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个战法,毛承禄始终觉得那里不对劲。
毛家海军同郑家海军存在很多不同,当初国家跟两个海军分别约定:镇海一半往来朝鲜、东瀛通商,一半从海上封锁后金,或接援锦州…大凌河…金州等地的陆军。所以他们的规模一直不大,战船与商船地比例相当。海战经验也不是很丰富。
福海就不同了。国家地约定是护航、巡洋、打击走私;东南海域。一直就不算太平;桀骜不驯地西洋人,永远不缺;他们本身又是海盗出身。所以从一开始就在走正规海军地路子。
海贸商船都是诸大皇商自己预备好的,攒个十来艘、二十几艘组成一个商船队,然后到郑家军那里点出战舰两艘,巨舰一艘,小艇若干。这就可以开路了。
即便后来贺逢圣大建海军,考虑到镇海、福海的形成历史,也是按照“北四南六”的比例拨款。要说唯一的照顾,就是把中国最大、最基础地船厂,放在了镇海的基地登莱一带。
登莱船厂,拥有很多葡萄牙、荷兰、西班牙的技师。正是这些人,传授给毛承礼很多的欧洲海战理论。
但从本质上讲。毛家海军从组建到现在开战。更多是在担当海上运输队的角色。因为直到去年,粮食收成也才刚刚有点儿起色,所以毛家海军一直在兼职做生意,而且还获得了国家的允许。
沙漏中的白沙,嗦嗦地落着,毛承禄忽然抬手敲了敲窗户,毛承礼迅速转身,快步跑进来。
“阿礼,用不用多搬点儿弹药上来?”
“回禄帅。”态度恭敬,但语气里却透着冷淡,
“二层甲板上地存量就足够了,接舷战,弹药太多不好!”
“哦。”毛承禄皱了一下眉头。“如果火炮可以击沉,何必让弟兄们接舷?传令下去。各舰备足三份弹药,诸炮就位,全员备战。”
“得令!”
正规军人是绝不会违抗直接命令的,阿礼拱手后,立刻去传令!
“打开主炮升降台,升后甲板炮,拉起船舷炮口。全舰备三份弹药!”
绞盘,吱呀吱呀转动起来,二层甲板上,两侧各20门船舷炮向外露出炮口;哐当一声巨响,后甲板炮归位;20个水手上下飞跑、从密封舱搬出弹药、分发下去。每完成一项,都有人大声禀告。
“升左前主炮,主桅横帆右转。”
镇海水师有好东西,前甲板主炮一共两门,属于光启炮改进版,炮身又粗又长,装有内膛线,射程可以达到千米,可以打石弹、铁弹、开花弹。
为了增加精准度,西班牙技师特意设计了发射台架,与船体相对独立,可以不受海船颠簸影响,但缺点有三个:射速较慢;发射几次之后,台架系统就彻底崩毁,精准度越打越低;
最后一个,就是份量太重,每次升降,都会造成船头倾斜,西班牙尖底战舰吃水线低,当海水溢漫上甲板时,水手容易失足打滑,造成非战斗减员现象。
所以只好通过横帆来保持平衡。
“升右前主炮,主桅横帆左转!”
毛承禄坐不住了,现在的船长室,更像是望台,狭小局促,他来到栏杆前,与阿礼并肩而立,抽出望远镜,观察整个舰队的备战情况。还成,指挥与应答系统衔接很好,毕竟东江军卒,相互之间都是几代的交情,这点儿默契还能没有?
“禄帅,一会儿,我就要去丽水号了,您…,”阿礼犹豫一下,毕竟眼前这位主帅,同时还是自己名义上的长兄家主,
“您小心点儿,接战时,切莫急于越舷;撞舷时,小心脚下。呃…”
“好了,”毛承禄温和一笑,“如你昨夜所说,为兄最擅步战,短兵相接,你还不如我呢!”
毛承礼默默点头,转身下了舰桥,他是丽水号指挥,战斗打响时,必须在自己的船上。
镇海舰队的船名,都从《千字文》里面取得,主旗舰起名夜光、耿家是昆冈号、尚家叫羽翔号、孔家是夙兴号、刘家叫致雨号,外加毛承礼的丽水号。组成整个舰队地最强火力。
每两船之间,大概3百米的距离,加上十二艘双桅船,全体舰队横向展开雁行阵之后,从最左端到最右端,一共是4800米;雁行阵正后方。是二十三艘帆桨龟船。整个阵型呈等腰锐角三角形。覆盖面之广,已经是当今海战之最。
“敌船!”
主桅横桁上地樯楼中,传来望哨地喊声,毛承禄精神一振,连忙拿起千里镜观察。
没错,一片层叠的白帆之中。五彩锦鲤旗,高高飘扬。两艘远海巨舰、四艘三桅战船、十艘帆浆大船。16对18,看来,郑家军很有信心。
“打旗语,问对方是谁在指挥!”
别看毛承禄喊得挺痛快,其实他看不懂旗语,必须有水手翻译。此时。甲板经历(大副)已经站在了他地身边。
“禄帅,”大副地语气中,透出一股子兴奋,“是郑大木!”
“哦?”毛承禄心里面咯噔一跳,两支海军的军旗,都采用了中华吉兽图案,巴夏是龙子,非龙;锦鲤跃过龙门,才可以化龙。今日海战。将决定谁才是中国海洋上地真正龙族。
并且,双方主将均是各家接班人。毛承禄微微摇头,他很无奈这个局面。就算他从来也没把郑森当作对手,但人家郑大公子,却早已经做好准备。前来迎战他这个命中注定地对手了。
“阿伦。帮忙看看,对方还有没有小船?”
“…”阿伦仔细看了看。“回禄帅,再近一些,就可以目视到藏在巨舰后面的船帆了。”
“好!”
毛承禄没头没脑念声好,就要下舰桥,刚走出三步,阿伦追了过来,
“禄帅,要不要兄弟们集合?”
“…”见毛承禄点头应允,阿伦立刻跑到栏杆前,大声嘶吼:
“船头两侧,各预备六门臼炮,越舷士甲板集合!”
按照之前做好的分工,夜光号的炮战阶段,将由阿伦全权负责,毛承禄带领三百勇士,在甲板上耐心等待接舷战的到来。
“子母船!”
“臼炮准备,迅雷铳准备!”
十八名水手立刻滚动着六门铜臼炮,冲到船头,扶起臼炮,放在半圆形的发射架上。毛承禄坐在后面的越舷战士中间,听着阿伦与水手之间地通话,习惯性地歪起嘴,撕咬着下嘴唇上的爆皮。海船炮战,分割敌人,形成包围后,迅速发动接舷战,这是他们的通盘设计。
“降主桅二层横帆,后桅支索帆全升,降前桅全帆。左前主炮,发射石弹!”
船身忽然前探,身后的士兵,猛地推在毛承禄的肩头,毛承禄一挺腰杆,屁股和双腿用力稳住身形,没有晃动。泡沫样的海水漫上甲板,缓慢流到腿下。居然没感到凉!
轰,主炮发射,船身向右侧抖动,这回毛承禄没有准备,整个身子向左侧摔过去,身后有士兵抬腿,靴子正踢在脸上。没觉得疼。
紧接着连续五声巨响,两侧五艘战舰,也同样试射主炮。毛承禄看不清落弹点,却可以听见阿伦的吼声。
“误差150米,左。校正主炮!”
毛承禄偷偷用匕首插进甲板的裂缝中,左大腿紧紧靠上去,他知道,一会儿就将发射右前主炮了。
又是连续的六声轰鸣,船身继续抖动,海水继续弥漫。硝烟,飞腾在甲板上空。
“臼炮齐射,一定打沉子母船!迅雷铳准备!”
子母点火船是郑家海军专利,上面装满火药,敢死人员划桨,利用小船机动,接近战舰后点燃爆破,目标是拆毁船头冲撞。如果运气好,会潜入水下,炸开龙骨与船体地接缝处。
砰,一艘子船被引燃了,隔了一会儿,船头忽然上翘,是爆炸引起的海浪。一大片碧绿的海水,扑面砸下,咸咸的,还带着硫磺的味道。
“左、右前主炮,交替发射!臼炮,臼炮手,速击沉子母船!迅雷手,做好准备,要瞄着火药打!”
一阵惊慌,从身后传来,毛承禄立刻回首微笑,稳定士兵地情绪,是主帅最大地职责。
子母船不可能只有一艘。这么半天只爆了一次。显然臼炮命中率太低了。他们坐在甲板上,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用耳朵去感受。两侧宽广地海面上,不断传来连环臼炮巨响,船身颠簸地幅度越来越大。
“小艇,小艇迎上去!”
阿伦的声音中。透出一丝急躁,子母点火小船的拦截效果太差,再没有好办法,就来不及了。小艇也是抽生死签抽出来的,目标就是与对方同归于尽。
“小心,敌船主炮…!”
还不等樯楼上的水手吼完,就听见远方响起沉闷的一声炮响。随后就是炮弹嘶嘶尖哨着。由远及近。
咚,炮弹落在左前方不远处,隔了很短时间,一股海水,扑上船头。臼炮手甩甩头,飞溅着水珠嬉笑谩骂:
“打偏了,准头儿太特么差了,跟师娘们学得吧!”
毛承禄双腿湿透,此刻已经感觉到有些寒冷!对方试射炮弹比自己晚。精准度却高于自己,显然对方炮手地水平不俗。但他还是配合着臼炮手,哈哈大笑!
船身一左一右,一上一下的抖动着,前甲板主炮依次发射。硝烟的味道越来越呛。
“轰”巨大的声响。震耳欲聋!对方主炮、夜光号主炮、前方子母点火船,几乎在同一时间发难。震的所有人耳膜发麻。
两边主炮近乎同时命中,一个西瓜大小的石弹,贴着右侧船舷落入水面,哗啦啦,刮的木屑飞溅,二层船舷炮位置,传来船员惨叫声。
“左转舵,后桅横帆左转,主炮右向,臼炮手,燃放白烟!”
浓重、粘滞地白色硝烟,如同轻纱一般,弥漫在船前地海面上,子母船没再爆炸,但似乎阿伦已经解决了。
远方又是一声闷响,很快的,一发炮弹突破白雾,斜斜落在船身右侧,咯、咯,从水下传来诡异的声音,还有高频率的震动,是炮弹凭借惯性,撞击在水下部位。随着,一股激起的水柱,犹如一条巨大的鞭子,狠狠抽在甲板上。
“小心弹药!”
毛承禄、阿伦同声提醒着士兵。
接下来的一段漫长时间,双方主炮轰鸣的声音,此起彼伏。开花弹、石弹,花样百出。雁行阵前锋六舰,火力覆盖面积达到了1800米的海面,射程也略超过郑家军。但对方仍敢于对射主炮,显然毛家海军地命中率,并不是很高。
命中率是双向的,想凭借主炮击沉对手,在现在这个时代,属于天方夜谭。但集中、高效、爆裂的火力覆盖网,足以让对方胆怯。随着阿伦新一轮命令下达,夜光号开始按照既定计划,向左转向了。
郑家军被迫分兵。
“告诉后队,龟船做好准备!”
阿伦嘶吼完,立刻转身面对正前方,
“后桅二节横帆右转,我们是顺风,撞上去!”
这个命令下达,就该正式过渡到接舷战了。甲板上的士兵立刻全体半跪,右手探进怀里,防水油布包裹的鹰嘴短火铳,随时可以抽出。
“不等命令,右舷炮连续发射!”
“右转向,横帆左转!”
“升前桅支索帆,尽量靠上去!”
这时候地命令,已经是跑来跑去地水手,负责传达了。右侧甲板,震动越来越密集,随着海船的倾斜,震得人直想呕吐。
“升主桅全横帆,靠上去!”
随着阿伦地这个命令,毛承禄猛地站起,随后因为战船剧烈颠簸,一个踉跄跌倒!
“原地待守,我去去就回。”
在海水、震波的干扰下,毛承禄东一把,西一把的向着舰桥走去,栏杆已经被炸飞了多半,船长望室,已经尽毁。阿伦一手扣着断壁,一手仍然在拿着望远镜。看见他上来,阿伦用千里镜指点他,有一处断壁可以扶着。
“禄帅,”阿伦贴着他的耳朵喊,毛承禄仍然听不真亮,只能连蒙带猜。
“我船中弹14发,没问题。对方中弹16发,也没问题。”
“为什么。为什么升起主桅横帆?”
“对方转向太快。撞不上去,只能用船舷炮了。”
“不是说,上层横帆会造成船体倾覆嘛!”
“增加转角,”阿伦喊一声之后,立刻大声冲着底下地甲板喊,
“臼炮。臼炮,打燃烧弹!”
几乎同时,四枚燃烧弹落在甲板上,大火在浸水地甲板上,流动的燃烧着。
“系紧缩帆带,灭火!臼炮,打。打燃烧弹。向右转舵。横帆右转,船尾炮,平射!”
阿伦连续的下达着命令,但噪音太大,对方船舷炮弹也不断落下,舰桥不能呆了。他只好领着毛承禄跑下舰桥。在碎木中,拉住一个迎上来的水手。
“对方船舷炮比咱们多,盯着一边打,咱们吃亏!赶紧左转!”
然而刚刚吩咐完毕。右方向传来震天巨响,对方的船舷炮,于此时忽然异常从容的,进行了一次排射。
气浪、海水、伴随着无数地木屑,从侧面。狠狠击打在毛承禄和阿伦的身上。两个人横向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左侧船舷内侧。夜光号也恐怖的半侧起船身,直到嘎嘎的一阵响,才慢慢恢复到水平。
然而还不等毛承禄脑子清醒,船尾又遭到了一阵排炮攻击,连续两个方向的巨大冲击,让毛承禄一时间甚至产生错觉:夜光号会不会被扭转得变形?一层甲板发出连绵不断的噼啪声,下面的二层甲板,传来清脆地断裂声,和人地惨叫声,响彻一片。也不知道多少弟兄受伤了。
“告诉舵手,继续左转,摆脱敌舰,升前桅全帆!脱离敌舰!”
夜光号呻吟着,挣扎着,准备直线冲起速度,所有脑子清醒的船员都惊恐察觉到:郑家军根本就不打算接舷,他们要用侧舷炮,于近距离采取排射战法,直接击沉夜光号。
所以现在最要命的,就是一定要摆脱近舷,与对方拉开距离!
“尾炮,平射,尾炮,平…”
阿伦刚刚喊一半,忽然又是一阵排射,两发燃烧弹落在前方甲板,巨大的火焰,瞬间扑向他和毛承禄,但在最紧要关头,阿伦奋力用手一推,把毛承禄救出死地,但随后,两个方向的火球,同时碰撞在阿伦的身上,爆炸中,一具挣扎、扭曲、痉挛的燃烧躯体,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摔落海中。
阿伦阵亡。
毛承禄的穆刀已经不见了,浑身上下到处都是细碎地伤口,衣甲已经变成褴褛,他双手扶着船舷栏杆,强行站起。
阿伦是他远房堂弟,但他来不及去悲伤,全船的水手,正在紧张的升帆操作;原打算越舷战斗的士兵,正在甲板上搜寻散落的兵刃;左前炮仍然可笑地朝着船头方向;右前炮,则瞄准空无敌人地右侧海面。硝烟、大火、惨叫声,充斥在各个角落,甚至连船帆都已经被引燃。
“降帆,降帆,所有的帆全降下来。”
毛承禄大声嘶吼着,冲每一个扭头看他地水手吼着,不断的吼着。他是禄帅,不仅是旗舰指挥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