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呆,掏出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递回去,只是并未回头。
手帕没有人接,哭声也停了,顾清明等了一会,把手帕收回来,听到心中有人在幽幽低叹。
生逢乱世,可惜了这些花朵般美好的女子。
车以蜗牛的速度前行,经过一片又一片断壁残垣,瓦砾堆,烟雾墙,终于在夜半时分到达公馆街口。这条街在城里还算比较幸运的一处,只烧了十之七八,火已经完全扑灭,剩下最远处一间余烟袅袅。街口有人清理过,扫出一条容一辆车过的通道,直通胡家的公馆。
看到自己家幸免于难,湘湘和小满绷紧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到了门口,等不及停稳就跳下车,一个接一个摔倒在地。
门开了一条小缝,胡十娭毑皱纹遍布的脸挤出来,待看清楚两张脸,手里的菜刀咣当落地,一个踉跄扑到两人中间,一手抱住一个,泪流满面。
顾清明默默下车,把胡十娭毑轻轻扶起,胡十娭毑认出他,灰暗的眸中掠过一道诡异的光亮,就势跪到他面前,咚咚咚猛磕头,呜咽道:“长官,求求您救救我家薛君山,他只是个跑腿的,火不是他放的,真的不是他……”
顾清明心惊不已,连忙扶住她,只两三下,胡十娭毑的额头就已经鲜血淋漓,顾清明何曾见过这等阵仗,瞪圆了眼睛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湘湘连忙抱住她,哀哀唤道:“姐夫没事,真的没事!”
胡十娭毑怎么肯相信,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把湘湘推开,还想去求顾清明,顾清明终于反应过来,和小满两人一人搀住一边,一字一顿道:“娭毑,薛君山救火有功,真的没事!”
仿佛是为了证明他的话,湘君嘶哑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娭毑,君山回来了,快来接人!”
胡十娭毑顾不得自己满头鲜血,摇摇晃晃往街口跑,小满追上去扶她,却被她推翻在地,小满满腹委屈,正好熬了一天,浑身无力,干脆赖在地上不起来,湘湘跑过去拉,也被他拉到地上,两人面面相觑,红着眼眶轻笑出声。
薛君山是被担架抬回来的,跟在旁边的湘君也是满脸憔悴,自起火以来,薛君山像疯了一样,不眠不休,到处组织人手救火救人。南城已是一片火海,北城虽然火势不大,但是放火队员还在四处点火,根本不听号令,他凭一己之力哪里能应付,只得找到伤兵管理处处长汪强,和他一起守在南门口的伤兵医院等处救助伤员。
直至十三日凌晨,薛君山终于接到张主席的手令,辛辛苦苦找齐一队人马,把不听命令的士兵当即处决,这才慢慢控制局势。
然而,大火冲天,长沙已经烧得七七八八,死伤无数,所有措施都已于事无补,薛君山四处奔走,对所有队员只交代了一句话:“救得一个算一个。”
席市长终于赶回,组织了三个救火队扑灭余火,薛君山把自己的救火小队交到席市长手里,筋疲力尽,在他面前轰然倒地,席市长派湘雅医院的人送回来,正好碰上湘君。
等薛君山的担架进了家门,顾清明把湘湘和小满拉起来,在小满头上敲了一记,拖他过去把车上的麻布袋卸下,眼看到嘴的鸭子飞了,小卫兵满脸不甘,做起事来声音惊天动地。顾清明视若无睹,转而对湘湘笑道:“长沙烧了,反正我也没地方去,能不能先住在你家?”
真是几人欢喜几人愁,小卫兵立刻眉开眼笑,小满有他保驾,自然乐意,只有湘湘在他面前屡屡出糗,实在难堪,借口冲进去报信,僵着一张脸一溜烟跑了。
第十章 **二十七年十一月十七ri
房子大就是有这种好处,懂事的秀秀忙了好几天,把原本空出的房间都收拾出来,来他十个八个留宿都不怕。
一家人都没事,湘湘终于放下心来睡了个安生觉,睡到十点来钟才醒,一骨碌起来,顿觉神清气爽,听到胡十娭毑在夸秀秀勤快,不用想也知道秀秀又早早起来,忙活了小半天,颇有几分难堪,秀秀自小寄人篱下,真跟个人精一样,小小年纪人情世故懂得比她还多,这样的女孩子虽然好相处,对比之下,懒懒散散的自己还真不好做人。
小满的笑声在院中响起,“细堂客(小老婆),哥哥我想吃鸡,快去杀一只。”湘湘心头一动,趴在窗口看去,果不其然,小满也是刚睡醒的样子,伸着大大的懒腰,学着街头那些小混混的模样,痞痞地笑,去捉秀秀尖尖的下巴玩。
这个没本事的,就会欺负自家的老实人!湘湘正要打抱不平,胡十娭毑已拖着长长的铁铲冲进门,作势要打小满,怒道:“死伢子,莫欺负我的宝贝秀秀!”
秀秀红着脸把她拦下来,解下长长的黑色土布围裙塞到小满手里,怯生生道:“你把鸡杀了,我给你做!”
湘湘轻叹一声,突然想起,秀秀小小年纪命运多舛,且屡受惊吓,胆子最小,小满要她去杀鸡,岂不是要她小命么!
小满笑声嘎然而止,在胡十娭毑翻脸之前,飞也似地冲到后院,胡十娭毑骂了两句,摸摸秀秀枯黄稀疏的头发,柔声道:“以后就在这里好好住着,别想东想西,你小满哥嘴巴坏,心地是顶顶好的,你要是愿意嫁给他就点个头,现在兵荒马乱,没那么多讲究,活下来最重要。湘湘要走,他心里肯定不好受,你和他做个伴,有什么事情也有个照应。”
自始至终,秀秀低垂着头,不发一言,湘湘斜看过去,那一张脸红得似要滴出血来。湘湘以为她会拒绝,正准备穿衣服出门,秀秀突然抬起头,轻声道:“娭毑,您做主就好,我愿意的,不过咱们先说好,如果小满哥以后喜欢上别人,你们不能骂他!”
“宝妹子(傻孩子)!”胡十娭毑欲言又止,轻叹着转身,将麻布袋里的大红薯倒进簸箕里。
秀秀怔怔看着她佝偻的背影,把黑围裙重又系起来,明明知道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恍惚间又不知道如何着手,扶着梧桐树茫茫然转头,目光直直落在小满敞开的房门口,一缕光线冲破重重阻挡而来,正落在她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把那边脸迅速染得血一般的红,随后,一抹若有若无的笑从嘴角生出,一点点向外发散,这一刻,犹如老天施了魔法,使得那平凡的一张脸美得惊人。
湘湘鼻子一酸,扶着窗台慢慢蹲了下去,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开了,小满带着满身烟火味道来到她面前,学着她的样子蹲下,也不开口,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一下下轻轻地撞,湘湘突然笑出声来,用力揪住他的耳朵,小满龇牙咧嘴地笑,用蚊蚋般的声音道:“气死你,我也有堂客了,我的堂客会做饭,会做衣服,会绣花,会打扫屋子,会做猫鱼(腐乳),会……”
湘湘由得他滔滔不绝,手下用了几分真力,他突然停下,泪珠大颗大颗落下来,湘湘松了手,用力擦擦他的脸,用食指重重戳在他眉心。
小满也有几分赧然,抓开她的指头,轻轻叹息。
两人吃遍长沙的美好生活还历历在目,不到一月,一切都天翻地覆,长沙毁了,打小秤不离砣的两人将分别跟人成亲,从此天各一方。
今生能否重逢,已经不是两人简单的脑袋瓜能考虑的问题,两人唯一想到的,只是前方一团漆黑,没有那个跟自己有心灵感应的人,没有众多的亲人照拂,该如何走下去。
良久,湘湘沉默着起身,小满背过身等她穿衣服,顺便把箱子提出来检查,把花哨的单衣拿出来,换了棉袍进去,湘湘转身看见,突然发作,把拣出的衣服劈头盖脸朝他砸过去,小满满头雾水,扣住她细细的手腕就势一xian,把她掼倒在地。
“疯子!”小满正在气头上,懒得理她,转头就走,湘湘坐在地上发了会呆,不禁摇头苦笑,男女果然有别,她哪里是他的对手,一直以来都是他让着她,才会使得她嚣张了这么多年。
胡大爹眼中只有小满,胡十娭毑也一心为小满打算,不惜乱点鸳鸯谱,湘君嫁了人,竟然会准备跟薛君山同生共死,将她与表哥多年的感情弃之不顾,薛君山为自己找了一个又一个,她就跟着张罗一次又一次,所有人都催着赶着把自己嫁出去,还口口声声是为自己好,根本没有想过她的意愿。
难道嫁个有钱有势的人家就是好事,难道跟一个几乎陌生的小男人浪迹天涯就是圆满,难道她不该有自己的思想,不该为自己活?
真正荒唐!
即使她明白所有人的好意,仍然止不住地钻牛角尖,心中仿佛有个小恶魔在叫嚣:所有人都不喜欢你,所有人都想赶你走,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还留在胡家做什么……
还有张仿似秀秀的脸在狰狞地骂:“你家里原本那么穷,凭什么过千金小姐的日子,小时候是湘君姐伺候你,长大一点要我伺候你,你不就读了点书,有什么了不起!”
湘湘满身冷汗,出去洗漱一番,站在后院听了一会小平安和小满秀秀从楼上传来的嬉笑,慢腾腾把箱子提出来,在院子里站了一会,没有听到任何挽留的声音,泪水夺眶而出,狂奔而去。
第十章 **二十七年十一月十七ri
四处皆是断壁残垣,滚滚浓烟,一路行来,湘湘根本不敢抬头,小心翼翼地避开瓦砾和烧垮的廊柱牌坊等等,跌跌撞撞往八角亭的方向走。
以前,这里房屋整齐壮观,商店鳞次栉比,即使行人众多,也十分干净整洁,乱中有序,胡十娭毑颇以为豪,说这叫做大城市的气派。平时这个时辰,路上车水马龙,叫卖声谈笑声连天,热闹非凡。
有关这条街的美好回忆历历在目,她看一眼心惊肉跳一下,走一步浑身战栗一回,许多不知名的声音在脑中轰隆作响。
小时候,胡十娭毑最爱一手牵着一个出来逛,甚至打瓶酱油也要叫上两人,让家人哭笑不得。她仍然记得,自己一双眼睛根本不够看,好几次一个闪神就跟丢了,好在每次都有厉害的小满,胡十娭毑走开,小满就会盯住她,两个人目标大,胡十娭毑见不到人,只要叫声“我家双胞胎呐”,就会有无数人笑嘻嘻地回应。
走着走着,她突然有些后悔,刚一回头,一间烧得七七八八的商铺轰然倒下,激起满地尘灰,她呛得连连咳嗽,左思右想,还是先去盛家找人,等下再作打算。
因为太过专注于路况,一路杯弓蛇影,行人善意的招呼对她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大家也都理解,看着她惊恐的表情,有人苦中作乐,大笑而去,有人满脸阴郁,叹息而过,更多的人殷殷叮嘱她早些回去,不要在外面流连。
在脚走断之前,她终于瞧见八角亭的街口,原来的繁华闹市成了一堆瓦砾,熙熙攘攘的人群烟消云散,只有寥寥十数人正在街头清扫。街口清理出一条小道通往八角亭,一眼望去,昔日店铺林立的所在犹如残砖碎瓦堆积而成的幽深院落,仿佛稍不留神没入其中,便将万劫不复。
这时候看到有穿得清清爽爽的女子前来,清扫的人都停下来,面面相觑,满脸惊奇。这时,一个老者提着茶水慢悠悠走来,看到远处不知所措的女子,突然惊叫出声,“盛家媳妇,你怎么还在这里!”
“啊,是盛家的媳妇!”
“天啊,还没走!”
“造孽,还回来做么子(什么)啰!”
……
听到众人的窃窃私语,湘湘突然有些慌乱,不用说也知道,盛家父子肯定撇下自己走了,两人尚未成亲,她孤身一人巴巴赶来投奔他,岂不是白白给人看了笑话。
她脸色一沉,掉头就走,那老者大叫道:“妹子,我是刘大爹呐,上次跟你讲过话的,你记得不?”
她只得回头,强笑道:“刘大爹好,我也是刚从湘潭避难回来,请问盛家的人去哪里了?”
话一出口,人们突然安静下来,刘大爹老泪纵横,挥挥手道:“妹子,你过来。”
她仿佛听到心中什么东西轰然炸开,手一松,箱子砸在脚上,只是一分一毫的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大家惊呼连连,一个十来岁的小伙计冲过来提好箱子,一个中年妇人满脸黯然,上前拉着她跟在刘大爹身后,经过人群时,她脑中的嗡嗡声终于停了,变成满城压抑的哭泣,迅速占领她的心神。
街上哪里有一间能辨认的门面,刘大爹在中间一处瓦砾堆停下,示意那妇人放开她,指出那堆几乎夷平的地方,哽咽道:“妹子,承志他……就是死在那里!”
哭泣越发大声,她根本听不明白他的话,睁着大大的眼睛,茫茫然四处搜寻,记忆里,这里有满院菊花,有许许多多的牌位,还有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让人一看进去就丢了魂。
妇人嘶哑的声音飘飘渺渺而来,似乎削尖了脑袋钻进她脑海,“承志他家风火墙根本没起作用,东西全烧了,烧光了啊!造孽啊,承志出去跑了一天,睡死了,火烧起来堵了门,他跳到水缸里头,被生生煮熟了……”妇人擦了泪,语无伦次地一遍遍在她耳边唤:“妹子,你没看到,真的好造孽,好造孽,那么好的伢子,又聪明又懂事,嘴巴又热闹,好可惜,好可惜……”
她只觉头痛欲裂,尖叫一声,猛地抱着头蹲了下去,妇人愣在当场,满脸惊惶,刘大爹抢上一步,急急道:“妹子,快走吧,长沙已经没办法呆,你家有本事,赶快走吧!”
她的脑中乱成一团,压抑的哭声渐渐汇成洪流,一波又一波冲击她最后的堤防,刘大爹还在极力劝说:“妹子,走吧,盛家的人死绝了!盛老板家产烧尽,儿子又死了,再没了指望,竟然抱着儿子投了河,到现在还没找到尸首。妹子,你年纪轻轻,别想不开,日本鬼子还没来,现在走还来得及!”
堤防不堪重负,终于垮了,恐怖的痛之后,她心中只剩死一般的宁静。
原来,这就叫做乱世,性命如同草芥的乱世。
她曾经无数次怪责金凤不同自己玩,怪她冷血无情,即使知道她的父母惨死,知道南京城几乎成了空城。
那些人跟她没有关系啊,死了,她还是有德园的包子,有漂亮的衣服,还是可以躲在家里看书写东西,炮弹来了,有警报和防空洞,鬼子来了,有士兵,有满城的男人。
抗战,跟她没有关系啊,她有手有脚会英文会写诗,可以逃到外国,继续吃包子,穿漂亮的衣服。
回家吧,盛家没有人,她还有小满和姐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