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时欢饮中军帐,把弓矢付儿郎?
家中取酒一囊,杨柳岸却好似这生死场!(摹写《桃花扇》部分唱段,rockwood)
遵化城往东北400里,出喜峰口,过上板城,有一处山口,东临迁西北,西接朵颜三家口,北出500里,便是科尔沁和喀喇沁的草原外围。此山即为兴隆山。
落日西照,将旗猎猎,战马长鸣,朔风萧萧。夕阳与战旗交相辉映,风声与马嘶共振和声,暮野行军于此,凛然庄严。天色已暮,繁星已现,自然该是宿营的时候了。仿佛忽一瞬间,在平坦的沙地上,便整整齐齐地排列出成千上万个帐幕来,沙地宿营,已顾不得那里干爽,那里潮湿,大家只是将毛毡铺在地上而已。
各队哨、队伙的领官,正在各自招集自己属下的士卒。这个过程里,噪音却很小,大家迅速又安静,按照步骤来从容地安顿着自己。这一切一切,不仅展示出千军万马的壮阔气势,而且更显见这支部队的整备有素。
入夜后,沙地上的军营又呈现出另一派景象和气氛。月夜宿营,一轮明月高悬中天,因军令森严,万幕无声,荒漠的边地显得那么沉寂。忽而,数声悲咽的笳声(静营之号)划破夜空,使出征的战士肃然而生凄惨之感。
“来人,传令下去,今夜放警,外放十五里。”
“是。”
得令校尉刚想走,又被主将叫住。
“今夜让真字营的兄弟们多辛苦一点,其他营派过来的游哨只出六人即可。”
“是。”
得令小校干脆答应之后,转身便走。
黄得功转身来到军帐里,也不卸甲,合身躺倒在地上的毡毯上,自怀里掏出一块烤饼,掰下一小块来,他仰着头,用嘴接下掉落的饼渣,然后才将小饼放到嘴里嚼了起来。
这是他近一年来才养的习惯,因为经年军旅,又是从小兵一步一步拼上来的,所以落下了胃病的底子。每次吃的稍多一些,便腹痛如绞。后来老母亲问了街坊家,这家是世袭军户,对行军胃病的防治很有心得。其实也谈不上心得,无非就是少吃多餐,以面食为主,肉类一定要嚼的烂烂的,并且要喝小米汤。
所以,徐老夫人,就亲手给儿子缝制了双层皮囊,外囊蓄酒,内囊蓄小米汤,老夫人知道,行军打仗,哪有不喝酒的道理?但酒多则伤胃,还是米汤更好一些,儿子毕竟是七品都司了,这样的酒囊,又不栽儿子的脸面,又可以让儿子始终可以喝到保温后的米汤,果真是慈母之心。
黄得功旋转皮囊的旋口,喝了一大口高粱酒,皮囊中的小米汤,时间稍长便是一股馊味,他也实在是喝不惯,但为了老母的心意,他每天都要坚持喝上一袋。黄得功和着酒,又吃了一小块面饼之后,便收拾起这些东西,拎着穆刀行出帐外,他胃不好,底下人都知道,但知道归知道,他绝对不想让下属看到自己软弱一面的,主将英勇刚猛,对部队的士气也是一种激励。
同时,他也不得不带着淡淡的酒气巡营,因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才是男儿汉,才是领兵官。
刚出帐外,身边的亲随小校,就将他的盾牌递了过来。他们知道,将军今夜要照例巡营。
黄得功接过软盾,用右手卷起腰带的一角,仔细擦拭了一下上面的功钉,三颗银钉,四颗铜钉。
“传令,今夜功钉,上三中二下不限。”
“是。”
小校抱拳行礼后,便转身低声传达去了。黄得功小心的将功钉按他刚说的顺序一一排好。这项工作,他从来不假他人的手。因为这是他浴血厮杀近百场拼来的,其中第1、第2颗敌颅,还是他十二岁那年,用一把旧柴刀砍下来的呢。
等他和一旁的亲随们整理好功钉序列,黄得功步行开始了巡营工作。他身为先锋官,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遴选安营的最佳地点,提前与朵颜八卫的人进行沟通,样样都是大事儿,件件都不能疏忽。夜晚巡营,也是要防范敌人夜袭。好么,仗还没打呢,先锋军先被敌人给偷了营,说出去绝对是笑话。
出营夜巡的人,都是他忠真营的人马,按军例,逢战出征,各部曲的将官都要以营为单位,派遣50名左右的骑兵斥候,交给先锋官管辖,每夜巡视警戒,一旦有事,先锋军尽力抵挡,各支小队则回归各自的营盘传告警讯。
黄得功完全凭借拼杀升职,军中的根基多在基层而不在上,所以,黄得功轻易不劳烦外营的斥候,只让他们跟随自己左右,好随时让他们回去报信儿。
营盘的情况不算乐观,因为要为后续部队做好驻扎准备,所以建设面积和规模,都是按八个营来建,一营人马守护,实在显得有些空旷。
沿着营盘,黄得功缓慢的走着,真字营的弟兄们,跟他的时间最长久的,已经五年多了。彼此配合很好,他巡营时,可以轻易叫出任何一个人的名字。
李老栓,当了十一年的老兵油子了,虽说打仗的时候有些滑头,但负责夜晚警戒是没问题的。这样的人,黄得功也不敢太重用,所以他只是一个队正。
黄得功想着,用眼睛瞪了瞪李老栓,李老栓抬手抱了抱拳,脸上显着滑稽的笑容。黄得功笑了笑,这段防务,他是放心的。
冀乐华,一个勇猛的伙长,原本黄得功想升他当队正或者协领的,但小子只知道一味猛打猛冲,必须再磨砺磨砺才好。
黄得功从兜里掏出那张仅吃一小半的面饼,扬手抛了过去。乐华还年轻,勇猛劲儿也跟自己很像,可别落了自己的病根。
冀乐华用软盾接住面饼,然后沉默地点头致谢,这是黄得功立下的军规,巡营夜防时,非敌警不得出声。也不用行军礼。
王福伟,一个从辽东逃回的队正,健壮、力大,打仗有脑子,还禀着深仇大恨,他归国时,家人在逃难的路上死伤不少,只有两个弟弟跟着他回来了。如果不是因为上面叙功的人,不愿过多地启用曾失散过的汉民,他早就是曲长或者协领了。
黄得功冲他拱了供手,王福伟同样拱手,满月如盘,洒下来的光芒,使得整个没点火把的营盘,光亮许多。王福伟健硕的身躯,站在营盘上,显得很高大。
嗤…,
一阵细小却悠长的声音,由远及近,黄得功凭借经验立刻判断出,这是箭羽破空的声音。
“敌袭,举盾,大家小心!”
还不等他喊完,一丛密密麻麻的箭雨便扑打过来,仿佛死神放出的飞蛾,疯狂地寻找着任何的生命气息。
黄得功才半俯下身子,举起软盾,就瞥见王福伟的咽喉处,多出了一支羽箭。
“大伟,”
王福伟努着眼睛,想抬手拔出射进自己脖子里的箭羽,但随即,高高大大的身躯,便躺倒在营盘之上。他终究没有逃过后金的追杀。
噗噗噗,箭羽不停的落在软盾之上,偶有几只落在功钉上,摩擦出尖锐的声音。高处,王福伟高大的身躯还在一动,一动的扭着,挣扎着。
“全营应战,中哨巡视各营门,后哨备马出营,偷营之人不多,一定要抓个舌头回来。”
黄得功与后金兵的打了不少交道,从这次箭雨来看,来人并会太多。再说了,他对外放15里的暗哨游岗的能力,还是有信心的,能躲过这些斥候,人数最多也就是300人左右,这点和刚才那阵箭羽量刚好互相印证。
“将军,正北右手三臂。”
是李老栓的破锣嗓,能被称作老兵的基本前提,就是随时判断敌人的方位,此时没有经纬的概念,大家便用左右小臂来标明方向。
黄得功放下盾牌,伸手冲向亲随,亲随立刻递上长弓与三支羽箭,黄得功挽弓搭箭,按照李老栓指定的方位,尽力射了出去,随后,更多的羽箭,向着同一个方向飞了出去。
双方弓箭不停的对射着,第一轮遭到偷袭时,大家在本能的举盾防范之后,迅速稳定下情绪,开始对射。
中哨巡视营门的意思,就是要他们在后哨骑马出营时,做好保护,免得敌人再有埋伏,趁机夺门。后哨人马出营游击时,冀乐华适时的投掷出一支火把,在双方箭矢互射的时候,敢站起来投火把,他还真不是一般的猛。
他的火把属于短火把,后面还坠着一只皮囊,里面全是火药、火油之类的东西,火把一投便是12丈,在空中,便即炸开,一时间四处喷洒的,是熊熊燃烧的火焰,跳跃着彻底照亮了营盘之外的世界。只一打眼儿,黄得功他们便分辨出,偷营的人只有几十人左右,大概多数正在撤离,看服饰,多数是蒙人,寥寥几个是后金人。
“来人,把伤者抬下救助,鸣战鼓催促后哨出击。”
在接战时,依照大明军队的铁血传统,是不会考虑伤员救治的,一旦黄得功觉察此战局面已定之后,立刻命人尽快救治伤员。
“报,本次敌袭,我军轻伤16人,亡9人,另有重伤一名。”
天亮了,黄得功站在营栅上,向远处眺望,昨夜偷营的这些人,能躲过自己外放巡戒的200多人的耳目,险些用暗箭夺了自己的命。说心里话,他还真是挺佩服这些人。听到战报,他心中一阵哀叹,何时才能消解征人泪?何时才能太平无事?
“重伤者是谁?”
“回将军,前协左队队正王福伟。”
“什么?大伟没死!”
黄得功惊喜的回头,不待小校回复,他连忙跃下营栅,快步向医帐跑去。
随军医官,正搓着双手在门前来回走动,见黄得功赶到,连忙迎上前拱手施礼。
“我问你,大伟如何了?”
“回禀将军,箭创紧要,失血过多,伤口也已发炎。这恐怕,恐怕…。”
黄得功气恼之下,抬起一脚,踢翻了医官。
“恐怕!恐怕!男儿战死沙场有什么恐怕的?你若怕死,就滚到对面的战营里去!”说完一撩袍子的下拜,小跑着钻进了大伟的营帐里。
王福伟正在艰难的和死神抗争着,他的箭创在脖子处,由于没有伤及主要的血管、气管,才得以坚持到现在。但不幸的是,伤处紧要,军医不敢用重药,并且箭杆上有污物,天气又热,伤口已经出现腐烂迹象。现在的一切就要看他的命了。
“大伟,别忘了,你还有仇没报,你还有两个幼弟要照顾。”
黄得功轻声在大伟的耳边说着。
王福伟迷茫的睁开眼睛,眼神混浊,已不复一丝神采,他艰难的开口。
“黄闯子,我的两个弟弟,就‘叫’给你了,让他们跟着大娘学酿酒吧,万勿再当丘八了。”
虎山是黄得功自己起的号,‘黄闯子’则是当初还是小兵、伙长时,军中与他戏谑时的称呼,只有王福伟这样的老人儿才知道,但大伟此时说出当年当兵时的外号来,显见的神智已经不清,到了弥留之际。
“大伟!你我兄弟,经年血战,同生共死!你若活下来,我立刻提你当我的副将!你他妈的给我挺过来!”
风吹柴花,惶惶兮!葬吾之躯。
风吹山林,伧伧兮!魂归乡隅。
王福伟仿佛没有听到黄得功的许愿,哼起了北地流行的一首歌谣来。歌谣里,他仿佛回到了为恶乡里的少年时光,仿佛回到了奴役后金时的屈辱时光,仿佛回到了千里归家的肃杀暗夜。一场场的厮杀,一幕幕的画面,回荡在大帐中。
歌声逐渐低下,黄得功眼含热泪,俯下身子,轻声说道:
“好,大伟,我娘亲正好想开一家酒肆,令弟就权当小二吧。即便有义师义学,我也要花钱给他们请专门的先生,将来金榜题名,为你王家光耀门楣。你安心去吧。”
说完,黄得功抬手缓缓抽出穆刀,他紧握穆刀,目注大伟,高高抬起了穆刀,却始终难以挥下。
“黄闯子,你帐外话我听到了,男儿战死沙场有什么可怕的?十八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大伟的声音忽然高亢起来,眼神中也焕发出慑人光彩。
眼见已是回光返照,黄得功将穆刀垂下,刀尖抵在大伟的胸膛上,然后猛地刺了进去。
大伟本能的抬手握住了穆刀,刀锋划破了双手,却没有血留下,因为血已凝固,英雄魂魄已经飘向了天际。
黄得功松开穆刀,用右手轻轻合上王福伟的双目。随后,轻轻的拿起大伟身边的盾牌,上面一共18颗铜钉,按例,逢七进一,但大伟喜欢多多的铜钉在盾牌上整齐排列的感觉,一直没有兑换银钉。
黄得功拔出穆刀,顺势将盾牌覆盖在大伟的身上,转身行出帐外。帐外同王福伟一伙的九个士兵,看见主将手中沾染鲜血的穆刀,立时全然明了,9人躬身向黄得功行礼,然后鱼贯行进帐中,不一会,隐隐哭声传了出来。
战场立时死了,大家还可接受,但明明战事结束,同袍挣扎一番之后仍是死去,这不能不叫人难受。
大火熊熊燃起,出关征战,牺牲将士的尸体,无法带回,就地掩埋,又会被野兽翻拣糟蹋,索性烧成灰,由医官带回家乡。望着火光冲天,黄得功牙关紧要,面色铁青。
出征第一夜,即有伤亡,无论如何都不是好事儿。现在唯一的处理方式,就是找人头祭奠。
“来人,昨夜出营巡查,凡司责营北者,皆贯箭穿营。”
“是。”一众将士低声答应着。‘穿箭游街’是明军中惩戒的酷法之一,用两支羽箭贯穿肩膀,鲜血淋漓而下,再裸身游街而行。不论是肉体上,还是心理上都是一种折辱和痛楚。
然而,当这些人游营时,没有一人观瞧,大家全都不约而同的将目光转向其他的方向。
“来人,把那几个舌头带过来。”
等游营士兵回返到祭坛时,黄得功一面让医官去诊治伤口,一面叫人把昨夜抓来的俘虏给带了过来。
眼见跟前的几名俘虏,依然是满脸的桀骜之色,黄得功冷笑一声。
“我只问一遍,贵军主力,现在何方?”
这句话,黄得功用汉语、蒙语、满语分别说了一遍。
“说了也是死,我们何必说!”
一个俘虏用标准的汉语回答着,只是口音略有怪异而已。
“没错,但死也可以痛快点儿的。”
黄得功轻声的说着,声音缓慢轻柔,却更具狠戾之气。
“死便死了,快死慢死都是死,没什么的。”
那名俘虏依旧满不在乎的回答着。
“好,你算汉子,可以快死。”
说完,黄得功手一挥,身边小校立刻用三眼火铳虚抵在对方的右眼上,搂手就是一枪,俘虏没有任何反应的栽倒在地。
另外十几名俘虏,立刻大声喧嚣起来,有满语,有蒙语。黄得功听的真亮,点点手,叫人拉出来一名后金俘虏。随后简短下达了一个命令。
“其余人都杀了。”
砰砰,连续十几声火铳声响,十几个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