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明翰边往外走边笑道:“娭毑,我不是要走,人有三急呐!”
在刻意的哄笑声中,刚刚剑拔弩张的气氛烟消云散,捕捉到湘湘焦急的眼神,顾清明下意识走向她,一手扣着她肩膀上下检查,柔声道:“摔疼了吗?”
湘湘茫然摇头,悄悄捉住他的衣角,像捉住救命的稻草。顾清明一个个指头掰开,瞪了小满一眼,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径直把她拉到身边坐下,继续和胡长宁喝酒,谈笑风生,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第三章 **三十一年五月二十二ri(1)
胡十娭毑把黄历撕到四月初八那一张,看着节气“小满”两个大字嘿嘿直笑,很想找人倾诉心中的欢喜,只是家中空空荡荡,连久未出门的胡刘氏也早早起来梳洗打扮,悄悄带着秀秀出门了,想必是为了让秀秀避开小满,心里好过些。
想起那两个孩子的事情,她又发了愁,今天本是两人的好日子,没想到小满那化生子喝多两杯就发酒疯,好事成了坏事。她看妹子最有经验,自己一手调教的肯定比外人好,当初把秀秀带在身边就有这个意思,只是不知道小满中了什么邪,老是整蛊作怪,害她一片苦心泡汤。
不过,胡长宁说得也没错,儿孙自有儿孙福,湘湘和小顾闹的动静不小,但也是自由恋爱,如今好得像mi里调油,小满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加上他天生倔强,眼界又高,自然不会安分,让他自己去谈个也罢,胡家上下都不是尖酸刻薄的人,不至于容不下一个妹子。
胡十娭毑放下满腹心事,钻到库房里转了几个来回,终于挑好了菜式,主菜是一只整鸡,用当归红枣一大清早就炖上了,至于湘湘爱吃的粉蒸肉,那更是必不可少的菜,湘湘最近太累了,口味淡,不喜欢吃太油的,一定要用心做才行。
菜式备下,她从厢房把湘湘的织锦缎旗袍拿出来,就着刺眼的阳光一针一线收了一点腰,不禁又开始为那始终平平的肚子发愁。转念一想,连自己也觉得好笑,两人聚少离多,见面地次数一只手都数得出来,哪里来的孩子。
事情忙完,她捶捶酸痛的腰起身,虽然很想做事。此时脑子里却一片空白,不由自主地踱向大门。
世道不太平。城里像军管又没见几个兵,物资匮乏,物价贵得吓人,长沙城里乱糟糟的,当街偷抢的比比皆是。她谨慎了一世,这个时候自然不会放过一丝一毫的漏洞,贴着大门的缝隙看了一阵。没发现可疑动静,这才开闩,看到对面遥遥走来一人,用力揉了揉眼睛,那人已经扬手高声叫道:“没看错,是我!”
胡长泰加快了脚步,二话不说,将鼓鼓囊囊地布褡裢塞到她手里。胡十娭毑完全没了以前的伶俐,不但差点没提起来褡裢,也根本无言应对,硬生生挤出一丝笑容,将他引到客厅坐下,自己慌里慌张去端茶点。
备好茶点回来。见胡长泰并未坐下,负手四处观望,以前挺直地背脊也显出几分佝偻,她心中有些不是滋味,赔笑道:“他们过生日又不是什么大事,打发(派)细伢子过来玩就好,何必巴巴地跑一趟,莫折他们的寿啊!”
话一出口,她恨不得自抽两巴掌,胡长泰三个孩子全没了。哪里还有细伢子打发。胡长泰并不责怪。苦笑道:“细婶婶,你嘴巴可不比以前了。”
胡十娭毑讪笑两声。又准备出去忙活,胡长泰伸手拦在她面前,轻声道:“我们难得讲一次话,就别忙了吧。”
时过境迁,再折腾还真没道理,她终于平静下来,搬了条kao背椅坐在门口,胡长泰端着茶跟了出来,站在台阶上慢悠悠喝茶,哪里像要讲话的样子,胡十娭毑忍不住了,轻声道:“长庚和湘平有没有信回?”
胡长泰应了一声,笑道:“劳你挂念,他们都很好,长庚到了桂林,顾家请人帮他补习英文,湘平顺利进了陆军大学,他们从小就学武强身,山上山下四处跑,身体底子很好,不用担心。”
“客气什么。”她喃喃念了句,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两人都沉默下来,良久,胡长泰突然幽幽叹道:“细婶婶,当年是我对不起你,我也遭报应了,你就不要再记恨我和大爹,得空回去看看吧。”
听到盼了多年的“对不起”,她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激动,仰头眯缝着眼睛看向枝繁叶茂的梧桐树,淡淡道:“前几个月还是光秃秃的,一会就长这么好了。”
胡长泰不明就里,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从树叶间透过缕缕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他没来由地心慌,放弃努力,转头坐下,双手将杯子紧了紧,用轻柔得近乎呓语地声音道:“那一年,你第一次跟满叔从城里回来,站在村口的榕树下朝我笑,笑得真好看。那时候我很好奇,长沙街上的妹子到底是怎么养出来的,是不是从来不出门,要不那脸怎么白里透着粉,真是水灵。”
光与叶的影子里,胡十娭毑满脸迷茫,似沉入一个长长的美梦里,胡长泰悄然擦去眼角的泪水,轻笑道:“你还别说,湘湘跟你那年的模样像了十成十,她回了老家,我都不敢回去,怕想起过去这些事。”他长叹一声:“没办法,人老了,世道又乱,什么都没指望……”
他地声音似断在喉头,极力在勾起嘴角,只是始终无能为力,抱着头泪珠大颗大颗落下来,哭也无声。
他的泪恍若铁刺银针,威力无比,扎得胡十娭毑从心头一直痛到手指脚趾,胡家也算大家,人丁兴旺,她回去时一屋子的小毛头,走到哪里都是天真而好奇的眼睛。
那么多小毛头,竟然一眨眼就没了,都没了,一个也没了,想必胡家那阴森森的祠堂已站满了年轻的面容,像湘水,走地时候才十七……在温煦的阳光中,她突然觉得冷,扶着椅子kao背颤巍巍起身,游神一般钻进屋子里,在菩萨老爷面前重重跪了下去,在心中凄厉嘶吼:“老天,把我带走算了,留下胡家这些好伢子啊……”
第三章 **三十一年五月二十二ri(2)
小满推门进来,看到台阶上那双肩颤抖的老人,手里的菜篮子啪地掉下来,又立刻回过神来,将菜篮子放到一旁,刻意拔高了声调,热热闹闹道:“大伯,我今天过生日呐,有什么表示不啰?”
胡长泰浑身一震,慌忙擦干净脸,强笑道:“你大爹最挂欠(喜欢)你,礼物老早就准备好了,你倒是回去看看,不要老是让小秋两头跑,小心大爹骂人。”
小满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干笑两声应付过去,看到胡十娭毑从房间里出来,也是满面泪痕,心里更加难受,将菜篮子高高举起,一个劲往她面前递,谄媚地笑道:“娭毑,我买了甲鱼,你晓得做霸王别姬不,我们在玉楼东吃过的。”
“就只知道吃,还不快把秀秀哄回来,要她真的嫁了,哪里有人会这么上心伺候你!”
胡十娭毑气不打一处来,推开菜篮子去敲他脑袋,小满乖乖受了几下,笑容愈发灿烂,胡长泰无奈地摇头:“小满,你这个不喜欢那个不喜欢,到底喜欢哪家的妹子,我跟你去说亲,胡家偌大的家业摆在那里,还不至于有讨不到的妹子。”
自从长庚和湘平离家,再加上胡家兄弟和薛君山的牺牲,小满满脑子都是参军打仗,报仇雪恨,哪里想过别的事情。只是一来被家里人重重拦阻,二来确实家里只剩下自己一个支撑,不免有些怨愤难平。那次借酒装疯。怨气是出了,也把家里上上下下得罪个光,他一边懊悔,一边还在心里强词夺理:秀秀现在当他是陌生人,他胡大少爷有为青年一个,总不可能倒头去求她回心转意吧,而且明明是她从小一副受欺负的小堂客模样。死赖着要做胡家人,他勉为其难接受并且成全她而已。凭什么她还蹬鼻子上脸,真是可恶!
不过,有了前车之鉴,他再把这种小九九抖出来就太蠢了,胡十娭毑把菜篮子接过去,一路念叨秀秀地好处进了后院,小满嬉皮笑脸凑上来要打听长庚的事情。谁知胡大爹怕他乱了心思,早有吩咐,对他只字不提,小满打听不出什么,怏怏地把小桌茶点搬出来,在稀疏的树影下嗑瓜子,每一次都比赛着吐出老远,一会就弄得满院都是。
胡长泰一直拿这古灵精怪的孩子没办法。要论口才,他舌灿莲花,从老到小哄得服服帖帖,而且人也机灵,没学半月,算盘打得比他还好。就是这个不服管的劲头让人头疼。在旁边看了一会,小满突然咧嘴一笑:“大伯,我娭毑年轻的时候是不是很好看?”
怎么能不好看呢?胡长泰在心中幽幽叹息,强笑道:“湘湘留了长辫子是什么样子,你想想看?”
说曹操曹操到,小满还在歪着头想象,看到湘湘推门进来,眼睛一亮,朝胡长泰挤眉弄眼地笑。湘湘穿着一身合体的白底小红碎花棉布旗袍,短发一直没时间剪。已经留到齐肩。看起来十分素雅美丽。
见到胡长泰,湘湘颇感意外。恭恭敬敬叫了声大伯,胡长泰拿出一个红绒布袋子,颔首微笑:“你大爹爹托人从云南买了两个玉观音,到南岳开了光,保佑你们平平安安。”
小满接过观音比了比,不由分说给湘湘挂在脖子上,看到她苍白地脸和眼下明显的青黑,不禁有些心疼,轻声道:“怎么累成这样?”
话音未落,她地泪珠断线般落下来,哽咽道:“又打起来了,在浙江,他回不来。”
“回不来就算了,以前他不在我们不也照样过生日,照样快活!”小满颇有些不忿,将玉观音塞到她手里,找事情给她做转移注意力。湘湘给他戴上,抹了把泪坐在树下抱着膝盖发呆,小满难得勤快一次,给她倒了杯茶来,袖子一捋,装模作样给她捶背,活拖拖一个狗腿子,胡长泰看得直摇头,来个眼不见为净,踱到后院去帮手。
听说顾清明回不来,小满别提有多高兴,时值湘雅医院重建,人手紧缺,湘湘每天早出晚归,累得有气无力,哪里说得上话,他又是个闲不住的,无聊得发疯。而且潜意识里,她一直住在家里,根本不算嫁人,还是归他小满保护,还能像以前那样打打闹闹,多么快活。
湘湘突然怔怔道:“小满,你说我该不该随军?”
眼看美梦成了空,小满心头火起,用力弹了她一记,到底还是舍不得,连忙给她揉揉,湘湘哭笑不得,打开他的手抱着茶杯咕咚咕咚喝个底朝天,这才想到今天安静得诡异,闷闷道:“我们过生日呢,大家怎么都不在?”
小满撇撇嘴,决定不跟她讨论这个让人扫兴的问题,湘湘有心说他几句,转念一想,他那混世魔王脾气哪里是秀秀能对付的,还不如等他自己想通,或者真正找个喜欢的妹子收心,要真像父母那样一辈子相敬如宾,毫无共同语言,日子也确实难熬。
小满无聊多日,也在脑海里描绘了多日今天热热闹闹的情景,满心期待,却没想到如此冷清,心里酸溜溜地,蹲在她面前强调自己的存在,笑眯眯道:“生日快乐!”
湘湘何尝不知道他的心思,扑哧一笑,和他碰了碰额头,轻声道:“生日快乐!满哥哥!”
那一刻,无数画面在他们脑海涌现,快乐、痛苦、沮丧、恐惧……二十年的时光倏忽远去,他们相依相伴成长,又从秤不离砣的伙伴变成独立的个体,各自建立家庭,承担责任,从此忙忙碌碌,或是天各一方。
两人相视而笑,眸中都有难掩的惆怅,湘湘拨开他垂落眼前的一缕发,用哄孩子般地轻柔语气道:“小满,快点长大吧,大家都指望你,不要再赌气啦,你把家里照顾好,我才能安心做事,他们才能安心打仗啊!”
一束光破空而来,柔柔地落在她脸上,让她的眼睛明亮得让人不敢正视,小满垂下眼帘,虽不敢确定是不是看到了然的目光,却能感受到似水温柔。这一个,不是踩到尾巴就炸毛的湘湘,而是真正的多情湘女,顾清明的妻。
他突然想哭,自己在死胡同里钻来钻去地时候,湘湘已经撒手而去,悄无声息长大了,再不会哭哭啼啼找他诉说委屈,再不会走不动要他背……
相似的模样,不同的性别和际遇,不同的执念。从他一瞬间深沉的眸中,湘湘读出了无限伤悲,也有落泪的冲动,从长沙大火到如今,谁不是一日十载,几年就如同过了一生。
两人额头相抵,嘿嘿直笑,小满歪歪嘴道:“堂客们,不要走,有你小满哥在此,包你吃香的喝辣的!”
第一次有人这么叫,听起来真正刺耳,湘湘冷哼一声,决定不跟他一般计较,看到胡长宁拉着毛坨的小手进门,喜滋滋地迎了上去,把手往他面前一伸,朝他挤眉弄眼地笑。
胡长宁一巴掌拍开,这边小满又伸出一只手等着,忍俊不禁,拿出两支包装精美的钢笔算交了差,听说胡长泰过来,垂着头发了一会愣,负手慢吞吞走向后院。
如往常一般,两人凑到一起左比右比,两支同样地钢笔愣是要分出优劣,争了半天,把毛坨拉来做裁判,毛坨抱住两人地脖子,悄声道:“这是外公当了怀表买的。”
两人面面相觑,一人伸出一只手将毛坨抱起来,飞奔向小满地房间,齐齐扑到床上闷头嘀咕。湘湘一贯不管事,自然没什么银钱概念,小满这些天正在别扭,家里琐事也好久没理会,湘君去了孤儿院帮忙,忙得脚不沾地……两人嘀咕一阵,登时目瞪口呆,冷汗淋漓,家里的吃穿用度,竟然都是爸爸微薄的薪水在支撑!现在的物价贵得离谱,爸爸一个月的薪水只够买些油盐小菜!
小满又发了宝气,用脑袋拼命撞床板,看得毛坨笑个不停,湘湘转头钻进自己房间,把所有家当都捣腾出来,忍不住生了姓顾那家伙的气,在胡家吃住这么多日,除了他父亲送来的礼物,那家伙也从没提钱的事情,好像胡家倒贴嫁女儿一般。
湘湘把钱交到小满手里,毛坨凑上来看稀奇,小满数了数,轻声道:“我是男人,该我养家,算我借你的!”
不等她回答,小满一溜烟跑了,湘湘往床上一躺,眼睛眨巴眨巴,睫毛突然湿了,毛坨歪着头认真地想了想,塞到她怀里躺下,轻轻拍打她的肩膀,湘湘闭上眼,泪水从眼角滑落,嘴角慢慢勾起。
她的家人,叫她如何不爱,如何离得开?
院子里,小穆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湘湘夫人,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