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提还好,一说所有的痛都回来了,她偷偷伸出手去摸摸髋部,装作没事人笑道:“不碍事,还能走能跑。”
源于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让随风在他面前,总是本能地收起真面目,不愿意过多透露。
杨亮右手支着额角,手肘搁在膝盖上,端详着沐浴在晨光中的随风,目光中流露出欣赏之色:“成熟,成熟是什么?成熟其实只是“应付得宜”……各式各样的人和事,要用不同的方式应付,这就需要学识,智慧,经验来支持行动,方能挥洒自如。生活环境单纯的人很难成熟起来,于是给人幼稚的感觉,幼稚的人容易让人不快……”
她伸手去搅动渐渐熄灭的火碳,貌似漫不经心,暗地里却带着自卫的警戒,竖起耳朵听他的话。
他低低的嗓音在她身边回荡:“你呢……说不上成熟,可你绝不幼稚,你……和那些豪门千金,很不同,你比她们多了很多东西……”
生平第一次被人如此当面剖析,随风别过面孔,四下张望:“我们是不是该到附近看看?”
“我看得出,令狐和七郎,不是什么茶商子弟……阿风,出关后,你们能把令狐的真实姓名告诉我,足见信任。现在这般境地,只有互相扶持,才不至于客死他乡。”杨亮诚恳地说:“我们齐心合力,一定可以平安回去!”
随风抬起眼看看他:“嗯”,心里有点发虚,七郎的身份和真实姓名,令狐的名字,其实都是他们的秘密。若非他们几个习惯了叫令狐的姓,屡次脱口而出,不得不如实相告,他们根本不会透露那么多。
眼下,他是不是想探听什么?他肯定急于回去,而他们的目的地是……颉利可汗的牙帐所在地:定襄。
“阿风,七郎或者也逃出来了,我们该尝试去找找他,否则,他在关外孤身一人,真让人担心。”一个褐色的小瓷瓶送到她跟前,他用关心亲昵的口吻说:“这是跌打酒,你拿去先在掌心擦热了,再揉在伤处,按摩片刻,疗效相当显著。”
随风望着他,犹豫片刻,还是伸手接过,低声说:“多谢。”
杨亮笑了笑,没说话,他的目光,有如这无处不在的朝阳,把她笼罩,身边的空气仿佛变得暖和起来。
她决定岔开话题,便望着那些陆续起来吃草的羊群,说:“我们谁会牧羊?碰上蛮子怎么办?我们一句话都不懂。”
天黑的时候盼天亮,现在天亮了,才知道光天化日之下,他们三个将面临无所遁形的狼狈:除了语言是一大破绽,他们从来没有近距离接触过羊,恐怕无论怎么装都不像牧羊人。
而且,眼前这位仁兄长得太抢眼,里面的那位大少爷更加……随风苦恼地叹气,总不能天天求神保佑,千万别碰到人吧?。
杨亮眼中的温度遽然降低,他站起来,口气恢复了不容置疑的决断:“挑偏僻的路走!碰到人,尽量不说话,迫不得已就编,草原上,也该有很多不同的方言,彼此不能明白也不算怪事,能蒙混过关最好,遇到找事的,杀无赦!”
遇到人数众多的蛮子,怎么办?随风张了张嘴,还是没把这话说出口。
“我绕一圈看看,你在这里看守营地!”他说完就大踏步走向马匹,随风这才注意到,三匹战马都被改装,看起来不带半丝军用痕迹。
不是说一起去看,怎么单独行动了?随风眯起眼看着他的背影,深感困惑。
她怔怔想了一阵,猛然想起一件事,忙起来跑进帐篷,去推正在昏睡的令狐,边推边低声呼唤:“令狐!令狐!快起来——我们快走!”
069章 异域骄虫
塞外的天,湛蓝迷人。
阳光灿烂明媚,洁白的云自在舒卷,秋风牵引着漫天的野草轻柔舞动,不远处,寥寥可数的羊儿随意四散在草丛,把这片陌生的天地点缀得越发空阔。
这本该是个美妙的清晨,每个在草原的人都可以享受这份宁静祥和。
可是令狐三人明显比较命苦,无福消受眼前难得一见的异域风情,正在扮演亡命天涯的角色,趴在马背上拼命向东而奔……
原来就在随风摇醒令狐收拾东西准备甩掉杨亮之际,杨亮回来了,还告诉他们:正北方有马队在向这边来!
无论如何,面对大批突厥人,以他们三个目前的状况,要蒙混过关似乎不大可能!于是来不及多想,他们不得不放弃大部分刚抢回来的物资,匆匆把能搬的东西搬上马背,仓皇离开。
这三人三马慌不择路,一口气奔出数十里,感觉上把千山万水都抛诸脑后了,可是跑来跑去,除了平原还是平原,除了草地还是草地,连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都找不到。
他们不敢停留——在生死关头,连大少爷令狐都毫无怨言,不顾身上的伤痛在颠簸中肆虐,咬着牙催马前奔,百忙中还不断照应稍微堕后的随风。
终于来到一片灌木林,灌木林后有片低低起伏的小丘陵,令狐方偷偷松口气,就听到杨亮叫:“绕到山后!”
才绕过灌木林,迎面一块大石碑挡住去路,由于石碑上的图案太过突兀,杨亮下意识用力勒住缰绳,马儿长嘶着硬生生停住。后面的随风刹不住马儿,冲出了一大段路才勒马回首,大声问:“什么事?”
令狐催马来到石碑前,连声称奇:“阿风,快来看,这石碑什么意思?”
这是块看起来颇有些岁月的石碑,可上面的颜色却很新鲜。那一连串的古怪文字或符号,不用说他们是看不懂的,吸引他们的是正中央那狰狞的,血色图案:一个巫师正在作法,成百上千的光头人在翘首期盼,巫师脚下,一个死翘翘的人躺在地上,不远处一根木桩上,绑着一个人,此人脚下在燃起火堆……
虽然雕工很粗燥,可是简单的线条却带出血腥和诡异!
随风脱口而出:“什么玩艺?”
令狐抬头四顾,嘴里嘀咕:“这里是不是突厥蛮子的祭祀场?”看起来不就是低丘野草乱石?也没什么了不起嘛!
杨亮环视八方,缓缓道:“这些乱石,半隐半现,乱中有序,难道有什么机关?”
随风举目眺望来处,总是心虚地觉得有人在背后追赶,就说:“这方圆几十里都没有个能落脚的地方,也只有这里稍微背阳,可以藏身……就算是祭祀场,不是特别日子,该没人会来的。我们小心些,别弄坏人家的宝贝就是了。”
她彷徨的样子落入令狐眼底,他心头一热,伸手拍拍她的右肩,聊表安抚保护之意。
杨亮收紧下颌,沉默了一阵才扬起手说:“我们下马,慢慢走过去。”
没想到这三个小心翼翼的人刚绕过山坡,穿过由于对流而显得猛烈的北风,随风手中的马一阵踢腾,它受惊的样子把随风吓了一跳,顿时觉得毛骨悚然,用力抓住缰绳,忙着去安抚它。
杨亮走得快,他在一个凹进去的位置停了下来,眼定定盯着里面看。
令狐知道随风有点怯,嘴里低声说:“杨大哥,没事你就继续走啊,别动不动就停下来练定身法。”
可是,等他们也走到杨亮身边,他们也楞住了。
一尊石像,与人同高,狮鼻巨腭、秃头穷发,一手执杯、一手仗剑,做武士打扮,正瞪着空洞的眼睛,咧着大嘴冲着他们笑……
随风退后一步,警惕地张望:“什么啊?突厥人高鼻深目,不是这模样的。”
令狐也摸摸头,困惑极了:“杨大哥,你见多识广,是不是神像?”
其实这石头人看起来很平凡,很普通,连笑容都是那么满足自大,不大可能是神像。
杨亮不肯定地推测:“某个部落的……?”他还没说完,就看到随风脸色发青,如受蛊惑,缓缓迈步向着对面走去。杨亮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顿时低呼:“阿风!别走太近!”
原来对面也有个石像矗在那里,该石像四四方方的脸上,依然是厚厚的狮子鼻,深深的眼眶,神态却严肃威严,光秃秃的脑袋,也是一手执杯,一手握剑。
这石像明显高大很多,而且雕琢细腻,腰上的刀鞘和挂件细致入微,连衣领上的皮毛看似在随风飘动,真个是栩栩如生!
最令他们震惊的是:这个石像只有一个身子,却有两个头!另一个头暂时只看到侧面,可是分明不是同一张面孔——因为那张面孔是高鼻梁尖下巴的!而且嘴角露出嘲讽的微笑,半眯的眼睛里荡漾着俯视天下的傲气……
令狐不知不觉放开手中的缰绳,跑过去拉着随风,两人静静地站在风中仰首注视,心中疑惑阵阵,都说不出话来,直到杨亮沉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总不能是骄虫吧?”
“呃……我们不可能来到了平逢山吧?”随风也读过《山海经》,知道杨亮说的是里面记载的螫虫首领——骄虫。
令狐点头:“是啊,虽然这和书中所记载的:‘有神焉,其状如人而二首,名曰骄虫,是为蛰虫。’不过……那骄虫不是只有平逢山才有么?平逢山位于缟羝山之首,南望伊水和洛水,无论如何不该在塞北啊!”
女孩儿家多半害怕蛇虫鼠蚁,令狐忙推翻杨亮的推测。
杨亮打量四周,也同意他们的话,就说:“这里有草木,便有水,和书上所载的:‘无草木,无水,多沙石’也不相符。”
随风忽发奇想:“你们说,会不会……蛮子的地方也有骄虫?或者骄虫搬家了?”
想到这也不是没可能,生平最怕虫子的她登时汗毛倒竖,不由自主往后退,嘴里说着:“我们走吧?”
令狐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怕得脸色煞白,头一次真切地感觉到了心痛,为另外一个人心痛,他马上拉起随风的手,说:“别怕!有我们呢!大不了一把火烧了这里!”其实他也心里没底,不过此刻他无暇顾及自己的感受。
杨亮把缰绳递还给令狐,抬起下巴指方向:“尽快离开这里!”
倘若这两个石像出现在洛阳,江都等地,他们不好好研究一番才怪,可在这里……这里的氛围让人心生畏惧,不敢久留……
三人一步深一步浅拉着马往山坡后走,都没怎么说话,似乎怕一开口就会惊醒这里的某种神灵。
可是,他们越走越心惊。
只见两边的草地上越来越多大大小小的石块,或成堆,或成垒,偶尔还有几个和前面所见的石人差不多的石像立在风中冲着他们笑……
这些石碓,初看凌乱,走进去你会发现其实很有规律,似是以某一点为圆心,乱中有序,似乎每一块石头都在透露着不祥的信息。
北方秋季的白天特别短,走了没多久天空已经开始出现红云,满山遍野的矮树都染成铁红,风也变得清冷起来。
远方隐隐约约传来某种野兽的嚎声,悠长凄凉……
“天黑前,我们必须找个能避风,可以生火的山洞过夜!”令狐憋不住开口,随风总在哆嗦,多半是又冷又怕。
杨亮紧紧抿着唇,眼光追随着一只“啊啊啊”鸣叫着的乌鸦,那黑色的乌鸦拍打着翅膀掠过他们头顶,幽灵般飞出很远,落在一处树影重重的地方,天际间数点鸟雀的身影也投进该处。
“就那边!”他举起马鞭,断然道。
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他们三个总算来到了鸟雀的栖息地。
070章 步步惊心
不走进去,你无法想象这不高的山体里居然有个如此大的山洞!
他们点燃火堆,安顿好马匹,觉得必须把山洞的概况弄明白,便燃起几个火把,小心翼翼往未知的黑暗深处摸索而去……
三个人的脚步在洞里踩出“沙沙沙”之声,竟然听不到回音,感觉像是被黑黝黝的山洞吞没了。
令狐打头阵,他一手举着火把,领着随风向前走,每走一步都战战兢兢,胸口的心仿佛跳到了嗓子眼,耳朵里回响的都是自己的心跳声。
山洞里约摸可见起伏的山体内壁,三个火把的光线加起来不算太弱,令狐抬眼四周看去,却总也望不到尽头,加上洞顶颇高,让他觉得很空旷很深。
身后传来随风压抑的呼吸声,他感觉到了她的紧张,忙拉过她的手,低声说:“小心,跟着我。”
看到他们握在一起的手,断后的杨亮的脸在火光中变得阴晴不定。
走了几步,随风忽然一个踉跄,身体往前倾,差点摔倒,令狐紧紧拽住她:“当心脚下!”
随风低头一看,失声惊呼:“啊!”
他们脚下,是一片大半埋在土里的骨头!!数个眼洞黑乎乎的骷髅头正探头探脑,在瞪着他们,几只虎斑纹的蜥蜴从眼洞里爬出来,迅速消失在阴影里……
难怪将门之女的她也吓得面无人色。
令狐忙把她拉到自己身后,嘴里念叨完“阿弥陀佛,有怪莫怪”,皱着眉问杨亮:“杨大哥,有死人?”
眼前这片骨头肯定不止一个死人,因为完整的不完整的头骨都有几个,土层面露出很多长短不一的骨头……
一个人死在这里算偶然,很多人的骨头埋在这里就不妙了!
看着杨亮阴沉冷峻的面孔,令狐冷汗直冒,很想问:“这里是专门放死人的地方?”,可又怕吓坏随风。其实随风也在做同样的推测,一时间两人的手都汗津津的。
外面是会让人心生恐惧的旷野地,无法过夜;这方圆几十里唯一的山洞,偏偏比外面更可怕。
令狐和杨亮对望,两个男人在眼神交错的瞬间达成共识:死人就死人,潜在的追兵和野兽比死人威胁更大!
“又不是没见过死人,我们煞气大,怕什么!”令狐把手中的火把高高举起,大声给自己壮胆。瞄到随风赞许的眼神,他不禁挺起胸膛,拉着她提步就走。
赶快把山洞摸清楚了,才能安心过夜,这是他们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没想到这山洞越走越幽深,两边的山体慢慢在收拢,去路逐渐变窄……
“快到头了吧?”随风悄悄问,较近的山壁已经可以看到清晰的挖掘痕迹。
令狐看看飘忽不定的火把,做出揣测:“恩,应该快了,不过你看,还有风,也许前面是透气孔。”
“突厥人有群葬的习俗?”杨亮在后面说,他的话音听起来有点嗡嗡作响。
令狐用脚踢开地上的骨头,联想起外面的石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