机构的负责人担任。
乔向文因为政务繁忙,不再兼任公安局长,在他的推荐下,白兵出任公安局副局长,以副代正,主持工作;
乔向文原先的秘书、法律专家范文芳,因为与钟有光的坚决斗争,赢得了大家的高度评价,担任临江人民法院副院长;
在新的市委市政府的领导下,临江的发展进入了全新时期。
内斗没有了,上下齐心了。
目标明确了,步伐更快了。
各种战线捷报频传,省委对这里的变化十分满意。
丝丝雨飞落,滋润天下物。
春雨潇潇,密密地,绵绵地,让这带着寒意的早春变得温润而多情,圣洁而鲜活。
穿过细雨,临着一条小河,三面桃树围成了一片空旷之地。
应该就是这里了。
白兵说,听说廖水颜喜欢河水,喜欢桃花,所以给她选择的安息之地,也是她生前的最爱。
刚要迈出脚步,走过去,忽然,不远处的细雨中闪过两个人影。
退身到树后,定睛一看。
左边的是星竹。
右边的是小腹凸起的许一梅。
两个人一边走着,一边说着话:
“星竹,是这地方吗,怎么还没找到?”
“一梅姐,我,瞒着二哥,偷偷来过几次呢,不会错的,就在前面。”
“星竹,你来的事不要叫你二哥知道,他现在顺利了一点,上了那么重要的位置,别再让人抓住把柄。”
“嘻嘻,许大主任,你就放心吧,我早晨出来时候,二哥还在吃饭呢,你看我,帽子一戴,墨镜盖起来,谁认识我呀?”
乔新文探头一看,果然如此。
怪不得早晨出门时,天不算冷,她却戴了一顶绒线帽,脖子上围了廖水颜送的那条围巾。
心一热,乔向文闭上了眼睛。
落在树上,落在地上,落在脸上,雨点象是一朵盛开的的花,绽放着一种别样的情感,让人心里一片清凉。
“一梅姐,看,就在前面了。”星竹的声音大了起来。
“果然是的,看样子,白兵这死家伙这回没蒙人,找的地方是挺不错,挺美的,真适合爱美的她。”
“那是,他现在当了公安局长,你可要看紧哦,嘻嘻。”
“他敢?我让肚子里的小家伙不认他,哈哈,对了,星竹,你和元锦怎么样了?”
“一梅姐,他人挺好,又是二哥的老部下,人品不错,做事特踏实,就是我答应过二哥,我要照顾他,直到有人接手来管家。”
“你这丫头,真有心呢,你二哥和叶小云也快结婚了吧?”
“嘻嘻,那是,每天晚他们都要通电话,写了那么多年的信,太不容易了,虽然只比我两两岁,可是我很佩服她,盼着早点做我的嫂子呢,知道吗,一梅姐,我从来没有看见二哥那么开心过,以前老觉得他整天就是工作,挺严肃,现在才知道,我二哥那是没遇到合适的人呢,告诉你啊,嘿嘿,前几天,小云姐给我电话,问起二哥的衣服尺寸,别跟人说啊,还有内衣的,她说北京品种多,以后她来来接管二哥,我要解放啦,哈,那天她还说,她正在办手续,想调来临江,她想进机关,二哥说影响不太好,想让她也去临江大学。”
“你二哥啊,这个人太正,既然要结婚,都要生活在一起了,还有啥顾虑,我觉得星竹,你也和他说说,你已经在大学了,嫂子再在一个学校,那也不好啊,这事,人家北京来的女孩子不多分辨,那是因为爱你哥哥,但这事让你二哥也多考虑一下女孩子的感受,新政府刚成立,那么多部门急需要有知识、有能力的同志,叶小云是党员,又是北京来的,文化程度高,我觉得到这里的政府机关,更能发挥她的特长呢。”
一席话,说得乔向文也不禁发笑。
自打认识这个文工队长,后来在一个部门工作,一直就风风火火,从山东到东北,从军队到地方,从女孩子到人家媳妇,性格就一直没变过。
不过笑归笑,心想她的分析也不是没有道理。
小云因为对自己的爱,不好意思提出要求,总是自己有啥想法,她便去做,看样子,今后,要听听她的真实想法,多体贴一点她了。
前几天,小云无意中说起,问他最近能不能抽个时间去北京一趟,拜访一下她的父母。虽说,叶家父母早已从女儿口中知道了他的情况,但毕竟还没有亲眼看过。
此时想起来,隐隐觉得小云其实还是很希望自己早点去的,和她父母亲见面,也算是正式确立了关系。
有了谈婚论嫁的前提,剩下来的调动工作才好办。
他暗暗提醒自己,忙过手里的事,就赶着去北京一趟,不要让小云被动,在一起时必须要好好商量一下她的工作问题。
第三百九十九章人间正道
转眼就到了墓前。
一块不大的空地,坟冢上只有一块石碑,几个字:
颜青青之墓。
没有抬头,没有立碑人。
星竹在碑前献了一束鲜花,双手合十:
“水颜姐,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和一梅姐过来看你了,你在天堂还好吗?那里没有了斗争,没有了阴谋,你可以还原你的本色了,不管怎么样,你在二哥心里都留下了很深的烙印,,二哥因为你的事,也被关了两个多月,他一定也会经常想起你,也请求你保佑我们大家都能顺顺利利,幸福如意吧,你看到二哥幸福,也一定会很欣慰的,对吧。今生无缘,我们来世继续做好朋友,好姐妹,好吗?”
说着,说着,星竹的肩头便轻轻颤抖了起来,脸上留着的,分不出是雨,还是泪水。
说完,深深地鞠躬,站到了一边。
许一梅上前一步,挺着小腹鞠躬:
“水颜,这里再没有枪声,没有争斗了,地方很好,风景很美,你一定不会觉得太寂寞吧,我的孩子已经7个多月了,医生说下个月可能就会出来,记得你说过,每日与校园里的孩子为伴,你最美好的愿望,就是将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体会做母亲的幸福。那时候我们还开玩笑,让你做我孩子的干妈。而今,我即将成为母亲,而你,你与我们已阴阳相隔。”
雨渐渐停了下来。
雨雾缭绕,桃花坞成了一个空灵通透的地方。
不大的坟冢,周边长满了青草,开着一种不知名的紫色的花朵。
乔向文仰起脸,那后面是满目的桃树,小溪潺潺。
再后面是巍巍青山,秀丽如画。
再后面,是一片湛蓝湛蓝的天空,彩虹隐隐约约。
两个人慢慢走远,乔向文独自站在石碑前,闭起眼睛。
风轻轻地吹,带来一股说不出的清香。
这种芳香,那么的熟悉,以至于他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
石碑不见了,桃树不见了,小溪不见了,时间退回到了许久以前,那些纷纷扬扬的往事,此刻一下子变得那么清晰:
曾经,沿着漫山红遍的山楂树,沿着漆黑的山间小路,那个年青执着的的男子不分日夜,逃离家乡,到处寻找八路军;
曾经,在那个黑暗冰冷的监狱里,坚定的**人许伟长,用多么温暖而质朴的言行,点亮了另一个人一生的追求之路;
曾经,那支钢笔,那分重托,在出其不意地伏击了日寇之后,从此提起了那支具有特殊意义的笔,记录下血红年代里的一份雪白的情感;
曾经,怀着刻骨仇恨,机智勇敢地除掉叛徒顾忠海,为许大哥报了仇,也让自己就此踏上了一条鲜为人知的秘密战线;
曾经,那么多战友为革命抛头颅,洒热血,把一颗颗滚烫的心和一腔热血献给了革命事业,智勇双全的杨司令,巾帼不让须眉的军中百灵吴琴,美丽智慧的文静
对着石碑,对着青草慢慢长出来的坟墓,乔向文缓缓睁开了眼睛,这些日子,经历了那么多的事事非非,他无数遍回想起四个多月前的那个晚上,他和她,面对面,中间隔着一张咖啡桌,却像隔着一座山:
“向文,于公,你成功了,组织里所有的人都被你消灭了,于私,你也成功了,你逃婚逃成了革命功臣,我被你抛弃,心理扭曲,成为了反革命的特务,你说我是该恨你,还是该感谢你呢!”
“别这样说,只要回头,一定还是有机会的。i”
“向文啊,向文,作为成功者,你今天当然有资格给我上一课,给我讲你的主义、信念,我无话可说,今天来了,我就没准备走,只是想告诉你一个真相,你是功臣,是一个真正的英雄,但是,在你辉煌的经历中也是有败笔的,要是我不讲,你也许一辈子都会蒙在鼓里,你知道,我的上司是谁吗?”
“谁?”
“如果我不说,到死,你都不会知道,在山东,你犯了多大的错误,还还记得吴琴吧,还记得那个朱正兴吗?当然,我也听星竹说过,你和白兵他们经常会提起吴琴,但你不知,正是因为你犯下的错误才导致她献出了年轻的生命。你在心里还一直觉得自己当年的反间计挺成功,你的双面间谍朱正兴对你们很效力,对吗?”
“是他?”
“向文,我说了你不要吃惊,更不要受到刺激,你认为最成功的,恰恰是你最大的失败,也算是你辉煌历程中的一个污点吧。我的顶头上司,目前坐镇台湾指挥的就是朱正兴,你曾经信任过的老朋友!”
“怎么会这样?”
“是的,吴琴就是被你认为是自己同志的人干掉的。你还一直以为朱正兴为你立了不少功吧。他现在远在台湾,目前是负责大陆行动的少将处长,他当初只是稍微漏了口风,就让那个什么县长把吴琴给逮了起来,为了真实一点,干脆演了一场苦肉计,把自己也给关了起来,喊张新什么营救,那是表面做给你们看的。当朱正兴跟我提及这件事时,我想你现在是能想象得出他当时狂笑的样子吧。哈哈”
红白相间的餐布上,溅出了几滴咖啡,乔向文微颤的指尖停滞在勺柄上。
“向文,将死之人,其心也善,这个秘密,我是可以带到另一个世界去的。但是,与你,我是因缘相错,除了恨,还有钦佩和仰慕,排除命运使然信仰殊途,父母指婚,少女情开,对爱情的憧憬,初见你的心悸,向文,人是感情动物啊,你能相信,爱与恨并存吗?”
月,此时从窗外闪身而出,它银色的浅波,晕边渐浓。
乔向文在窗户的玻璃上看到廖水颜煞白的脸,冷暗的镜面上晃动着她抽泣的身影。
悲伤,有时会让人感觉不同寻常的肃穆和宁静,于无声无息中震撼抵达胸口,久不能散去。
于岁月之外,拧紧目光,打开一些记忆,随即又会埋藏一些记忆。身前身后的人,都会成了历史的坐标或者尘埃,涉过尘世路途上的青翠和昏黄,一路苍茫,见识和历经了一些坚强和坦然,负负为正,痛痛为安。而在生命的一个又一个季节里,有关那些血红雪白的记忆,终将会停留在春天的草尖上。
。。。。。。
雨过天晴,天空蔚蓝如洗,就像一条蓝色的地毯,把人类的视线送往更远的地方,树叶上、草尖上却挂满水珠,空气中充满了湿润的气息,提醒着眼前,就在这里,刚刚经历过一场雨水。
乔向文的目光缓缓抬起,山坞、花草、鸟鸣,构成了一幅如此明净的画卷,雨水过后,远处,城市在苏醒,人声、机器声、汽车声响了起来,一个全新的城市在等着他。
回过神子,最后看了一眼。
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