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
钱谦益笑笑,没接这个话。马世奇曾经是他们两个人的学生,但师生之间的政治理念不同,也不新鲜。所以,有些事情周延儒不明说,不代表钱谦益就肯明说。倒是旁边的陈洪范有点憋不住了。
“当年的马郎。如今已经身为一门师长,堂堂大府府尹,却整日里不务正业,专爱搞东搞西。真真是…”
老钱目光一闪,陈洪范就不再吭声了。说起来,应天府尹原有的管辖范围是很大滴。但马世奇的上海府尹一到位,应天府下的权限立刻缩减了不少,陈洪范有牢骚是正常地,可他这么没水平的胡说八道,就显得很没素质了。
老钱喝了一口茶,缓声对着周延儒说:
“周兄听这箫音,真真是:‘一脉柔情相思在,偏又难销,细雨惆怅’你可知道是谁人在奏吗?”
“听闻江左第一洞箫,乃是梅村贤侄。”
“正是梅村,虽说他今日设局担当东道,但吾等才是不速之客,反倒那真正地主宾,如今已经去了葆真观了呢!”
“呵呵…”
亭子中的人都笑了起来,有了老钱的作保,大家的话语都放松起来,再开口也就少了几分品味,多了一些恶俗。
原来,吴梅村对赛赛情有独钟,作为一个世家子弟,可以舞文弄墨,又会玩艺术,还是收藏界的行家,年轻,长得也帅气,这条件对于妓家中人来说,多好啊!
偏偏赛赛的一颗心思,全用在了马世奇的身上,这点就叫整个江南的士林,都为他打抱不平。因为在这些人眼中,秦淮歌妓、莺歌燕舞乃吾人专私,一个外来户凑个什么热闹?
当然,最根本的原因是,马世奇跟他们不是一个路子。偏偏马世奇又是他们惹不起的一个人物,有名气,有圣眷,还有能力。所以大家只好从其他方面出出怨气。因此,说着说着,低级趣味也就出来了。
什么马世奇家中是河东狮吼,什么伙同姜世襄修炼道家采补,什么什么都出来了,最恶搞地是:
西方有位海神叫卡吕普索(不同于波赛冬),东方有位海神叫妈祖(不同于敖广),既然都是女性海神,自然拥有特色的祭奠仪式,因此姜世襄便在上海港修建了一座小小的神坛(自费),但在这群‘君子’口中,却变了味道:
“上海府未建海港,先开道场,分明是马世奇用人为亲,伙同姜世襄一起捞取香火钱!”
真真是流氓懂文化,天下无敌!偏偏诋毁的言辞,统统以‘吟诗作对用雅语’地形式表达出来,真是佩服这些人了。
他们之所以如此无聊,是因为他们刚刚商定了一件大事儿,人嘛,成就感十足的情况下,难免会对别人评头品足,却又往往因为骄傲自满而泄漏了自己的秃尾巴尖。那么,他们商定了什么事儿呢?
这次筵宴,东林、复社、?社地诸位大员全部到来,级别之高。分量之足,绝对算文坛盛会。不过很可惜,这些人的心思没放在文学上,而是放在了朝政上。
这些人的弟子中,有相当数量地人,要参加今年大考。虽说各个党派的后进之中,佼佼者自不必凑热闹,但为了通盘的政治考虑,他们必须要通过特用科,来培养和扶植自己的嫡系部队。
因为科举制度中。不是说中了进士就一定当官,起码要等一段儿时间。但这次不同,只要中榜,立刻外放一个实职,而且级别和待遇上的条件,都很优惠。
所以,尽管像吴梅村、侯方域这样不参加特用科考以示清高的人不少,但也有很多人是希望改变命运的。
再以夏完淳为例,做为?社后人,他的年龄小。但才学很高,又贵为太子伴读的‘十九小子’之一。所以大家都非常看好他。尽管他就算中了进士,国家也未必给他安排职位,但对党派自身威望的拔高,是必要地。
这次国家给南京的录取名额是270,北京那边是230左右,因为科考中是存在某种程度的作弊空间滴,于是诸位大佬便首先要商定一个相对公平的制度。
为什
对公平呢?很简单,赴考学子分三部分,党派人士、平民考生,党派学生的必中名额被定在了95名。门阀子弟的名剩余的,才是凭借考生自己的真才实学去竞争,这当然是不公平的。
但140名单中的次序排定,就非常公平了。要知道这些老家伙都是大佬。平时互相之间有谦有让,但要真惹急了,谁也不会怕谁地。于是大家商定,前140的排位,完全按照才学进行评定,谁也别蒙谁。
应该说,这种科考名额地大争夺,在极其有个性的明代,是非常常见的事情:从最早刘三吾独取南士,而被朱元璋臭骂一顿开始,关于名额的争斗就不绝于耳。
甚至,就连正德这个最瞧不上制度的皇帝,居然也兴致勃勃的参与了一次制度的确定,并最终将进士名额定在了300左右。所以真别瞧不起武宗这位可爱的小聪聪!
期间还出现过因为争执不下,众位内阁大臣的女婿啊,儿子啊,先后成为状元的可怕案例。
曾经还施行过南、北、中三种试卷,结果因为难易程度不一致,居然闹出某大省,哭着喊着要成为中省地笑话。
到了如今,虽说人数统一了,试卷也统一了,但幕后的争夺,却一如既往。
这次也同样如此,虽说这次中榜选手的名字很古怪…特用进士出身,可终究是具备国家权威的高级别统一考试,并且中榜后可以直接安排实职赴任外省,虽说都是化外苦寒之地,但吸引力仍然是超强滴。所以名次地重要性,也就不言而喻了。这其中,几位种子选手的比拼,吸引了全部的目光:
―
黄道周受钱谦益之托付,公开推荐了那位闹着要改名地小帅哥,金圣叹;
夏允彝的宝贝儿子,夏完淳;
马世奇的好朋友,堵胤锡;
戴羲的好朋友,张煌言;
周延儒受阮大所托,杨文骢的儿子,杨鼎卿。
史可法的堂弟,史可程。
陈子龙的故交之子侯玄?;
陈洪范的故交之子张东海;
钱谦益受郑芝龙所托,要帮扶已经拜他为师的武举细柳郎,郑森(成功);
(以上排名分先后)
1、2、3一共是九名种子选手,不过其中很多人都是牵强附会被拉进来的。比如史可法吧,老史这个人,性子虽说比较柔和,但是非常正直,所以要他开口为子侄谋私利,那简直是天方夜谭。可偏偏钱谦益等人,为了能够给自己多留出一条后路,早就定下了通盘考量,史可法的堂弟史可程,一定入选。
其他堵胤锡、张煌言二人,马世奇(上海府尹)、戴羲(雪溪先生)两人,也都差不多,张煌言的老师戴羲。压根儿就没来南京,因为戴羲风湿病患了,当奴隶的岁月,给戴羲的身体造成了太大的伤害,所以戴羲一直在杭州那边养病呢。
堵胤锡与其说是马世奇地学生。不如说是马世奇的门客,而身为座主的马郎,自打来到南京,除了按学生之礼,尊敬拜会了老钱和老周两人之后,就一直躲在姜世襄的道观里搞科学研究呢。
海上风浪太大,很多航海图是要刻在木板上,才能永久保存。因此‘防水图纸研制’的成功与否,关系重大。国内这方面的造纸专家,只有姜世襄一人。马世奇当初就跟姜世襄合作推出了‘蟾衣影纸’以便发行纸币。现在更是闷头搞发明了,您说说,马世奇能出面帮堵胤锡说项吗?
不过好在,钱谦益是一个很有审美品味、也很爱惜羽毛的人,由他主持下的南京大考,起码不会偏差太多。再加上这些青年才俊的人品、才华、风骨、家世都是个中优秀,也不好太乱来。所以大家才做了这么一个约定,这些孩子的名次录用,一定要真刀真枪地比试一番。
您瞧瞧,这么复杂的政治筹划。时间当然很漫长,而且地点的选择上。也要尽量做到掩人耳目。所以,大家选择在考前一天的一个筵宴上,方才正式确定下来。这个筵宴就是复社骨干吴梅村,为了族弟吴志衍即将赴任庆天府成都知府,而举办的大型告别酒会。
庆天府管辖的地界非常广阔,云贵川三省,地势复杂,居民、文化,都各不相同。再加上又有沐天波(云南沐王府)这样的勋臣,周定方(周皇后兄长)这样的皇亲。所以一般来说,属于大家都不愿意去的地方。但国家现在的号召力还是蛮强大,并且出台一系列政策,来吸引士人去西南地区建功立业。成都知府按照原有级别,不过就是四品左右,但因为旁边开建了庆天府。成都知府,就变成可以直接加授中议大夫地优职,这样一来,前途还是有保障滴。
做为江南大族的吴家,自家子弟赴任成都,自然要大张旗鼓地摆摆场面,而这样的送行酒会,能够请来整个江南的名士名流,也是之前没能想到的,原因除了几位大佬需要一个大幌子,好聚集在一起商量事情外,还有另外一个小小的原因:
明天就要大考了,很多人都要乖巧的停止娱乐活动,很简单,那边学子在考试,您这边吹拉弹唱,不找死一样嘛。所以凡是不参加考试的人,都过来了,什么复社五秀才、江左四公子的,能过来的都过来。明天开始,要连续三天的停止娱乐活动,所以大家都抓紧了最后地机会,正所谓:
‘红销帐中香留枕,梦里青帘任卷舒’
唉,多么美好的世界啊!
…
但考前一天,注定是纷乱而又忙碌。史可法是个很认真的人,雨刚下,他就急了,着急忙慌的来到考场,您想想,贡院有上万间房舍,整整200年地不饱和使用,那得破败成什么样子?但今天居然就没漏雨,可见老史之前主持的修葺工作,得有多到位!
“好啊,好啊,‘玉露银丝入怀中,凤阙丹阶铸文名’明日大考,今朝飞琼洒扫,果真是好兆头啊!”
“大人为了学子,而不顾风雨,下官等感佩!”
雨虽不大,但史可法的衣襟也还是湿漉漉地,他来的匆忙,没打伞,如今站在雨中,抒发着为学子、为国家的磅礴情怀,更显得身边的那些从人猥琐了,一个个都跟落汤鸡似的。长官不打伞,他们自然也不敢打伞。
“吴仁杏,你切记一点,明日库房多备些柴炭,我怕湿气过重,对学子们无益。”
“是,下官谨记。”
“韦君梓,你现在就去国子监那边,道周先生为了防止学生风寒,备下不少药品,速速取来,明日学子们进场后,每天免费熬三碗汤药。”
“是,下官这就去办。”
“怀安,雨停之后,立刻找人把积水清理干净,再多点一些蚊香,不得有误!”
“是,老爷!”
“布璋忆,卷纸怎样?”
“大人放心
已经检验过了,封潮的蜡层,完好无缺!”
“好,好啊!但愿明天,吾等能为国家选举出真正的人才。以报君恩!”
“下官等,预祝特用科考,功成业就!”
…
对比一下钱谦益和史可法,在考前一天的表现,是不是觉得‘有的人伟大但却很渺小,有地人渺小但却很伟大?’不过要是有人既渺小,还很无耻,那会是谁呢?
南京,裤子裆胡同,石园。
别致的园林中。有一间更加精巧的敞轩,上面用铜瓦薄陶,搭建了三层空屋顶,雨水打在上面,会层层滴落,并发出叮叮咚、叮叮咚的音乐声,坐在这种‘滴水巧音檐’装饰下的敞轩里,品味香茗,闭眼聆听,会感觉非常惬意的。就是听雨声的人有点煞风景:三个大胖子。一黑,一白。一红。
“哈哈哈,赛赛这个小娘皮,眼光倒是独到,居然看中了天下闻名的马郎马府尹。嘿嘿嘿,就是不知道那个吴梅村,如今是个什么想念啊?哈哈哈!”
“董兄所言极是,那些个复社小儿,轻狂无知,度量偏狭,活该他们倒霉。”
一黑一红俩胖子笑嘻嘻的互相取笑着。黑的是董祖常,红地是马士英。另外一个白胖子正是阮大。
他们三个同样如此,明天科考了,再怎么着。装也要装过这几天,所以大家赶紧利用最后的时日,放松放松。但肉吃多会腻,水喝多要吐,前两天有点太疯,所以到了今天,居然都没胃口了,反倒摒弃声乐,专门喝起清茶来。
“他们东林人啊,就是迂腐,喝茶明明应该是冲泡法最佳,偏偏还要用流杯亭来煮茶,来来来,马大人,董兄,尝尝小弟的茶。”
“?,确实回味绵长,不错不错。”
“呵呵,马大人有所不知,小弟的这冲泡法,还是师法赛赛呢。”
“哦?”
马士英很惊异,心说了,以你阮大的名声,居然能从赛赛那边学东西?
“呵呵,”阮大笑嘻嘻的很是得意,“是这样,赛赛最近几天,呃,不,应该是秦淮河上的南曲们,最近月余,都在张罗着寻人梳拢,病急乱投医之下,杨文骢接到了两家的拜托恳求呢,分别是李香君和赛赛。”
“李香君?那小娘皮不是跟侯方域打的火热吗?”董。
“是啊,但侯罢官太早,小侯挥霍无度,以至于家道中落,囊中已是羞涩,既然没钱娶香君,是以希望杨文骢能够帮忙资助资助。”
“那侯方域一个不谙世事的小混蛋,于国家无功无利,只凭着几首歪诗,就可以借到银两,哼哼!”
薰祖常地话,马士英和阮大都没接,毕竟这二位是进士出身,如果不是董祖常的家大业大,生意上可以借助,他们两个是不屑与这个黑胖子交往地。薰祖常很迟钝,所以继续纠缠这同一个话题。
“那赛赛呢?郑保御、姜世襄,还有马世奇,两位宗业经理,一位上海府尹,怎么还要求到杨文骢和你这边?”
“呵呵,赛赛希望文骢能够约人集资,出钱盖一座庵堂,她想出家为尼。”
“嗯,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郑保御、姜世襄、马世奇三个人,怎么会怕田怀?”董。
阮大和马士英多狡猾啊,董祖常的问话,他们是隐隐猜到答案滴,但这话当然不能由他们说出口。于是,阮大很虚伪的一拱手。
“这个嘛!难道董兄另有详细?”
“呵呵,阮兄、马大人,坊间有个谣言,您二位可听过?”
“什么?”
马士英淡淡回了一句,他毕竟是个官员,对于这种容易引火烧身的话题,并不是很感兴趣。可阮大却不在乎,乐呵呵的再斟一碗茶,鼓励薰祖常说下去。
“田怀肆闹秦淮河,今夜便迎娶郑妥娘,但同时也放出风声了,他要连娶3南曲,再带走两个南曲,娶的都是姨娘,偏偏带走的都是姑娘。二位可看出端倪了吗?”
“却也古怪,不过…”马士英踌躇一下,还是不愿意自掉身价,于是等着董祖常继续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