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夜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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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唐夜唱-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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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人不紧不慢走出北区城门,离开了洛阳城。
    官道上秋阳烈烈,天很高很蓝,两边树影稀疏,拂体凉风如好友的笑容,让疲倦的身躯得到片刻舒缓。
    远远看到一位花农在自家的大花棚里浇花,陆康忽然那次和七郎、随风她们合奏的“春江花月夜”,那一夜的快乐,竟然遥远得像前生的错觉。
    想到这里,他的神色不经意地稍稍放松,暗自思量:这次的所谓“谋反案”,一定要尽快了结,不能再牵连其他人,尤其是萧家!还有……宋家……
    怀昕的名字在心底掠过,他觉得连呼吸都揪得胸口发痛,觉得方才思念到好友所泛起的些许愉悦,都是种背叛和奢侈。
    “子俊,多走半里路,就有间还过得去的客栈,我们到那里打打尖?”三叔殷勤地问道。
    陆康可有可无地点点头,貌似漫不经心地看了看三叔,一时无法摸清对方的底牌。他不可以向好友求援,更不能和家里有什么牵连……连身边的随从,也未能完全信任,这种必须独自承受压力,必须孤身面对危机的不胜寒,让他的触觉变得异常敏锐。
    他感觉到了三叔沿路迁就和关心,也感觉到了对方隐藏得很好的刻意和讨好。
    这种殷勤,令陆康脊梁骨发冷!
    从昨夜至今,陆康不停在追溯整件事,从头到尾一遍一遍回思。
    那对印章,在萧家多年一直风平浪静,怎么忽然冒出那么多事来?!
    窦凌云带齐人马,先偷后抢,来势汹汹。
    乾叔从关外回来,带走了七郎令狐和剩下的那枚印章。
    然后,卫禁军高级将领窦三叔卷了进来,引出谋反案……
    这对印章,究竟隐藏着什么惊人的秘密?
    随风带着阿英北上的背影在他脑海里浮现,他似乎捉摸到了点什么,心中不禁一惊!
    到目前为止,据他所知,陆家宇文家都是这个局的目标,(窦家自己声称也是,这个可以忽略);随风呢?莫非兵部尚书李靖,也是对方瞄射的猎物?!
    卫禁军高层,能和右屯卫大将军张士贵分庭抗礼的,唯独右武卫大将军程咬金!
    窦三叔是卫禁军首脑张士贵的下属,暂时可列作“张派”的人。那窦凌云,在这场戏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她要印章来何用?
    李靖……据说随风是老程的外甥女!是否可以划到同一阵线?
    陆康刚以为自己总算弄清楚了大概,忽然想起随风不久前提起:据说当今皇上曾在某次庆功宴上,亲口许诺,把才六岁的清河公主指婚给程咬金的儿子,程处亮!
    这个老程,如果正如窦三叔所言,是他要兴起大狱,踢张氏下台,牟取卫禁军总首领的宝座,他会不会和李靖联手?老程身后,都有些什么靠山或同盟?
    随风!
    这印章就是在她手里丢失!她和阿碧的出现,才掀起了这场风暴!
    莫非……她……
    阿碧呢?难道要针对宇文家族的说法,只是掩眼法?
    但这两位姑娘,琴音高洁,率性傲气,聪慧有担当,实在不象是那种人……
079章 各施手段
    陆康越想越凌乱,不知不觉来到了那间三叔口中的客栈,抬头一看,两层高高的楼面很是气派,平实的黑瓦灰墙,楼上一排雕花黑木窗半开半掩,隐约可见雕梁画柱;楼下大门敞开,门楣上挂着一对大灯笼,灯笼上用篆书写着:“汉风”两个大字。
    走进大门,方看到里面一个偌大的花园,园子里有山石鱼池,曲径水榭,数座楼阁错落在树荫花影间;风过处,送来阵阵鸟语花香,还有流水细细的吟唱,让人心胸为之一宽。
    窦陆两人的随从忙进去为主人打点一切,三叔和陆康被店小二引进东面的单间厢房里。
    自隋朝起,垂足高座家具便迅速兴起,至今已遍布大江南北,而这厢房却保存了秦汉之风,布局摆设别出心裁。
    地上铺满厚大的筵以覆盖全室地面,四角趴着两对鹿形铜镇;南边靠墙一溜黑木矮床,北边随意摆着几张放置物品的低案,中间有数张长方形的矮脚茶几面对面搁在那里。墙角还立着个一人多高的长柄青铜熏炉,炉身为上仰的半球形,上盖作重峰迭嶂的山形,惟妙惟肖,一个小厮正踮起脚尖,伸长手去要挪开上盖,准备把里面的炭火点燃。
    陆康还在随从的侍候下脱靴子,就听到窦三叔在那里低声叫苦:“要跪坐?无距这混账,充什么古董?”
    陆康愣了愣,这客栈是窦家开的。
    店小二招呼好两人在矮脚几后坐下,两个小厮马上把墙边的彩绘透雕漆座屏风搬到进口处,轻轻安置好,用以阻挡视线。
    屏风面透雕着由凤凰、奔鹿、飞鸟组成的图案,屏侧和底座却雕成纠缠蜿蜒延伸的长蛇,黑漆为底,描以朱红、灰绿、金银等色,华美夺目。
    陆康皱了皱眉,他不喜欢蛇,何况……这屏风出现在这郊外的客栈,未免太过隆重。
    不多时,几个清俊的小厮捧着碳炉子等物件进来,分别跪坐在他们身边,低眉顺眼为他们沏上清茶。
    这几个小厮手法纯熟,姿态祥和,一看就知道训练有素。
    小厮们泡茶沏茶之际,熏炉里的香料苏合已经被炭火熏烧得发出典雅的香味,轻烟飘出,缭绕炉身,竟造成山景朦胧,烟雨欲来的灵动效果。
    三叔喝了几口茶,笑眯眯道:“今天也走得差不多了,再往前就难找地方过夜了,不如今晚就……?”
    陆康面露疲倦之色,低声说:“无妨。”
    “子俊,这几天发生了这么多事,三叔理解你的心情啊!”他的语气里透露出太多的安抚关心:“虽然上头催得急,不过也不急于一时半刻。我们先歇歇,养足了精神再上路。只要……只要能及时办妥大事。”
    他其实很想问:东西到底在哪儿?
    陆康看着手中平静如镜的茶,沉默片刻,忽然抬起眼问:“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有没有那小石头都一样的吧?”
    三叔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在跳动,他重重放下茶盅,扬手道:“去!把茶水撤了!让人上饭!上酒菜!”
    小厮们脆声应着,躬身把茶几抬走,一时间室内静悄悄的,两个男人中间没有了障碍物,直面相对。
    三叔盯着陆康,缓缓道:“子俊,何出此言?”
    陆康摆出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笑着说:“前辈,您总说要找到印章,用以反击要诬陷我们的人,可是这样?”
    三叔郑重点头。
    陆康瞳孔收缩,目光如针般锋利,直刺进对方的心里,唇边绽开傲然的笑意,一字一句道:“我们手上的印章,早已扔进了永济渠;凌云姑娘,最好不要去找她,随她去罢!”
    三叔眼中迸出精光,胸口慢慢在做大幅度的起伏,显然是在调息,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子俊,请别和三叔开玩笑,三叔年纪大了……这件事,牵涉到几大家族,过万人的身家性命……”
    也许是飘过的厚云遮住了太阳,外面的天地一点点变暗,厢房内比外面更幽暗,三叔脸上泛起亮晶晶的油光。
    自离开江南便陷入被动的陆康,觉得丝丝痛快在体内扩张,他仰起头朗笑道:“哈哈!当今皇上宽宏大量,明察是非,仁慈厚德,怎么会为莫须有的罪名诛杀功臣?!是三叔在和子俊开玩笑吧?”
    三叔反应很快,压低声音,用推心置腹的口吻说:“皇上英明,这两年勤政备战,如今强敌压境,朝廷这次抽调精兵北上,必然会和突厥人决一死战!子俊啊!你文武全才,年少有为,这里三叔也不怕和你说句心里话……三叔对你一见如故,早已和上面说过了,只等时机成熟,你便可和我等共事,同谋富贵!”
    陆康挑起眉尖,似笑非笑看着他。
    三叔肥厚的身体前倾,左拳着地,诚恳地说:“子俊,大战在即,最怕的是什么?是内乱!风头火势,宁错杀一千,不放过一个!实话告诉你,的确有人要趁此时机借题发挥,要铲除我等……你们陆家,必被牵连!”
    “哈哈!哈哈!”陆康笑得前仰后合,边笑边摆手:“失仪了,呵呵,失仪了,三叔多多包涵……说我们造反,他们有什么证据?哈哈!就算窦姑娘被人家逮着了,搜出印章,那要造反的也只是你们,和我们何干?”
    莫非印章真的被他们扔掉了?三叔心中将信将疑,忙极力劝说:“子俊啊!官场的门道你还不知道么?魏国公下台,不过是为曾见过那法雅;当年刘文静以谋反罪被诛,仅仅因一句话!……坏事了!凌云这丫头总也找不到,说不定给人抓了去……若窦家成罪,印章出自萧家,而你们和萧家来往密切,这,足够我们几族满门抄斩!”
    说到这里,他眯成一线的眼里似有泪光,深深吸口气,继续说:“三叔大半辈子都过去了,早死晚死也无所谓了……可连累全族,连累对三叔有救命提携大恩的上司,连累你们,还要看着小人得志,这,冤不冤哪!”他捏紧拳头,语音急促:“子俊!如今唯一的办法是尽快找到祸胎,抢先发难!子俊!”
    “三叔,你们口口声声说那印章是谋反之物,凭证何在?”陆康一针见血。
    这话定是切中要害!尽管对方掩饰得很好,他还是看到三叔迟疑的神色一掠而过,然后,是一阵沉默……
080章 落魄江湖载酒行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官人,筵席备下了。”
    接着,随着佩环叮当,几个汉装女子抬着两张食案从屏风后绕出来,轻盈地把矮脚食案搁到他们面前。
    食案上分别摆着几盆菜,有两个铜耳杯,一双铜箸。
    同时另有人把装着酒的大铜壶放在案桌旁的地上,跪坐着为他们浉酒。
    三叔马上换了张面孔,伸出手让使女们为自己卷起衣袖,热情无比笑道:“来!来!子俊尝尝,这是少见的‘清风饭’,用水晶饭、龙精粉、龙脑末等调制而成,还要吊进深井里等凉透了,别有一番风味!”
    陆康淡淡道:“秋风起了,吃这冷冰冰的东西,堵心。”然后他对其中一位使女说:“姑娘,贵宝号可有菰米?我要雕胡饭。”
    那使女含笑点头,柔声重复:“菰米雕胡饭,请公子稍候。”说完躬身碎步倒退着,去到屏风处方转身离去。
    他平淡的话语落在三叔心里,怎么听都觉得硌耳,三叔把杯中酒一饮而尽,面带沧桑:“呵呵,三叔是粗人……三叔大半辈子都在刀口上过,让小兄弟见笑了。”
    盛世初,工序繁复的清风饭和御黄王母饭为皇公贵族之时尚,民间富有人家也纷纷效仿,并以此为荣。
    陆康偏偏不屑一顾,点名要诗人文士们所推爱的菰米饭。
    陆康抬起眼,笑了笑,注视着对方说:“米饭不过是米饭;石头也不过是石头。”
    三叔提起铜箸,点点跟前的那盆生鱼片,语带双关:“话可不是这么说,一条鱼,活生生的,才叫鱼;被人去鳞起肉,摊开摆在菜盆子里,叫脍……”说着,夹起一片,蘸了酱料送进嘴里,咀嚼着吞下去,半眯着眼仿佛在回味:“子俊……一条鱼,能在水里游,才是鱼……变成了脍,尽管美之名曰:‘飞鸾脍’、‘天孙脍’,也不过是人家口中的美食!”
    面前这盆生鱼片,色泽鲜美,切得皮薄丝缕,摆成展翅的鸾鸟,配以香柔花叶,令鱼片给人以轻可吹起的感觉,端的是贵气非凡。
    陆康没有动筷子,也无心去欣赏这道金齑玉脍,他盯着那一道道的切口在看。
    好快的刀!好高超的刀工!
    陆康伸出手去,轻轻推开食盘,冷冷清清地开口:“这条鲈鱼,大概是因为肉质肥美,才会变成脍的罢!……一尾不算太大的鱼,怎样才能多活几天?无非是平时吃少点,把鱼食留给那些嘴馋的。”
    “哈哈!我们可不要做鱼!管他娘肥的瘦的!”三叔哈哈笑着,继续吃喝。
    门外一阵靴声响起,有人大步走进来,探头张望了一下,随即大声嚷嚷:“三叔!您果然在这里!呵呵,让咱们一顿好找!”
    接着,一群人先脱下靴子,然后鱼贯而入,三个身材高大的北方男人走在前面,后面跟着几个盛装女子。
    方才说话的中年男人,长相粗豪,豹眼狮鼻,还穿着中单上加锦半臂,显得更加肩宽威武,他一进门,三叔便站起来迎上去,嘴里说着:“罗侍郎,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走在后面的两个,一个朱红袍子打底,外罩平肩短皮袄,此人精瘦,眼睛深凹,印堂之处微微凸起,走路无声无息。
    看到他的那双手,陆康心中竟升起:“盘根错节”这四个字,这时刚好听到三叔在那里打招呼:“薛公子,尉公子,错荡!错荡!(注:古语,就是意外相遇,诧异荣幸)”语气相当恭谨。
    薛公子?尉公子?陆康扫了那尉公子一眼,见他头折黑巾子,一袭半新旧的黄袍,三环带,六合皮靴,额宽眉广,面容儒雅,神色间带着股不理会尘俗事的高高在上。
    一眼看过去,三个人当中,这个尉公子穿着最为简单低调,明眼人才看得出他身上的衣物搭配得恰到好处,连那袍子半旧的褶痕,都形成流畅悦目的线条,勾划出他健美的身形。
    陆康心中了然,这个才是正主。
    陆康冷眼看着那四个男人互相厮见,分别落坐,彼此不称官职封号,动作表情却微妙地界定地位的高低。
    与此同时,十多个小厮使女如蝴蝶穿花,为这三个男人奉上食案。
    “诸位,这就是名动江南的大才子,陆家的子俊!”三叔朗声向大家介绍,说完了就停口,并没有向陆康道明来者的身份。
    陆康看到他们毫无表情,一起把视线集中在自己脸上,就大大方方拱手道:“见笑,见笑!”
    罗侍郎豪爽笑道:“俺是粗人,斗大的字不识一筐,在俺心里,凡是认得字比俺多的就是才子啦,哈哈!”
    薛公子喝口酒,皮笑肉不笑开口说:“江南陆家……很响的名号。”
    尉公子打量陆康半眼,没有任何反应。
    三叔抬手对服侍陆康的使女下令:“陆公子既然不爱冷食,还不快撤下去?!给我好生侍候着!”然后冲着陆康热情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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