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田野的尽头,是一个小村庄,往常这个时候,那些屋子的上空应该遍布炊烟,不多久,就该是午膳时刻了,如今,在村子的上空,的确冒着一股黑烟,然而,却无往日那般的平和与宁静。
李靖轻喝一声,纵马冲下土坡,向那个村子驰去,在他身后,黄晟率领数十骑随之而来。
冷风迎面吹拂,飘来了一股焦臭的味道。
在村口的晒谷场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尸体,精壮有之,老弱有之,妇孺有之,他们有的被刀砍,有的被槊打,有的被枪刺,鲜血流了一地,已然干涸,地面到处都是一团一团的焦褐色。
村子已被焚烧殆尽,留下了一地残垣断壁,火焰已经熄灭,然而,大股大股的黑烟仍然从废墟中冲天而起,飘拂在淡青色的天空,与天穹上那一朵朵灰色的云朵相呼应。
李靖皱着眉头,凝望着这修罗地狱一般的风景。
黄晟打马来到他的身边,轻声说道。
“李兄,看来我们又来晚了一步!”
李靖没有回话,他鹰隼一般的目光在那片残垣断壁中扫过,沉声说道。
“黄老弟,叫儿郎们四处搜索一番,看有没有幸存之人!”
“是!”
黄晟应了一声,打马离开,率领身边的轻骑朝村子内驰去。
李靖瞧着手下在村子中忙活,心神却回到了几天之前。
九月十五日,申时。
李靖率军来到驻扎地衡水,在距离衡水五里地时,他得到了前锋的报告,说是有一大群人围在衡水城下,使得衡水城门紧闭,让前锋无法进城和衡水令取得联系。
最初,李靖还以为是流贼犯境,当全军排成战斗阵型来到城下之后,才知道那些人全是附近流民聚居点的老百姓,他们的聚居点被匪盗所袭,侥幸逃得了性命,希望能进入城中避难,不过,却被当地长官拒之门外。
李靖并没有挥师驱散这些难民,他虽然出身世家,却因在底层熬过很长一段时间,所以,并没有世家子弟的傲气,并不视这些流民为猪狗,在某种程度上,还极其同情他们,这些人让他想起了边塞那些在突厥人马刀下哭喊的大隋子民,他决定为他们出头。
然而,和衡水令最初的交涉是不愉快的。
衡水令没有理会城外李靖部传令兵要求联络的呼喊,也没有打开城门,将李靖部迎入城中,而是同样将他们和难民一样拒之门外,幸好,在衡水城外,有往日窦建德大军驻扎的营址,使得李靖部并没有花费多少力气,就赶在天黑之前搭好了军营,士卒们在李靖的号令下,将营帐让了出来,让那些老弱妇孺进帐休息,他们则和流民中的精壮在野外升起篝火,凑合着过一夜。
这些所作所为让李靖在流民们心目中的地位大增,让他有了李菩萨的称号,很多精壮子弟得知李靖部要在衡水募兵,纷纷要求加入军中,希望能为自己的亲人报仇。
黄晟率领神官们在流民中四处游走,安慰他们的情绪,说是神君大人不会将他们的苦痛置之不理,一定会帮他们报仇雪恨,重新给他们一个家,让他们安居乐业,同时,向他们鼓吹高畅军待遇是如何的好,告诉他们,要想避免出现这样的情况再次发生,他们就必须拿起刀枪,跟随神君大人去战斗,人,如果自己不出力保护自己,那么神君大人也不会拯救他。
若非必要,高畅很少采用强征精壮入伍参军的手段,也没有采用一户抽一人之类的手段,没有采用这个时代的府兵制,同样也没有采用后世某些朝代的兵户制度,现阶段,高畅采用的是志愿军的征兵制度。
在平原郡,那些流民都知道当兵的好处,自然踊跃参见,然而,在信都等刚刚纳入高畅之下的地方,却没有多少人愿意当兵。
在流民聚居点中,既有屋子,也有土地,甚至连种子,农具,耕牛,也由当地官府提供,虽然,税赋重了一些,但是,一年的收成勉强也能度日,对这些因为活不下去背井离乡的流民来说,这个地方就是天堂一样。
既然能活下去,他们当然不愿意去当兵吃粮,所以,在信都,清河,河间三地高畅军的征兵工作开展得并不顺利。
在平原,是人人抢着争着要当兵,但是,身体必须达到一定的素质,军队才会收他们,而在那三郡,城内的征兵处很少有人去报名。
当李靖领命前来衡水征兵,了解这个内幕的黄晟不由暗暗叫苦,他知道,在衡水这个地方,要想完成五千人的征兵任务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除非违反高畅的制度,强行征求那些精壮入伍。
不料,他们才到衡水,就遇见了这样的事情,城外的难民多少也有几千人,并且,还有更多的难民向城下赶来,在这些人中间,精壮不在少数,毕竟,要从匪盗的刀下跑
身体差一点都不行。
面对这样的机会,黄晟自然不愿意放弃,在他和手底下神官们的鼓动之下,大量失去家园的精壮纷纷要求加入军中,在乱世之中,要想活下去,拿刀的人总比拿农具的人容易一些。
第二天,李靖再次派人向城内的衡水令喊话,这次终于得到了回应,那个亲兵带着李靖的印信以及军机处,政事堂的信函通过一个箩筐进入了衡水,和那个衡水令见了面,衡水的城门这才打开。
对于为什么紧闭四门不让难民入城,衡水令是这样解释的。
流贼军若是要想攻下一座城池,在没有大量攻城器械的情况下,他们一般都会大索四乡,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然后驱使那些难民来到城下,若是城内的主官心软,将难民们放进城来,他们就会乘着城门大开之际,杀将进来,就算城内的守将谨慎,不给他们这个机会,在进城的难民之中,他们也早就安排了不少的细作,当流贼挥师来攻之际,那些细作就在城内制造骚乱,与城外里应外合,让城内的守军腹背受敌。
昨日,因为不清楚城外的情况,所以,他才下令紧闭四门,不让难民入城,今日,既然搞清楚了情况,自然不会这样做了。
衡水令的解释合情合理,李靖自然也不以为甚,两人见面之后,商议了一阵,衡水令负责安排那些难民的食宿,李靖则负责率兵去扫荡那些匪盗,让难民们早日回归家园。
然而,一连几日,城外的那些流民聚居点仍然受到了黑衣匪盗们的攻击,虽然,他们已经得到了警告,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仍然有一两个村落被匪盗攻下,烧杀一空。
情势越来越紧迫,使得更多的老百姓纷纷抛弃家园,拖儿带女,进城来避难,让衡水的压力陡然增加,衡水令来找李靖诉苦的次数越发多了。
衡水令抱怨道,要想安置这些难民,衡水的财赋已经无法承担了,更不要说向上头缴纳军粮,他希望李靖早日找寻到匪盗的行踪,将这群人铲除干净,不然,城中一旦粮尽,难民们因为饥饿暴动起来,他和李靖两人都难逃罪责。
李靖当然知道衡水令说的是实话,他和衡水令一个管军,一个管政,若是出了大乱子,两人自然都脱不了干系,不需要衡水令提醒,他自然也要加快搜寻那群黑衣匪盗的步伐,然而,那群黑衣匪盗就像鬼影一样,来无影去无踪,李靖要不就扑空,要不就晚了一步。
比如,这一次,李靖又扑了一次空。
李靖不相信这些黑衣匪盗比那些突厥马贼还要难对付,对方之所以如此神出鬼没,必定事有蹊跷。
不能心急,只要按部就班,一定能找到那些人的踪迹。
黄晟从村子里纵马奔了过来,来到李靖身前,朗声说道。
“李兄,我们找到了马队的痕迹!”
“带我去!”
李靖点了点头,轻挥马鞭,跟随黄晟而去。
在村子的另一头,有着大量的马蹄印,向南而去,李靖和黄晟带领几个亲兵随着马蹄印朝南行驶,驰出两里地左右,他们来到了一个小溪边,马蹄印在小溪边消失了。
在小溪的对岸,并没有新的马蹄印,看来,那群匪盗非常狡猾,他们沿着小溪走了,避免留下痕迹。
上游?还是下游?
黄晟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李靖脸上,等待他下达命令。
李靖从战马上跳了下来,他牵着马在溪边慢慢踱着步子,仔细地观察着溪边的情况,突然,他的目光凝聚在一个地方。
小溪旁有不少灌木丛,虽然,由于溪流奔涌,马队驰过的痕迹基本上都已消散干净,但是,对有心人来说,却并非如此。
“下游!”
李靖低喝一声,翻身上马,战马长嘶一声,扬蹄向小溪的下游小跑着奔去,黄晟等人忙纵马跟上。
李靖一边驱马向前,一边小心地观察着小溪两旁的情况,然而,驰了几里路之后,仍然没有找到对方留下的踪迹。
“吁!”
李靖低喝一声,勒住马缰,前方是一个一丈多高的山崖,在这里,小溪变成了瀑布,那些匪盗不可能再继续沿着小溪而行。
是在哪里出了差错吗?
李靖皱着眉头想了一会,驱马驰到小溪对岸,在对岸沿着小溪往回搜寻。
他再次勒住马缰,仔细瞧了瞧岸边,然后,往四周望了望,驱马上了岸边的一个土坡,黄晟不知道他发现了什么,忙跟了上来。
土坡一侧,是一片田野,在田野内,有众多的水渠,虽然,庄稼已经收割了,水渠里的水却仍然没有干涸,起码要下雪之后,那些水渠才会结冰。
“这是哪里?”
李靖随口问道。
一个被李靖用来当向导的当地人,忙在一旁答道。
“这是石家庄,这些土地都是石大老爷的,石大老爷在对面的山坡那里有一个庄园。”
“石大老爷?”
李靖微蹙眉头。
“就是衡水令石坚石大人!”
黄
旁提醒了李靖一句,他说道。
“石大人是石家的家主,衡水石家是当地的第一大族,有良田万亩,号称石半城,石大人因为献城有功,所以,被长乐王任命为衡水令,夏王继位之后,仍然在任。”
“是吗?”
李靖微微一笑,眉宇间不知不觉有了一丝厌恶,他纵马向前奔去,沿着一条从小溪引出来的水渠。
那水渠一直向前方延伸,宽约五尺,完全能容纳一匹战马在内疾驰,黄晟跟随在李靖身后,他知道,李靖肯定认为那些匪盗是沿着这条水渠离开的,所以,他们才一直没有发现那些人留下的痕迹。
一处坞堡修建在一个山坡前,坞堡前,有一条人工挖掘的壕沟,壕沟内盛满了活水,水渠内的水汇入了壕沟之中,吊桥,铁门,两丈来高的寨墙,好一处雄伟的坞堡,几乎比得上衡水城了。
李靖等人并没有驰到坞堡前,而是在距离坞堡两里外的一个土包上观察着坞堡,在这片土包上,长满了树木,掩藏着他们的行踪。
“这处庄园是石家的产业,在其他地方,石大老爷还有不少产业!”
“那些庄园都像这样吗?”
面对李靖的疑问,那个向导不敢怠慢,连忙答道。
“禀告大人,那些庄园并没有这个坞堡坚固,以前,有许多流贼都来攻打过石家的这个坞堡,没有一家流贼成功过!”
李靖点点头,挥动马鞭。
“我们走!”
一行人随即打马离开了。
两个时辰后,衡水,李靖的中军大营内。
李靖和黄晟两人低着头,在他们身前的案几上,铺着一张地图,在李靖军中,有一个做过风水先生的衡水人,以前,他经常给那些世家大族找寻墓地,对衡水当地的地形非常了解,李靖到了衡水之后,让他画了一张衡水地图,为此付了一匹绢布给他。
地图比较简略,不过,勉强能用。
“这么说来,那群匪盗只是袭击流民聚居点,并没有袭击那些当地大族的庄园?”
黄晟抬头望了李靖一眼,李靖仍然盯着那张地图,点了点头。
“看来,事有蹊跷啊!”
黄晟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不过,那些大族的庄园防守紧密,那些匪盗或许不敢去强攻,这也说不定啊!”
“是吗?”
李靖冷笑一声,抬起头,目光炯炯。
“是什么样的匪盗消息如此灵通,总是让我们的主力部队扑空?是什么样的匪盗神通如此广大,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无踪,又能神奇地出现?”
黄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道。
“看来,李兄你的猜想应该没有错,在那些匪盗的背后,是有一个大人物!”
“报!”
李靖的亲兵在大帐外喊了一声。
“什么事!”
“石坚石大人率领部属求见大人!”
李靖的目光和黄晟交错而过,然后,朗声说道。
“请石大人进来!”
衡水令石坚是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同往常一样,他那白净的脸上带着的笑意,从进帐到落座之后仍然没有消散。
跟随他进来的是一个中年的精壮汉子,那人身上披着一件皮甲,腰间本来应该挎着一把横刀,不过,那横刀被留在帐外李靖的亲兵那里,那人似乎忘记了这一点,手仍时不时地往腰间摸去,他的样子,略略有些不安,或许是随身武器不在身边的原因。
自从负责剿匪的任务之后,李靖常常向衡水当地的官员询问那群匪盗的来处,却一直得不到答案,衡水令这一次来访,带来了那群匪盗的消息。
那个中年汉子本是城西一百里外乌鸦山饿虎寨的寨主唐龙,在半年前,饿虎寨在和乌鸦山另一个山寨金鹰寨的火并中败下阵来,唐龙和几个亲信逃脱了金鹰寨的追杀,投靠了石坚,当上了石家的护院。
唐龙非常熟悉金鹰寨的行事手段,而金鹰寨是衡水境内最强大的一群匪盗,马上就要进入冬季了,金鹰寨的人需要给养过冬,所以,这些血案除了他们不会是别的势力所做。
“金鹰寨!”
李靖神情激愤地说道。
“多谢唐兄弟,多谢石大人,只要知道这群匪盗的来路,我李二郎就不会放过他们,黄大人,你立刻去下达命令,让儿郎们准备好,明日一早,我们就出兵乌鸦山,将这些贼子杀个干净!”
“是!”
黄晟高声应道,然后陪着李靖将石坚两人送出帐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