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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啦?你干吗这么高兴?……难道这件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道静感情冲动得不能克制自己了,她立刻向王晓燕坦白了全部秘密:“晓燕,告诉你,你可不要告诉任何人——这些传单都是我寄的呀!”
“什么?你说什么?——你什么时候参加了共产党?”王晓燕被道静这个爽直的告白弄得慌乱了,她瞪着滴溜圆的眼睛吃惊地看着林道静。
“我哪是共产党!”道静懊丧地摇着头,“可是,我认识了共产党的朋友——就是我常跟你提的卢嘉川。他把这些传单放在我这里,他被捕了,再找不到他了……我留下这些东西可有什么用呢,这才想法子寄出去。”
王晓燕紧盯着道静看个不停,仿佛第一次看见一个奇怪的陌生人。
“那,你为什么不烧掉?这样乱寄是很危险的!”
“不,晓燕,你不了解我!”她抱住王晓燕的肩膀,热情洋溢地说,“我已经不是去年的我了。做这些事我觉得高兴。可是,现在也挺难过——我那些朋友都叫国民党捕走了……哼,捕走就捕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相信他们早晚会回来!”道静扬着头望着窗外的浮云,可是接着又若有所失似的低下头来。
王晓燕被她朋友这种大胆热烈的精神感动了。她紧拉住道静的手,像叹息,又像抚慰般轻轻地说:“小林,我了解你的性格——像火一样。可是,你要为你的前途着想呵,搞——革命……这有什么前途呢?”
“像你这样成天钻书本子有什么前途呢?”道静的神气严肃起来了,“国家这样危急,社会这样动荡,‘复巢之下安得完卵’这句话你不知道吗?”
“嗯。”沉静的王晓燕陷入沉思中,她若有所悟地不再出声。
“晓燕,别发愣啦,如果你不反对我,看在咱两个幼年朋友的交情上,给我帮点忙好不好?”道静推着晓燕,忽然撞入脑子一个主意,“我手里还有一些这种传单,放着挺危险,你帮我把它们散出去行吗?”
王晓燕带着惊异为难的神气,想了半天,还是摇摇头:“不行。”
道静生了气,站起脚就走:“还是好朋友呢……”
“好吧,你拿给我。”晓燕拉住道静无可奈何地答应了,“我去找那些主张贴在布告牌上的同学去。可是,说实在的,我实在不赞成你这样的做法。”
道静高兴得并没有听见晓燕后面的话。她跳上前去紧捏住晓燕的手连声说:“真好!真好!晓燕,你真是我的好朋友呀!……以后等我的老师卢嘉川出来了,我一定要叫你认识认识他。”
第二十四章
余永泽看见道静一连几天匆匆忙忙地出来进去——有时半夜不回来,有时天不亮就往外跑,而且打扮得妖妖艳艳,他简直气坏了。道静什么话也不对他说,既不说上哪儿去,也不说去干什么。问她,她简单地来个棒槌话:“管我干吗呢!”
他实在不能忍耐了。一天夜里,刚躺下来,他翻过身,捏住道静的胳膊,咬着牙说:“静,你究竟安的什么心?你这样——不觉得害臊吗?”
道静静静地躺着。有一会儿没有开口。多日酝酿成熟的意志帮助她冷静下来。她慢慢坐起身,扭开电灯,竭力放低了声音:“永泽,你应当了解:我们之间已经有了多么大的分歧……这使你痛苦,也使我痛苦。我们都还年轻,你看,咱们离开了不是更好一点吗?”
她这种异常的冷静、和婉,再不同于过去那种吵闹激忿的态度,使得余永泽突然明白:事情已经不可挽回了!已经到了绝望的地步了!他的自尊心在一个已经和他冷漠了的女子面前,陡然增长起来。他坐起身,低头思考了一会,最后紧皱着眉头,嘎声嘎气地说:“好吧,既然如此,就各奔前程吧!”
第二天大清早,余永泽就走了。中午以后当道静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正准备搬到沙滩附近另外一个小公寓里去时,忽然有个客人来找她。她走出门口一看:矮矮的个子,黄黄的圆脸,戴着眼镜,她认不出是谁来。可是来人却像对待熟朋友似的,抢上前来握住她的手低声说:“你是林道静吗?我是卢嘉川的朋友——戴愉。”
“卢的朋友——他可能带来了他的消息……”想到这里,道静又惊又喜地把他领进屋里,刚让客人坐下,她就迫不及待地问他:“没想到你来。……卢嘉川他真的——被捕了?现在,情况怎么样?”
戴愉先对屋里环视一周,然后盯着道静的脸看了一会儿,最后,他才操着南腔北调的低沉声音回答道:“是的,不幸得很,他前三个月就被捕了。原来押在宪兵司令部,现在呢,不知解到哪里去了。”最后的这句话他说的声音很低,这时,他看见道静的脸色苍白,双手使劲捏住了床栏杆。
“林同志,你很关心他哦。”戴愉的脸上露出了微微的笑容,并且冲着她喊了一声“同志”。
同志,道静听到这个称呼,是如此的惊奇和欣慰。卢嘉川虽然亲密,但还没有这样称呼过她;可是,他,这个陌生的人竟然称自己为同志。……她压住了因不幸消息的证实而引起的波动,亲切地压低声音说:“看见你,我真高兴。虽然咱们没有见过面,不,想起来啦,‘三一八’开始讲话的就是你!我想老卢一定也和你谈起过我……我很幼稚,希望你以后能够常常来帮助我。”
“那当然。我和老卢是很好的朋友你不知道么?”
“啊……”道静心里这时交织着悲伤与欣喜的感情,反而不知说些什么好了。
戴愉点了根纸烟,吸了几口,忽然慢悠悠地问道静道:“请问你,老卢是不是有些东西存放在你这里?他最后和你见面时,都分配你做些什么工作来?”
道静告诉了她和卢嘉川最后见面时的全部情况,并且把散发传单的事也告诉了他。
戴愉仔细地听完了她的话,点点头说:“好的,好的,你做的不错,勇敢得很。不过为什么不找我们的同志和你一起去做呢?这样的事,你一个人去做,危险得很。”
“没有人。我认识的革命同志只有老卢小许几个,他们不是都被捕了?”
“哦,是这样的。”戴愉从眼镜后面瞪着突出的金鱼眼睛,浮肿的黯黄色的脸上有一丝笑意,“那么,你今后打算怎么奋斗下去呢?”不等道静回答,他又接着说道,“思想进步、左倾的青年是多得很的,要尽量扩大你的生活圈子,才能……”
“没有!”道静忧郁地打断了他的话,“老戴,我一个进步的朋友也没有了,你给我介绍几个吧。你看我的生活够多苦闷——自从老卢他们一被捕,我又变成井底蛤蟆。现在,我就准备离开他——你还不知道,我有个爱人很落后,我们思想不一致,我只好离开他,此后我就自由了。我真想把我的生活变得更有意义——像你们一样。看你们的斗争生活够多丰富。”
“嗯,是的,是的,……”戴愉连声答应着,然后站起身叼着烟卷在屋里各处观赏着。当他看到吊在墙上的一盆翠绿的天冬草,和书架上那个小小的精致的古瓷花瓶时,他扭过头来微微一笑:“林同志,你摆着这些资产阶级的玩艺儿,可不够革命化哦。无产阶级的革命战士是反对这些‘玩物丧志’的东西的。……好,现在我要走了,请你把你的新住址告诉我,以后有功夫一定来找你。老卢有了消息我一定也要来告诉你。……是这样,你以后要勇敢地投身到革命斗争中,多和革命关系取得联系,当然,我们俩也算有了一定的联系了。”
道静送走了戴愉,回到屋里坐在床边。想到又和革命的朋友联系上了,她的生活又该活跃起来了,她兴奋得忘了搬走的事;但当她想到了卢嘉川,她的心情又渐渐沉重起来——
“啊,你现在在哪里呀?……”她呆呆地望着纱窗外面的蓝天,许久功夫动也不动了。后来当她猛然看见墙上挂着的她和余永泽同照的照片,看见衣架上他的蓝布长衫时,她忽然清醒过来了。她站起身向屋里各处望了望——难道真的就要和自己曾经热爱过的男子分手了吗?难道这个曾经度过多少甜蜜时光的小屋永远也不能再回来了吗?……她看了看那个捆好了的铺盖卷,看了看将要带走的小皮箱,又看看屋子里给余永泽留下的一切什物,她的眼睛忽然潮湿了。“赶快离开!”一霎间,她为自己的徬徨、伤感感到了羞愧。不知从哪儿来了一股力量,她拿起被卷就往外走。可是走到门边,她终究还是回过头来坐在桌边,迅速地写了一个条子:
永泽:我走了,不再回来了。你要保重!要把心胸放宽!祝你幸福。
静一九三三年九月二十日
经过内心的斗争,经过痛心的自我批判,林道静终于提起自己的行李,走出了那间给了她幸福又使她无限痛苦的公寓房间。
第二十五章
低低的婉转的歌声飘散在一间寂静的小屋里。道静坐在凳子上,一个人对着火炉上冒着热气的蒸笼,轻轻地随口唱着自撰的歌儿:
黑暗的牢门呀,你永远——永远关不住那灿烂的阳光;
亲爱的同志们呀,太阳、花儿、云鸟,
还有那年轻可爱的姑娘,
他们穿过黑暗的牢狱的墙壁,在对着你们歌唱——
他们对着你们歌唱。
……………
她低声反复地唱了好久,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才像醒过来似的停止了唱。揭开蒸笼,取出蒸熟了的又白又大的馒头。这时一丝看不见的微笑浮上她的嘴角,“啊,蒸好了。”她欣赏着自己的技术。把一切收拾好了——炉子端到院子里,蒸笼还了房东。她回到屋里,就对着那堆馒头,一个个地抚摩、观察起来:“哪个里面有铅条呢?——许宁,他们该多高兴啊!”
自从和余永泽分开了,道静就住到沙滩附近的一个小公寓里。她的生活比较自由了,就用全副精神放在和革命同志的联系上。为了打听许宁的消息,她去找了许老太太。于是她和许宁的关系就联系上了。许宁被押在北平地方法院的看守所,她充做他的妹妹和许老太太一同去探望了他。当她第一次看完许宁回来以后,真是高兴得很——为她自己,也为许宁。因为许宁自从坐了监狱,看起来反而比过去沉静了,坚强了。他英俊的脸上很干净,眼睛闪着光,虽然衰弱、瘦削一些,但看不出沮丧的神色。
“身体不错,可以吃饱……”许宁这样对铁栏外的道静叙说他在狱中的生活,“开庭两次了,法官说我的案子不重,只要登报悔过就可以释放。”
道静睁大眼睛说:“什么叫登报悔过?——那是怎么回事?”
许宁回头望望踱着慢步离着很远的看守,微笑变成了苦笑:“就是自首呗!”
“二哥,那你怎么办?登不登报呢?”
“不,不会!”许宁摇着头,语气很坚定,“我们所有的政治犯都坚决拒绝了。如果他们再逼迫,我们就要用绝食来反抗。……啊,四妹,你们学校要开运动会了吗?那很好……”许宁先是低声说着,后来看守过来了,他提高了声音向道静亲切地含着深意地一笑。
“要写,没有铅笔——在馒头里面夹上铅条送来……”趁着看守又走远了的空子,许宁又这样低声对道静说。她点点头,也给他一个会心的微笑。
想到这里,看看手里捏着的馒头,一种青春美好的热情冲击着她,她又低低地唱了起来:
铅条,可爱的小铅条呀!
你藏在这白白软软的馒头里,像金子藏在砂子当中。
啊,小铅条,可爱的小铅条呀!
你将跳过看守阴森的眼睛,握在——握在同志们的手中。
铅条,可爱的小铅条!
你像利剑,你像匕首,你将写下人民的反抗呼声,你将刺向反动者的咽喉。
……………
她眼睛看着窗外,手里捏紧馒头,低低地不自觉地反复地唱。眼前——许宁,还有好些狱中的同志都高兴地拿着她送去的铅条,在书页的空白上急急地密密地写着。反动统治者不叫囚犯们有笔有纸,不叫他们写出人民的呼声;但是,他们拿着她藏在馒头里的铅条正在写,不停地写起来……整个黄昏她沉醉在这种愉快的想象中——她已经从卢嘉川被捕之后那种消沉的情绪中解脱出来了。她为自己战胜了旧我、走上了新的生活而欢欣着。
吃过晚饭,她把屋子整理一下,又急忙找出几本书籍包起书皮来。她知道狱中还需要书看,就用听到了的方法——
用旧牛皮纸把革命书籍都包上一层书皮,然后在书皮上写上《三民主义》、《建国大纲》或者《七侠五义》、《西游记》等字样。她一边写一边想,要是看守看出来怎么办呢?“不管它,怕什么!”她忽然觉得一切都顺利起来了,觉得命运之神已经向她屈服了,她已经昂然地站立起来了。
这个晚上,戴愉又来找她。并且给她带来了几本秘密刊物。他的态度很和蔼,说话慢吞吞,他环视了道静的新居后,抿着嘴唇微微一笑:“很好,朴素得很……和什么人联系上了吗?你以后可以专心做革命工作了。”
“老戴,我已经找到许宁了。”道静高兴地告诉他找到许宁的经过。“虽然他是在狱中,但是,我感到什么地方都有革命的力量——许宁在狱中反而变得坚强了,这不是革命的力量吗?”
戴愉一根接着一根地吸着香烟,不时仰起头来倾听着道静的诉说。等她说完了,他轻轻地点点头说:“很好!许宁我认识他。他以后还会变得更好。因为狱中也是有党的领导的。这个你还不知道吧?”
“不知道。”
道静翻起戴愉送来的刊物《北方红旗》轻轻念着:“‘为创造北方苏维埃而斗争……’呵,党在号召创造北方苏维埃吗?”她惊喜地抬起头来,用询问的眼光看着他,“老戴,目前形势怎么样?我实在什么也不知道……”
“这是过去的刊物。目前形势吗?中国的革命高潮是越发接近了,我们要准备力量夺取更大的胜利。……”他慢慢地向她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