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记得,当天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裹在胭脂色的大斗蓬里,瑟缩在微冷的秋风中,他就那么一步步走过去,走过去,走到那堵残旧的破墙下,轻轻呼唤着她的名字:“怀昕……怀昕……”
听到自己的声音,她挺直了僵硬的脊梁,藏在帽兜里的头却深深垂下。
翻飞的红叶中,他忘记了自己是如何飘到她跟前,只记得自己是怎么小心翼翼地,小心翼翼地拿走停在她肩上的落叶;怎么小心翼翼,小心翼翼地揭开那胭脂色的帽兜……
“啪!”,随着一声脆响,那张苍白美丽的面孔应声而裂,裂成数不清的碎片,散落在无边的黑暗里……
顷刻间,陆康仿佛自高空坠落,背心手心全是冷汗。
“啊,弄痛你了?”丛碧额头鼻尖也直冒汗,她在为他清洗背上那道长达一尺的伤口,似乎怎么摆弄都不对劲,血肉里头有点布屑无法取出,看来要找把尖镊子……
陆康低下头去,呆呆看着手中断开的檀木梳,梳齿把手心扎出的小洞慢慢在凝聚血珠。他其实不觉得痛,他的心在发虚,为何回忆中她的脸越来越模糊不清?为何那本该刻骨铭心的眉目会逐渐远去?
他素来自傲自己是个冷静理智的人,今日却深感人生太清醒令人倦,令人累。
何时方可偷一刻钟,容我静静回味?
哪怕从此将这一生翻天覆地!
丛碧嘟囔着:“……胖子的爪子,也不晓得有没有生锈,听阿风说,被生锈的兵器所伤,后果很严重的呢……哎呀!糟糕!糟糕!”她忽然手忙脚乱起来,忙着把陆康手臂上刚包好的白布拆下来,拿起桌子上早备下的烈酒洒过去。
烈酒把药粉冲走,洗刷着伤口,突然间传来的剧痛令陆康不由得闷哼出声,浑身一个激灵。
“抱歉!抱歉!忘记了要用烈酒……这个……这个……”丛碧擦着汗解释,自觉生平从来没有试过如此失态。
“麻烦你了。”他反过来感到歉意:“幸亏你懂这些,我也忘了提醒你。”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在回响。
丛碧战战兢兢用镊子取夹那布屑,唯恐弄痛他,很自然在伤口上轻柔地吹气,阵阵清凉伴着赤痛沁入心扉,陆康牵动心事,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问:“阿碧,可否问你一个冒昧的问题……”
丛碧全神贯注在忙碌,随口答:“嗯,你问。”
“一个姑娘,会因为什么原因不肯婚嫁?”他的心在不规则跳动。
能感觉到她指尖轻轻的触碰,丛碧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你是说我和阿风啊?……我们的心愿是游遍大江南北,过无拘无束的日子……人生在世,如白马过隙,我们刚刚学会自己照顾自己,自由自在的好日子刚刚开始,才不愿意为了一个男人,从此困于高墙之内,虚度好年华呢!”
陆康首次听到这样的高论,一时茫然:“如果……你们的夫君,理解你们,和你们志同道合呢?”
细纱白布层层密密缠绕,丛碧不知不觉说出心底话:“……人各有志,男人们的志向多半是功名利禄,妻妾成群,儿孙满地……就算年少时曾经洒脱过,最后也不得不从俗……日子长了,谁还记得当初的約誓?”家里的那些姨娘们所过的日子,让她们触目心惊。
为他细心打上最后一个结,她直起腰去洗手,继续说:“我们都长大了,看起来什么都有,其实想要的都得不到……明白的,说我们固执,不明白的,背后说我们傻,所以我们躲起来住,省得抬抬手便伤害了人。”
陆康谨慎地问:“那……你们想要的是什么?”长久以来困扰的问题,也许今天会得到答案?
“我也不知道……好年华眨眼就过了,如果将来一定要成亲,我希望是我自己挑的,能让我仰慕的,让我心温柔跳动的……即使以后闹翻了,变心了,也心甘情愿……你明白么?”不知道为何,在他面前,她很自然地说出这番话。
052章 无间反间
陆康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笑得那么温润,那么苦涩:“我想我可以明白……比起那些十多岁便拖家带口,要在名利场上打滚的人,我们这群人,可算是运气好,至少可以避开尘世俗务,自然想得比别人多些。”
丛碧抬起眼,语气里带着丝丝开解的意味:“晓得这么想,可见也看通透了,子俊,你看,七郎和令狐就懂得享受这好运气,他们活得多潇洒。”
想起好友的种种趣事,他也不禁解开眉上皱:“他们确实难得,总能在最平凡的日子里找到情趣,并乐在其中……我就比较难,我是顶闷的一个人。”
丛碧笑得春暖花开:“谁敢说我们的大才子闷?令狐首先去讨伐他!阿风和我时常说,老天爷待我们不薄了,再怨天尤人,简直天地不容……是不是?你也可以象七郎他们一样飞扬洒脱。”
陆康淡淡道:“他们是天之骄子,飞扬洒脱是他们的份内事。”
可我不是,我什么都不是。
我不过是个在色彩和音律里躲避现实的……无聊人。
我避得开数不清的攀比应酬,勾心斗角,但是避不开我自己。
留意到他神色间的落寞,丛碧替他披上衣裳,想了想,直接和他说:“子俊,如果出色如你,都不把自己当回事,别人还要不要活了?我等若为赋新辞强说愁,左右不过是在儿女私情上做文章,你呢,你连这个资格都没有。”
大家都知道,宋家有个女儿,痴痴等你到今天……
陆康垂下头去系衣带,他僵硬的手不受控制在抖。
宋家的怀昕……
他深深吸进口气,彻底沉默。
……我真的是连这个资格都没有,我甚至不可以和任何人提起,是她不要嫁给我,不是我不肯成亲。
是的,如果因为被人离弃而对自己产生怀疑,的确很幼稚。
那么,我是不是该很自豪地告诉自己,是我太好了,以致我的母亲正眼也不看我;以致我心爱的人,宁愿独守空房,受家人白眼世人误会,也不愿意让我娶她?
怀昕,如果你的心另有所属,我绝对不会勉强你……感情在就在,不在就不在,不是我能强求的……怀昕,能不能告诉我,为何你要流着泪说对不起,今生今世不会嫁给我,却不肯解除婚约?
是不是我不够好?是不是我不能让你仰慕?让你的心温柔跳动?是不是你要的我不能给?
平静无波的面具后,他的世界逐渐在倾斜。
“砰!”一下,大门被打开,窦家三叔一阵风似的卷进来,嘴里说:“陆公子,洗换好了?走,到前堂去,筵席都摆下了。”
丛碧冷冰冰回道:“窦大人,我们并非为了吃吃喝喝而来的,凌云姑娘既然不在这里,我们这就告辞了,窦大人有伤在身,还是留在这里养伤为佳。”
这里是龙潭虎穴,待久了多半会出事。
溜一眼桌子上血迹斑斑的白布毛巾,窦家三叔面上的愧疚和诚恳简直可以让杀手从良:“宇文姑娘还在怪三叔下手重了?呵呵!三叔在这里隆重道歉!……英雄出少年啊,陆公子的剑术气度都是万里无一,三叔佩服得很,特意让他们准备筵席,以示诚意。陆公子,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从今往后,三叔就认了你这个小兄弟啦!”
陆康淡淡道:“多谢窦大人错爱,方才晚辈也伤了大人,还望大人海涵。”
丛碧强调一遍:“晚辈还有要事,趁天色尚早,这就告辞了。”
窦家三叔百般挽留:“难道还在生三叔的气?因想着陆兄弟受伤失血,三叔还吩咐人炖下鸡汤,打算给兄弟补补呢!可不许这样就走!看不起三叔不是?……对了,派出去找阿云的人还没回来呢,好歹也问个清楚才走啊!”他好说歹说,就是不让他们离开,最后坚持要走一起走。
丛碧被这个喋喋不休的大胖子弄得头痛,只好勉强答应,吃过这顿饭才走。
窦家山庄的前堂。
丝竹声声,歌姬们在大厅中央长袖如水,扭动腰肢,媚眼四抛,婀娜地翩翩起舞。
宾主分席安座,几十个小厮开始把美酒佳肴送到众人跟前。窦无距等人频频举杯,奉承话流水价般一浪接一浪涌向窦家三叔。陆康和丛碧二人权当看戏,嘴角挂个微笑,且看这位皇上身边的卫禁军大人,怎样如鱼得水得意洋洋。
歌乐声中,陆康留意到一个管家模样的男人,数次从侧门悄悄进来,去到窦无距身边耳语,窦无距的面色越来越不自然。
两队打扮妖娆的女子象蝴蝶般,在席间穿梭,莺声呖呖,极尽劝酒之能事。
其中一名女子,脸上的妆容比谁都浓,穿得偏偏比其他人清淡,头发梳成翻荷髻,肩上披着的米白色姣纱绫欲坠不坠,光洁圆润的肩头半露不露,看上去冰肌无汗,却又充满诱惑。
在她为窦无距把壶斟酒时,窦无距拉住她的手腕,顺势把她扯到自己身边,挑起她的下巴,低声说了句什么。
陆康看到,那女子娴熟地笑着推开他,把冷晶晶的眸子藏在荡漾的春色里。
那女子手腕上的虾须金丝镯子,折射着午后的光线,映入他的眼帘,陆康的心一下一下地跳到了嗓子眼里——这个金丝镯子,看起来很眼熟,很眼熟……
这镯子用虾须般细的金丝绕成,上面点缀着米粒大小的碎玉,这些绯红色的碎玉雕成小小的枫叶形,最特别的是镯子的衔接处造成水波状,这是很少见的首饰造型。陆康知道,这手镯有一个名字:随波逐月。
他还知道,普天之下,这镯子大概只有一个。
因为这是他自己设计,专门请家里开的金铺那个钟师傅所做。
陆康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定力那么好,他竟然可以镇定地审视那女子的五官,连一根眉毛都不放过。
不……不是,她不是怀昕。
对方似乎觉察到了陆康的注视,飞来一个眼波,抿着嘴妩媚地笑。陆康挪开视线,刚好听到丛碧和一个窦家的男人过不去。
053章 随波逐月
似乎是丛碧问起凌云的功夫师承何处,对面有个一脸奴才相的男人岔开话题,大谈什么女子就该呆在家里学女红,学整治家务,顶多也就是学学如何取悦丈夫,根本不该去读书识字,习武更是没事找事,哪儿有大家闺秀耍刀弄枪的,末了,他还摸挲着身边女子丰满的肩膀,张开大嘴笑着说了句:“女子无才便是德啊!这话真他娘的说得太对了!”
丛碧鄙夷得憋不住,横眉冷对:“这话说的实在好!这样的女人,才好去配那些无德的男人!哈哈,绝配啊,绝配!”
听到此话,陆康再忧郁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他这灿然一笑,让所有人都侧目,尤其是女人们,跳舞的差点绊倒人,倒酒的几乎洒了一桌酒水……
窦家三叔仰天大笑:“哈哈!哈哈!真真是幽默!你的口才,便是和魏大人也有一拼!”
其余的人们忙附和,替那个尴尬的男人解围。
丛碧嘴角下弯,干笑道:“魏大人的才智,岂是我这等乡下人可以望其项背的?窦大人说这样的话,不会是坑我吧?”
窦家三叔笑得直拍大腿,好像听到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话,他大声说:“哎呀!了不得,了不得,江山代有人才出!三叔今天总算见识了……阿云有你一半,她爹捂着半边嘴都会笑……”
丛碧不冷不热地说:“窦家二爷有云姑娘这样超凡脱俗的女儿,早就笑得嘴巴都挂到耳朵去了,一个巴掌恐怕捂不过来……”
那个被丛碧挤兑的男人好不容易抓住机会,急忙反击:“幸亏咱家阿云乖巧得很,不愁嫁,不象某些缺少**的小辈,张狂得只剩下张利嘴,目无尊长,去到哪儿也不得人心!”
丛碧发自内心笑出来:“嘿!晚辈并不需要那些黑乎乎的人心!前辈还是留着自己享用得了。”她做着手势:“您慢用,慢用。”
很多人失笑,窦无距笑着打圆场:“上酒,上菜!大家光顾着说话,怎么都停手了?”
就在他们拌嘴的当儿,陆康留意到带虾须金丝手镯的女子站起来离席,带了个侍女从偏门出去。
他道了句要更衣,悄悄起来,也跟着走出门。
一名小厮想跟着去服侍,窦三叔暗暗打个手势,那小厮便停住脚步。
走出大厅,长廊里秋风阵阵,把园子里的黄叶卷起来,悠悠盘旋,然后抖落在石阶上,青砖地板上,撞在雕花木梁上,发出沙沙瑟瑟的响声……
那女子长裙飘飘,佩环叮当,堪堪走到转角处,眨眼间消失在视线之内。
陆康平了平心境,方抬步走向那转角。
跟着那两名女子的背影,穿过亭台楼阁,水榭六角亭,陆康很快来到一个独立的院落前,看着她们提起裙子迈过门槛,走了进去。
门墙内隐约传来女子们高低不同的嬉笑声,他情知无法跟进去,便抬头张望,认住路径,打算有机会再过来。
忽然,树丛后,一阵低低的窃窃私语从水边传来,他约莫只听到几个字:“……程大人……傻瓜……谋……反……”
本能驱使他蹑手蹑脚潜入树林的浓密枝叶里,屏气凝神,倾听他们的对话。
这是两个男人在鬼鬼祟祟,其中一个明显是来下令的:“主人的命令,到了至关重要的一步,不容有失!”
“请回禀上头,一切顺利,这次,连姓窦的胖子都蒙在鼓里,只要大计成功,就能替我们的大人拔掉眼中钉!”
“那也是窦家时运到头了,家里出了个贼,连人家谋反之物也贪,这叫自作孽,不可活。”语气非常幸灾乐祸。
“听说……外面那两个傻瓜也有份?这次把那两大家族也拖下马,会不会动作太大了?”
“这,就不是我和你能管的事了……”
……
陆康瑟缩一下,觉得身上衣服有点薄,本来凉爽的秋风忽然变得寒冷刺骨。
记得家里的大娘姨娘们都爱看戏,还总爱慨叹人生如戏,爱为戏中的人物掬一把同情泪——她们对戏中的人充满同情心,对身边的人却不见得有那样的容忍和爱心。
人生若真如一场戏就好了——可惜不是。
人生其实是几百场戏混和在一起,纹路分明,慢慢揭晓,层次清楚,前因后果都早已潜伏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