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跟她没有关系啊,她有手有脚会英文会写诗,可以逃到外国,继续吃包子,穿漂亮的衣服。
回家吧,盛家没有人,她还有小满和姐夫,总能逃出这地狱。明明脑子里一个劲在催促,她却始终挪不动半步,那压抑的哭泣又隐隐作祟,恍惚间,她看到了黑暗中有幽幽的一束光,直直投射在河水里漂浮的物体上。
水声嘤嘤,竟然也像在哭泣。
哭的人那么多,哪一个才是我?
第十章 **二十七年十一月十七ri
小满一手提着箱子,一手牵着湘湘出现在家门口时,一直在门口做事兼望风的胡十娭毑霍然而起,满脸惊惶,和小满交换一个眼色,又坐下来,冷冷道:“桌上有粥和辣椒萝卜。”
湘君听到声音,急匆匆而来,刚探出头,胡十娭毑喝道:“莫理她,翅膀还没硬就想飞,惯势狠了(太娇惯了)!”
湘君脚步一顿,又把头缩了回去,小满拖着湘湘走进家门,湘君接过箱子,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
薛君山刚好醒了,睁着朦胧的眼睛,目光始终不离她身上,等她把箱子放好,拣出干净衣裳放在一边,才轻咳一声,湘君浑身一震,猛扑到床边,捉着他的手,把脸藏在他手心嘤嘤低泣。
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人,人生真是圆满,薛君山仿佛做了一场大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什么话也不想说,慢慢闭上眼睛,眼角不由得湿了,湘君伏在他肩膀,在他脸颊蹭去泪水,轻轻戳了戳他的鼻子,轻柔微笑。
薛君山轻叹一声,xian开被子把她塞进来,将她安置在怀中固定的位置,看着她眼下浓浓的黑,心头一酸,用最轻柔的手势催她入眠。
她仍然有几分挣扎,轻声道:“湘湘怎么办?”
薛君山这才想到这事,想起盛家的惨状,不由得拧紧了眉头,湘君突然有些后悔,赔笑道:“别担心,小孩子不懂什么情啊爱的,过去就算了。”
薛君山朝她挤出笑容,刚想开口,才发现嗓子过度使用,已经完全嘶哑,疼痛难忍,他不敢再让湘君操心,连忙装作要睡,果不其然,静默不到一分钟,湘君呼吸渐渐深长,终于沉沉睡去。
虽然也想陪她睡一阵,到底还是有事情放不下,薛君山起身梳洗,摸摸下巴,才知道脸早被她刮干净,俯身想去亲一下,又怕吵醒了她,在她发上亲了一记,蹑手蹑脚出门了。
湘湘正坐在台阶上发呆,小满以从未有过的好脾气端着一碗粥在喂她,才几天工夫,那明艳照人的女子像变了个人,满脸青灰,眸中一片死寂。薛君山在心头叹了又叹,转身去后院洗漱好,也端了一碗粥出来,一边吃一边四处“视察”。
门口,胡十娭毑斜了他一眼,朝他招招手道:“你岳老子跟岳母娘(岳父和岳母)去找熟人,要你暂时休息两天,把精神养好,姓顾那伢子也说了,出了事,肯定会要找些替罪羊堵大家的嘴巴,上头对你印象还好,不过这个时候是没道理可讲的,打死的都是出头鸟,他会帮你看着。”
薛君山似乎吃了定心丸,把粥一口气喝干,蹲在胡十娭毑身边,压低声音道:“没想到我误打误撞,还真找到大kao山了,多亏您老人家的好手艺啊!”
胡十娭毑冷哼一声,“少讲屁话!看你做的什么事,细妹子(湘湘)搞得这个样子,早晓得还不如跟胡家那边结亲家,嫁到乡里还有饱饭吃!”
薛君山讪笑两声,左思右想,还真是有些发愁,抱着碗呆了。刘明翰挑着两个箩筐过来,看到门口的两人,脚步突然有些不稳,旁边的秀秀见状,连忙抓住刘明翰扁担上的绳子,低声道:“哥,他是好人。”
薛君山所做种种,刘明翰何尝不知,他只是厌憎自己没本事,还要kao仇人照顾一大家子,一直以来心结难解。不过,活着都不容易,以后两人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躲是躲不过去,干脆爽快一点吧。
下定决心,刘明翰脸色稍缓,一步步把箩筐挑到门口,胡十娭毑起身让路,看了看箩筐里的破书烂裳,伸手拦在门口,叹道:“这些留着做什么,娭毑不会少你们吃穿!”
秀秀鼻子一酸,哽咽道:“家里烧得只剩下这些,总得留点什么有个念想。”
胡十娭毑笑道:“傻妹子,人生一世,没有什么比命更重要,这些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们有这个挑东西回来的劲头,还不如把路早点挖通,是不?”
刘明翰满脸尴尬,把东西挑进去就找了铁铲出来,从街口开始往这边拓宽道路,把砖石瓦砾清走,小满一会也扛着锄头出来了,薛君山跃跃欲试,刚想进去找工具,一辆吉普车气势汹汹而来,正停在家门口,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两人冲下来叫道:“薛君山,张主席有请!”
这一天终于来了,胡十娭毑第一个醒悟过来,颤巍巍地去捡菜刀,薛君山连忙扶住她,压低声音道:“娭毑,莫慌,肯定没事!”
说完,他把胡十娭毑往秀秀那边一推,大步流星跟两人上了车。
湘湘追到门口,只看到一缕黑烟,愣在当场。胡十娭毑往台阶上一坐,一下下打在大腿上,绝望地呜咽。几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根本不知道何时湘君出来,湘湘猛一回头,只捞到一丝散落的长发,就听到一声闷响。
幸亏身后有梧桐树挡着,湘君后脑撞在树上,一下坐在地上,满脸凄惶,湘湘扑通跪在她身边,强忍嚎啕痛哭的冲动,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刘明翰脚一顿,立刻去找胡长宁夫妇想办法,他们带着小平安出门,明为访友,实则想让小平安博得些同情分,留在长沙城的朋友寥寥,两人寻访了几日,也才找到一个湖南大学的教职员而已,根本帮不上什么忙,倒是小平安苦不堪言,一听说要出门就哇哇大哭。
秀秀蹲在两姐妹身边,第一次恨自己的嘴拙,根本不知如何安慰,揪了揪自己小小的辫子,过去把胡十娭毑扶起来,胡十娭毑一眼扫过去,家里都是孩子,此时不是哭的时候,把泪水一擦,撑着她的手起来,看脚边的菜刀已经没用,弯腰拾起,颠着小脚径直走进厨房,把从老家捎回来的骨头剁得震天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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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二十七年十一月十七ri
小满还守在街口,看着车消失的方向发呆,秀秀过去拉拉他的衣袖,小满朝他挤出一个笑容,拉拉她的辫子,挥手让她回去,秀秀怯生生道:“小满哥,你让二姐去找顾大哥帮帮忙吧!”
小满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眼睛,有了胡十娭毑的话,秀秀美梦成真,哪敢与这么俊秀的男子相对,脸一红,轻声道:“我昨天起夜,听到顾大哥跟大姐说话,顾大哥说知道姐夫的意思,让她不要担心,他会盯着这事。”
小满猛地抓住秀秀的手腕,急急道:“顾大哥早上去哪里了,你知道不?”
秀秀苦着脸道:“他一大清早就走了,我其实也问过,他只是说去见个客人,我还问他会不会回来,他没答话,还是那个当兵的小哥哥说看情况。”
小满撒腿就跑,看到院中的湘湘和湘君,脚步一顿,慢慢走到两人身边,湘君突然扶着湘湘起身,强笑道:“瞧我,丁点事就慌成这样,顾先生既然说过没事,自然不用担心什么,你们快去收拾一下,马上要吃饭了。”
言罢,她转身就走,从房间拿出一件军装大衣,恍恍惚惚往外走,小满示意秀秀跟上,把湘湘拉到一旁嘀咕,湘湘的全部家当都被湘君没收,口袋里还剩下几十块钱,也是一笔巨款,小满从柜子里搜出存的十几块钱,绕进厨房,讷讷道:“娭毑,你身上还有没有钱?”
胡十娭毑浑身一震,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进房间,把钱袋子整个交到他手里,问都没有问一声,又回去做事。
两人把钱分成许多份,用红纸包好,分别装进口袋,跟胡十娭毑招呼一声,狂奔而去。
胡十娭毑又拿着菜刀慢腾腾踱出来,往门口一坐,突然泪流满面。
两人如无头的苍蝇,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小满不敢把她往南边带,引出她的伤心事,只得一个劲朝北边走,好在一路问过来,有好些人说在东郊看过许多小轿车和许多官兵,两人才算有了目标。
经过坡子街口,一个年轻男子背着个黑乎乎的米袋子迎面而来,小满看得有些面熟,堵在他面前赔笑道:“请问……”
男子似乎受惊不小,连退三步才稳住身形,抬头一看,突然满脸堆笑道:“原来是薛副处长家的小公子,你们还待在长沙做什么,都烧成这样了,赶快逃吧,日本鬼子马上打过来了!”
小满这才想起,原来他就是德园的跑堂小陈,闷闷道:“我姐夫被抓走了,你见多识广,能不能告诉我该找哪个官?”
小陈苦笑道:“你也太抬举我了,我只是耳朵尖,在客人聊天的时候偷听,现在馆子不开门,我耳朵再好也没用啊!”
湘湘想起那天在街上碰到的伤兵,趁两人说话,抬脚就往狼藉的街巷走,小陈瞥见,用无比尖利的声音大叫:“站住,不要去!”
湘湘吓了一跳,转头看看小陈,从他满脸冷汗中察觉出不同寻常的气息,悄悄往后退了一步,被小满迅速拽到身后。
面对两双同样清澈的眼睛,小陈满脸尴尬,低头就走,小满正要问个究竟,小陈走了几步,突然退到街口,朝那片断壁残垣扑通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哽咽道:“这里的伤兵兄弟,一个都没跑掉。”
湘湘大张着嘴,似乎听到自己恐怖的惊叫,又似乎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那么多淳朴的笑脸,那么多活生生的人,一个也没跑掉!竟然一个也没跑掉!怎么能一个也没跑掉!
小满咬着牙跪了下去,有两个行人经过,在街口驻足片刻,又长叹着离开,他们之后还有一个老者,在小满肩上重重拍了两记,蹒跚而去。
小满霍然而起,抓住湘湘的手就走,小陈在后面高声叫道:“小公子,去容园碰碰运气吧,自己当心!”
容园在长沙东郊,是一片幽静的园林住所,前湖南省政府主席何键所造。路上全是废墟,时不时还能看到来不及收殓的焦黑尸体,让人吓得浑身冷汗直流。
两人又饿又渴又累,走走停停,几近黄昏时分才到,容园现在重兵把守,又岂是随便能进的,远远的路边有几家没烧,两人讨了口水喝,坐在街边遥望那方,几乎成了雕塑。
天色渐渐黑了,废墟中透出微弱的光亮,容园的方向灯火尤其多,路上车来车往,一刻不停,每次都让人心惊胆战。
车他们当然不敢拦,好不容易看到有落单的士兵,小满连忙冲上去打躬作揖,往人家手中塞钱,拜托他找一个叫顾清明的参谋,那人收了钱也并不见好脸色,挥挥手就走了。
两人也没有抱太大希望,一见到有士兵过就拦下塞钱,看到是一对衣着贵气,相貌相似的男女,大家也没有怎么为难,大多收下来敷衍着应下,也有的像赶苍蝇一样轰走两人,要落在平时,两人早就翻脸,今日里无论别人是什么脸色,两人总是满脸堆笑,直至脸上的肌肉发僵。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辆黑色轿车从容园驶出,径直停在两人面前,司机探头出来,用没有任何温度的声音道:“上来!”
两人争先恐后地上了车,各自看向窗外,不敢让对方看到自己的恐慌。
司机停下车,把两人带到最边上一间,示意小满等在外面客厅,带着湘湘进到房间。房间里点着两支蜡烛,一个头发发白,身着长衫的老者坐在藤椅上喝茶,光线太暗,老者的面目看不分明,那挺直的坐姿和手势让人无比压抑。
湘湘坐在下首,低垂着头,连大气也不敢喘,老者放下茶杯,幽幽道:“你叫胡湘湘?”
“是!”
“顾清明去过你家几次?”
湘湘微微一怔,轻声道:“三次。”
“你对他印象如何?”
湘湘心中漏跳了几拍,正色道:“他很优秀!”
老者嘴角勾出高高的弧度,颔首道:“你姐夫是个聪明人,相信你也不会太笨,我见你的目的想必你也知道,我帮你这个忙,你负责帮我劝住他,和他一起离开,如何?”
“为什么?”她声音低微得仿佛在自言自语。
老者叹道:“我近五十才有这个儿子,不想让他死在我前头,国民党的事情我看得最清楚不过,不想让我的儿子深受其害,为他们做炮灰。”
话音未落,湘湘已经跪在他面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沉声道:“爸爸,拜托您了!”
老者突然笑出声来:“傻孩子,是你姐夫自己运气好!其一,全城的官员得到消息,都只顾自己逃命,抢车抢船者众,趁火打劫者众,难看至极,只有你们一家留下来;其二,失火后他的所作所为有目共睹,确实尽了最大努力减少损失;其三,他读书少,焚城计划本就跟他没什么关系;其四,他曾说过与长沙城共存亡,这句刚好落到委员长耳中,就凭这一句,他这条命就算保住了。”
湘湘近乎虚拖,硬撑着起身,低眉顺眼,垂手而立,老者也是满身心的疲累,并不想开口,两人相对沉默无语,老者趁此机会细细观察,虽然对长沙妹子的泼辣性格有几分忌惮,此时此刻,也只有性格强悍的女子才能制住顾清明,让其迷途知返,况且所有迹象表明,顾清明对她颇有兴趣,甚至还不惜亲自跑去乡下接双胞胎回来。
“你家双胞胎是遗传么?”老者很突兀地问了一句。
湘湘抿抿嘴,强笑道:“胡家族谱上已经有六代生了双胞胎。”
老者捻捻胡须,终于笑开了怀。
第十一章 **二十七年十一月二十ri
晨曦刚刚艰难地穿透长沙城的漫天尘灰,胡十娭毑就颠颠地从街上冲了回来,把手里的菜刀撂在门后,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抿嘴一笑,将散落的发捋在耳后,慢慢悠悠去库房检视家中的存粮。
库房里堆得满满的,坛坛罐罐满地都是,米缸里的米还有大半,吃两三个月不成问题,腊肉腊鱼这些也不缺,胡十娭毑一个个坛子罐子揭开来看,脸上的皱纹成了一朵花,有吃的,心里到底不慌,而且有胡家做后盾,这段日子一定可以挺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