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马郎离开了,因为叛乱了嘛。于是港区正中央,被接手官员增建起一个高台,上面又修了一个六柱呈“凸字形”的两进轩。坐在畅轩里,整个港口里的船只、人员、货场,都一览无余。倒也实用,却没必要的,多出了一种高高在上的威严。
中年男子一瘸一拐的踏上台阶,按照马府尹早先的规矩,离港船只,需要港区最高长官在关碟上签章之后,方可离岸。但人家马郎为了节省人力,早就做过交待:要么提前一个晚上就办好手续,要么就在泊台边上现场办公。
现在倒好,天天玩攀岩,爬上去,再爬下来,走过去,再走回来。唉,累吐血了算。
“启禀大人,海商会宙字第七艘,货款两清,税牒验讫。请离我大明海岸。”
“嗯,呈上来。”
“凸”字形畅轩,前面“两根柱子”支半歇山顶,这是下人们禀报、听命的区域,所以是阳光曝晒、雨打风吹。后面四根柱子则支斗拱飞鹰檐,所以即便是盛夏,由于四面透风,也不觉得热。
当然,如果再冷一点儿,会在四面摆上彩玻璃碎拼屏,挡风挡雨的,还特么挺暖和。
“死人头”没精打采的把红色关碟凭空一举,一名少年书童立刻走过来接,正厅里只有一张书案,后面端坐一名青年文士,旁边却站着一名从六品文官,书童来到桌案前,先把红色关碟打开,露出里面一本蓝色的小书折。原来,红色的纸壳更像是一个书匣,里面蓝色的书折才是真正的关碟。
这就叫做派头,书案后端坐的文士,那可是很爱干净的,关碟经过那么多人的手,再经过风吹日晒,他要是亲手接过,岂不是很跌身份?
这位很讲究、很有派头的青年文士,正是江南四公子之一,冒辟疆。
书童不理会旁边的从六品文官,直接把关碟递到自家公子身边,冒辟疆竖着手指,把蓝色的关碟拈出来,打开后仔细看了看,
“老吴,”(小人在)死人头走三步进入正厅,“昨天讲好的呀,宙字第七艘,应征全税,怎么还是一半?”
“…”死人头半死不活的翻了翻白眼,让人看着很不舒服,不过这家伙说话的语速和吐字倒是又快又清晰:
“回大人,他们哪里肯呦,胡岚宝那边有刀有枪,他们在咱们这边无论是全税,还是半税,到了巴达维亚港,都要再被过筛子。如若真是征全税,他们以后就不来了。”
“贪官…”冒辟疆小声骂了胡岚宝一句,接着咬牙愣了愣神情,这才很痛快的取过一枚钮章,先在关碟最后一页盖章,随后又盖上一个骑缝章,啪的一声合上,丢回红色的封匣中。再摆摆手,示意书童转交给死人头。
“老吴,”(小人在)“他们每艘船都载了好些砂土,搞得港上脏兮兮的,这罚金他们怎么说?”
“回大人,这他们倒是认栽的,并且每次都会派水手亲自帮着清洗港区。只不过远洋航行,不压压份量,恐怕很难经得住风浪。还有,昨日松江坊那边也传来消息,这些砂土确实能冶炼出黄金,只不过量太少,最多有个三厘左右。”
“三厘不少了。”
冒辟疆兴奋的站起来,书童、六品官、死人头立刻半鞠躬施礼。
一成=10%,一分=1%,一厘=0。1%。换句话说,一吨砂土,就能够冶炼出小四斤(60两)的黄金。这可是绝好消息。
欧洲海船到东方来采购,带的东西是很有讲究的,中国人这个时候属于物质丰富期,所以欧洲人带的手工商品,根本没有任何销路。但大老远的空船航行,首先船只倾覆风险太大,其次也是极大的浪费。
所以这些欧洲人就从欧洲本土装载上花岗岩、大理石之类的东西,带到非洲那边盖教堂,随后从非洲那里装载上金矿砂,运到亚洲来贩卖。沿途通过南洋时,还会捎带上几根檀木、沉香木。到了中国口岸后,换装上丝绸、瓷器、茶叶、香料后,回家乡高价销售。
这样一趟下来,全程都在赚钱。不愧是黄金航线啊!
但金矿砂的买卖,也是最近才兴起的,因为来中国的欧洲人越来越多,察觉到中国人由于帝国扩张速度、商品经济发展、国内技术性独立已经一年半之久,无论是国家还是叛军,各方面都急需黄金。而且中国人这两年的冶炼技术也已经世界领先,所以聪明的欧洲人就开拓了这项金矿砂贸易。
对于冒辟疆来说,能够获得三厘左右的金矿砂,已经可以算得上好消息了。虽说三厘(千分之三)的含量确实不算高,但一艘海船的装载量得有多少?这么一船又一船的往下卸,所能提炼的黄金,足够他们疯狂了。
“传令过去,如若今后海船,均有矿砂输港,则淡水免费。但罚金、货值绝不可少。”
“遵令。”
死人头老吴九十度鞠躬之后,转身离开。一瘸一拐的走下高台时,他依稀能听到身后传来的话语声:
“高大人,胡岚宝那边究竟怎么说的?”
“回公子,卑职还没有得到这个贪官任何的书面文函。但据西洋水手们的传话,似乎,”
说到这里,高大人明显犹豫起来,他名叫高克礼,本是一名屡试不中的童生,但由于自幼居住海边,人又确实聪明,所以有着丰富的海洋、贸易经验,在修建上海港的过程中,被马世奇慧眼识珠,保他入试当地举子科。果然,在闭卷批阅中,他高中前十(俗称小解元)。
自此以后,高克礼就走上仕途,因为本人能干,又是马府尹亲自保荐,所以很顺利的成为上海港从六品正使,相当于上海港区最高行政长官,权力、实惠、责任都非常重大。
但没多久,左兵作乱,马府尹北上,大家就都沦落成叛党的部下。如果不是为了一大家子的生计,高关长是一定撂挑子不干的。
这两天尤其如此,之前还好说,只要按时上交收缴关税,叛党一般不过问港区的问题。高克礼带着“死人头”这样的部下,倒也能做到逆来顺受。不过随着太子即将赴河南整顿暖冬农事的消息传过来,高关长的苦日子也就来了。
“高大人,”(卑职在)“你我同为士子,君子之交,贵在开诚布公。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平平淡淡的几句话,却透着一股子杀机,高关长激灵一个哆嗦,连忙一躬身:
“回大人话,胡岚宝乃勋贵之后,当初受温阁保荐,出任巴达维亚港正使。自清君侧以来,他一直拒绝与上海联络。只不过为了海贸顺利,才默许了两港半税的现状。如今贸然征收全税,恐怕这偌大的上海港,就变成死港了。”
“……”
这个底细冒辟疆当然清楚,而且老高潜台词他也清楚,现在的海贸运输,都是由那个“海商会”垄断,而海商会有十大议员,其中康扬宗所代表的康家船队,恰恰是郑芝龙的外围下线。田笑天代表的田家,一直保持暧昧的中立态度,但他们田家的红线,恰恰是要维持现有的海贸规模。另外还有一个石楠亚娜总督,又刚好替钱谦益生下了一个杂种儿子。
这种错综复杂的关系之下,胡岚宝能默许上海这边征收半税,已经算是够合作的了。
但没法子,旧党这边缺钱,缺的厉害。造成他们缺钱的原因,就在于“太子赴河南理农事”。这背后的政治信号非常复杂:
陈奇瑜、吴志衍合作招安左梦庚的事情,已经接近尾声。没有丘慧荣、金声桓、王体中等人的高调作乱,左梦庚的投诚没有任何意义。同样如此,没有左梦庚的安全,旧党也换不来丘、金、王三位将军的真心拥护。因此旧党只得接受左梦庚的投诚。
陈奇瑜牵头敲定的招安谈判条件分为三大块,首先是左良玉死前三年的生平,被以春秋笔法的方式简单概括了:
“崇祯十六年,良玉旧伤作,崇祯二十年秋,殁。身后葬大冶东。时,参谋总部后勤局正使黄得功、锦衣卫都指挥使高起潜,会兵部尚书黄景?,礼部左侍郎刘麟长、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孙之獬,奉上命,同往刀堂拜祭。”
这短短数语可以说是一种政治上的最大让步。有了这个标准模版,后人再做传时,也将按照这个基调来参考写作。
但“殁”这个字,究竟不是什么好词儿,也多少出了国家的一口恶气。
谈判的第二个条件:封梦庚世袭宁宜侯,享正三品。就是说如果左梦庚今生没什么大出息,没有通过什么功劳换得官职,那么他生前死后,按照正三品的规格加领一份薪水和葬礼。其余徐勇等人,世袭伯爵位。
第三个条件:湖南、湖北的西半边,于正月十五正式易帜。但所有总兵,同迁河北临沂驻防。也就是说在眨眼之间,国家收复了两湖的一半土地。
军事上、经济上旧党均赢三分;理论界,两个假设与继承新则尚在对决中,但政治上,旧党已经极端被动了。
太子到河南的第一个政治目的,圆满成功。
别忘了,太子还有一个光明正大的任务,为了应对暖冬,国家拨款四百万元(白银200万两),变“两”为“元”。首先就需要对银行、钱庄进行一次梳理,别的机构都好说,杨嗣昌是豪门出身,自己不缺钱,又是个神经病,所以他主抓的国家银行、新疆收购银行、北中国各地的钱庄系统,都很是规范。现在唯一的漏洞,就是张彝宪的彝宪钱庄。
就是没有“收购北方”的惊天骗局,以张彝宪这20年辛苦积攒下来的“抢钱恶鬼”这个名声,他的钱庄也是清查重点。更何况张彝宪与三皇子慈炯的关系密切,作为太子,是不可能不抓住这点不放的。毕竟现在“争储”的可能性仍然存在。
所以为了应对这次清查活动,旧党决定放弃一部分在手利益。他们已经指示董祖常、张缙彦这两个“细作”,到时候一旦事情出现不可扭转的局面,就立刻以:
“沿江六省商贾,多有向君之心,得知国家有难,碍于身家所在,只得暗自输银北方,以明忠志。”
再以:
“梦庚治下,早知投诚之讯,湘西、楚西两地大户,多早合纵,移银北方,乃为万全计。”
说实话,这两个“丢卒保帅”的理由,是经不起逻辑上的推敲的,但一来,旧党深知国家要保全颜面,就只能捏着鼻子接受左梦庚的一切言行。二来,三皇子慈炯是皇帝爱子,田家又是南洋的重要力量,无论如何,与田家、慈炯、天子关系都极密切的张彝宪,是不会倒太大的血霉的。
但掩盖了一个事实之后,就会出现另一个问题,旧党丢掉的钱财,该如何弥补?
这也正是冒辟疆为何突然要征收全税的根本原因。
“大人,胡岚宝那边的关税,由于起兵日久,国家多有疏怠,是以这两、三年之久,未上交一分、一厘。”
“喔?”
冒辟疆再次愣了愣神情。一旁的高克礼仔细观察着眼前这位俊朗飘逸的公子,他在等待最佳的时机。
“大人?”
“啊!喔,高大人见谅,小可不耐海风,有些晕怔。不如,”冒辟疆尴尬的挽回失礼之后,立刻提议:
“不如你我移步一叙如何?”
“卑职,敢不从命!来人!”高克礼先做一个请的手势,再从旁边喊着,畅轩外的高台处,跑进来一个家人:
“老爷!”
“快,吩咐下去,今晚驿馆多添一份柴炭,给冒公子驱寒。再告诉老吴,宙字第七艘,暂缓启航。全体船员,留泊位待命。不得擅离。”
“是。”
家人答应一声,立刻跑出去吩咐。这边冒辟疆、高克礼两个人缓步离开。
……
当晚,港区边上的上海驿站,灯火通明,热浪朝天。本来就是暖冬,又是海边,如今又烧了两份煤,不热才怪。以至于同驿站内部比起来,空旷的港区广场,到显出几分寒意来。水手们的大酒桶,已经在上面横了一个铁皮盒子,里面烧着木炭来取暖。远远望去,红红的火焰,仿佛就跳动在海水之上。船再大,水手舱也阴暗狭小,如果不是航行,水手们通常喜欢在岸上呆着。
商贩们都已经回家了,今天的生意不错,明天的生意会更好,无论如何,旧党治下的民生,还是不错的。大婶、伢仔都能穿上棉服,就是例证。但无论什么社会,都不可避免的会出现乞丐,只不过上海港的乞丐少一些,只有两个。
两个乞丐就守在驿站的后门,这狭小的巷子有两个出口,一个就在港区广场上,另一个则通往市区。
驿站每天都会倾倒垃圾,除了生活垃圾以外,就是吃剩下的饭食,所以两个乞丐围着一个小火堆旁,耐心的等待着今天的晚餐。
“风和春雪冻梅花,绿丝斜藏兰莺。……”高克礼也是文人出身,这小子今晚兴致很高,居然亲自敲着牙板,唱起自己的得意之作了。
“啊呀!佳句,佳句啊!”冒辟疆今天也很配合,居然鼓掌赞叹这原本入不了他耳的词曲。
“兄台词曲,颇有韦庄风韵。小可真是大饱耳福。”
“哈哈,那里,那里。公子文名,在下如雷贯耳,岂敢班门弄斧。”
“…”
晚宴,基本在互相吹捧中浪费了大半时光。
“对了,高兄。小可有一事请教!”冒辟疆微醺着开始触及正题。
“不敢,不敢。公子说便是了,在下知无不言。”
“就是那胡岚宝的关税银子,究竟存放在何地?”说话间,冒辟疆已经与高克礼交头接耳了,一旁伺候的书童、家人、驿站服务人员,都知趣的出去了。
“哦,大明接管巴达维亚港,似乎赖于那个石楠亚娜的再嫁丈夫。”
“哦”冒辟疆当然知道希亚娜的底细,于是接口道:“就是那个所谓的海神塔斯曼?”
“对,公子真是博闻。正因如此,他们有过一个协定,关税银子可托石楠亚娜保管。国家推行纸币之后,石楠亚娜岛,也已经成为南洋最大的钱庄了。”
“可是,这是我大明的关税,将来交接时,该如何是好?”
“哦,公子有所不知,他们西洋人向来胆大妄为,那个石楠亚娜只要对外宣称,她的石楠花银行的最大客户,乃是我大明巴达维亚港的关税。她就不发愁有人挤兑了。所以胡岚宝存放的金银,可以随时全额上交国家。”
“这么说,只凭文字押花,也能套来金银!”
冒辟疆又是一顿,更像是自言自语的总结出又一条金融界的游戏规则。一旁的高克礼冷眼旁观之后,很适时的,给冒辟疆倒了一杯酒,
“公子,我听说胡岚宝也是个贪污重犯,只因天高路远,一直没人查办。巴达维亚港每日进出船只,多如过江之鲫。这关税,下官绝不相信他能对上账目。因此说,只要方法得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