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一个照面,黄得功左手的穆刀软盾便飞了,没办法,他实在没力气了。
钢鞭下意识的连抽落两员敌将,黄得功只能拨马盘旋,他要借机喘口气儿。
“这时要是还有三眼铳就好了。”
黄得功身子猛地往下一栽,他的马不行了,前腿一曲向前倾倒下去。只见黄得功马上拧身,右腿踩在马臀上,左腿猛的一迈,整个身子如大鸟一般斜刺飞起,稳稳落在刚刚被他阵斩敌将的坐骑上。
这名骑将是个马术高手,马脊背上光溜溜的只铺了一条毯子。
黄得功只好将穆刀归鞘,右手揪着马鬃,带动战马去接应弟兄去了。
一个,两个,三个,黄得功心中数着数字,每一个数字就代表一条人命,数到三之后,再重新从一开始,他每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都会这么干,好让自己时刻保持战斗下去的欲望。
“砰!”一蓬霰弹打了过来,不知不觉中,黄得功他们终于将敌军引到了鹰嘴铳的火力射程之中。
但由于太过疲倦,第二次的天鹅号,黄得功他们没多少人听见,也就和敌军一起,饱尝了霰弹的苦楚。
好在,放枪的是明军,再慌乱也不会乱来,更何况,瞄都瞄半天了,要还是敌我各半的话,申甫就不是申甫,而是神甫了。新车营的训练水平,现在得到了印证。乱军之中,尽管黄得功的骑兵也多有波及,但更多的,是蒙古骑兵被掀翻落马。
“将军,随我来。”
李老栓衣甲齐全的赶过来,先喊了一嗓子,然后才一把揪住黄得功的马耳朵,引领黄得功向本阵归去。
“其他人呢?”
“放心,老高他们已经都招呼遍了。”
黄得功还想再说,却发现,李老栓的背后又多了两面蒙古人的旗子,气的他一口气没上来,在马上干呕了一下,他的胃不好。
大明军功:斩将、夺旗、破门、退敌、平定、尽歼。夺旗的功劳要略略超过斩将,平均逢三加一,三杆旗子可以换算4颗人头。李老栓总抢旗子的目的就在于此。
“三眼铳给我!”
李老栓不负黄得功的重望,自左腰后抽出一支刚板到第二挡口的三眼铳,麻利的放在了黄得功的手中。
“进营!”
说完,黄得功打马转身,左手钢鞭横压在马鬃,右手平举,瞄着一个正满面狰狞,直奔他追来的敌将。稳稳的勾动扳机。
“砰”敌将的脸上立刻被打的凹陷,破裂、绽开一个血洞,直至一团污血喷出。偌大的身躯仰面栽下,但那支羽箭依然射来。
黄得功双腿用力,带动马匹略略偏开一点身子,羽箭射入他的衣甲,划开他的皮肉,钉断一根肋骨,自身后贯出,后面的羽毛被锁子甲缠上,巨大的惯性,带着黄得功和他的马,原地盘旋了起来。
借着盘旋的功夫,黄得功扭动三眼铳管身,板着扳机到最大限度。
这次,黄得功抬手就是一枪,因为另一名敌将,已经到了他跟前,战刀都已经挥落了。
“砰”三眼铳没有令黄得功失望,弹丸自骑将的下巴处打入。打的偌大的身躯从马上飞起。
“噗”战刀还是砍在黄得功的身上,整个后背的锁子甲被全然砍开,里面连衣服带皮肉,被划开一个大口子。
“黄虎山在此,谁人再上!”
黄得功奋起最后的余力,大声喊着。此刻的他,已到了最后时刻,随便再来一人,都可以索取他的性命。
“啪”
只有迅雷铳发射时,才会有如此清脆的声音,在黄得功迷离的眼中,一颗弹丸裹带着白色的烟雾,笔直飞向前方,一名骑将应声而落。
“好枪法!”
还不等黄得功赞语说完,又是一声清脆的“啪”。
随后,每弹指间,便是一声迅雷铳的射击声,每枪必夺一命,连续十几声之后,竟然造成了小范围的冷场。双方的一小部分士兵,都有些愣怔。大半的蒙古骑兵纷纷后撤,迅速让出了迅雷铳的射程范围。
在这个当景,高恒翔、小冀双双抢出!
“将军,恒祥(小冀)在此。”
喊完,二人方才上前,一左一右的,将黄得功扯进了车阵。
车阵之中,傲然站立的正是贺赞,只见他平端一杆迅雷铳,他默默地注视着车阵前的敌军,只要有人呼啸前冲,贺赞便是一枪,发完一枪,便将迅雷铳向下一抛,自有人接着。
随后,贺赞的左下方向,立刻会有小兵横举着一支压好膛的迅雷铳递给他。接枪一人,送枪一人,压膛五人,持枪五人。这十二人的家庭,为贺家服役都已经超过三代。
贺赞与黄得功这样的平民军官不同,自高祖起,家里就是世袭军官,绵延百年之后,已经养成了非常优雅从容的贵族军人风范。连开铳狙击,都要十二个人服侍。
“多谢贺将军援手!”
“呵呵,你不应该叫黄闯子,而确实应该叫虎山闯!”
贺赞目不斜视,平静的接受了黄得功的谢意,并随口跟他开了半个玩笑。
黄得功于车阵前玩孤胆英雄楚项羽的时候,整个明军和奥巴联军,正式发起了围攻。
孙诚、周遇吉、吴阿衡的部队,手中都是迅雷铳,射程高,精度高,两枪之间的射速也高。陡一出现,就将周遇吉面临的压力减少了大半。紧接着,黑云龙的军队全然扑出,只在短时间内,就将整个车阵的西、南、东三面的蒙古骑兵碾杀干净,随即,奥巴眼见时机已经成熟,不用大明的援军赶到,自己也有把握在兴隆山下把科尔沁、喀喇沁的联军斩灭干净,立刻呼喝部众,发起了猛攻。
待到孙诚等人集结到车阵北部的时候,刚好整个科尔沁联军被奥巴的人马催赶到来。
对于原本就已经被血战搞得精疲力竭的双方士兵来说,奥巴的蒙古联军的出现,成为左右这场战局的决定性因素。
明军振奋起最后的余力,向前冲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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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京师叙功
一列列长长的车队,正在缓缓的向着京城而去,沿途是望不到边际的农田,自长城起,一直到山西,整个北方,现在已经都是屯田的景致了。偶尔几只雀鸟,啾啾的鸣叫着,飞入田园去捕食。微风习习吹过,夹杂着花香、稻香,让远征归来的军卒,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于田间地头,看着大人耕种时的场景。
所有的边军将士,都乐呵呵的看着这一片恬静的田园风光,大家吹着口哨,逗着雀鸟,偶尔拿着空弓,蹦蹦的闹着,见惯了战场杀伐,大家已经不再愿杀生,即便一支瓢虫落在甲胄上,大家也只是吹口气,将瓢虫吹跑,与身边的几个人,望着昏头昏脑的飞虫,不知所措的样子,大家一起嘿嘿的傻笑两声。
黄得功斜躺在车架上,看着弟兄们,脸上同样挂着淡淡笑容。并习惯性地,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着面饼。
他们回喜峰口后,京师神机营整整四营万六千人,都跑出去接替整个出征的忠勇双卫了。大明一口气吃了三万的蒙古骑兵后,整个辽西草原,已经是奥巴的天下了。
“皇上宣旨,忠勇八营,血战外虏,阵斩三万,宏功奇勋。特诏令入京,面圣彰功。”
这是几天前,跟忠勇营有很深渊源的尚宝监副掌印杨春,当着忠勇八营全体将士的面,宣读的圣旨。
面圣彰功!是这个时代里,是作为武将的最高荣誉。一时间大家都很高兴,黄得功开头也是,但是随着京城越来越近,黄得功的心境便越来越淡。
自己带着的忠真营,4000人打走了将近3000人,剩下的1千多名兄弟,都带着轻重不一的伤。他躺着的板车上,整齐码放着90个装盛骨灰的罐子、葫芦、竹筒,每个上面都用黄纸包口,黄纸上,用朱砂写着名字和年龄。在他的怀里,是王正伟的骨灰罐儿。
这许多好兄弟,每每想起他们,黄得功都不由自主的要落泪。他喝了一口小米汤,因为天气太热,已经是一股馊味了,老母亲要是知道,一定会责问他不知道珍惜身子。
但他还可以聆听聆听老母的埋怨,而王正伟呢?再也不能一肩扛着一个弟弟,来来回回的跟兄弟们嬉闹了。
深凝呜咽声,中有征人泪。
将军百战求一死,寒山飞雪沙点金。
黄得功叨念着不知道是谁人创作的诗歌,眼泪缓缓流了下来。一旁跟车行进的小冀,眼见主将再次动情,连忙将头颅转向田野,明媚的阳光,晃在人的眼中,是那般的晕眩!一颗豆大的泪珠,挂上了小冀的下巴,然后掉了下去,黄土的官道上多了一点湿湿的洇渍。
“快换甲胄,兵刃也都要擦亮堂喽,明个一早,诸位将军可就要进德胜门啦!”
杨春兴奋的组织着。他这些年,没少捞好处,但里子齐全的人,通常会追求面子。这次他虽说不属于有功人员,但他是接引使,明天,他将领着第一批人进城。毕竟十几年了,大明朝终于盼来了一场大胜仗。虽说辽东那边的战事,远远没到结束的时候,但阵斩3万的战绩,确实是要大表特表。
如今德胜门外,早已经热闹非凡,为了办好这次入城仪式,整个锦衣卫右卫的人,都要听杨春的指挥,曹化淳不是不想过来,而是皇上这边也在忙活着,满朝文武都在琢磨怎么庆祝呢!城外张罗事宜,就都由杨春管理了。
为此,杨春甚至叫自己的干儿子,多次往返京城,先后拿出3、5百两白银的私房钱,用来购买些布匹丝绸。这是孙诚特意央求他办的,忠真营打的最惨烈,很多人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这些绸布全是给忠真营置办的。
孙诚现在的身份尊贵,与杨春又是名义上的甥舅关系,这事儿如果办好,将来的好处大大的。杨春并不是短视吝啬之人。当年的京师卫战,就是他做主多发赏金,才跟虎大威搞好了关系。又搞定了一个孙诚,一个唐栋,认他们两个当自己的便宜外甥。
现如今,这俩小儿,这不都起来了?所以,这几百两的白银,杨春出的是一点儿也不心疼。
根据惯例,入京时,大家要甲胄鲜明,列队入德胜门,绕城一周,于午门处,领受皇帝的颁赏,再出宣武门。但前提是,你的身体可以支持下来。因为伤兵是不允许进城的,因为国家要看的不是他们,而是面子。
对于这样的矫情,黄得功以自己有伤在身,推脱了。其他人眼见他心意已决,便也不再多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就都散了。
黄得功晚上就睡在车架旁,他要最后再陪陪自己的弟兄们,阵亡将士的骨灰,也是不能入城的,明天一早,夸功的将士入城后。装载阵亡将士遗骸的车辆,则要蒙上黑布绕城外而走。他们这些伤兵,也随着车架,引领着兄弟们的骨灰直奔宣武门外等候。
拿荣耀与弟兄们的生命相比,黄得功宁愿死去的兄弟复活,而不是去显摆。‘这都是命,活生生的命换来的’黄得功心中想着,胃又开始痛了起来。
抬起头,天上的明月,跟兴隆山上的明月,是那样的相似。
兴隆山一战,打的最苦的是黄得功部,但忠真营却并不是获得最多战功的部队。因为总攻发起的那一刻,整个忠真营已经是强弩之末,再也无力气冲出去了。参与全歼战事的其他部队,自然获得了最多的功劳。
如果不是王肇坤看的端详。以李老栓为首的这些家伙,非当场哗变不可。
周遇吉当过皇上的贴身侍卫、孙诚是礼贵妃的准妹夫,吴阿衡是孙阁老亲自推荐过的。贺赞是西陲世袭的军官家庭,其父贺虎臣战殁更是极尽哀荣。黑云龙是满桂的部将,满桂是兵部爱将。让黄得功跟这几位爷平起平坐,是不可能的。
但这是别人的想法,却不是王肇坤的想法。
他如实并公正的将兴隆山血战稽考,逐级上报到了内阁。因此,黄得功的忠真营,获得了最多的抚恤银两,这点上,稍稍安慰了一下他们的军心。
黄得功不准备想下去了,越想越伤心,越想越失望,他站起身子,叫上小冀,准备一起去撒泡夜尿去。希望能把所有的烦恼,全部的抛干净。
“圣上有旨,将士用命,多有伤殁,今特许轻重伤员、阵亡将士骸骨,先入京师,文武百官、黎民百姓,皆素服迎接。战殁骸骨,应有名牌相配,着杨春连夜办理,不得有误!”
忽然一声又一声的高喊,响彻大营。五六名士兵,纵马狂奔,边跑,便高声宣读着最新的圣旨。
“什么?将军,什么意思啊?俺没听错吧?”
黄得功抬手轻轻敲了敲小冀的脑袋。
“笨蛋,这还不明白,赶紧的,天马上就亮了,快去竖名牌。”
等他们跑到车架旁的时候,已经有很多人在那里忙活着呢,其中包括穿戴整齐的李老栓。
李老栓属于轻伤入城彰功的,他原本还挺不好意思抛下黄得功、小冀等人,自己单独入京城面圣,最近这几天一直很老实,很老实。现在听到这个消息,自然兴高采烈的又活了回来!
见黄得功和小冀跑过来,李老栓笑嘻嘻的问道:
“将军,大伟呢?俺想亲手送大伟入城。”
“去你个老混蛋,大伟要由将军亲送,李老栓,这下子你可排到我们后面啦!”
小冀雀跃的叫着。
“大伟他们入城,没说你们伤兵也能入城啊!”
李老栓乐呵呵的开着玩笑,丝毫不在乎小冀的骂语。
“哈哈,到时便看看,谁敢不让咱爷们入城?”
“是啊,将军,骸骨可入城,想不到咱们伤兵也可以入城,您说这是真的吗?”高恒波忽然担心的问道。
“放心,皇上的旨意都明语提及了,想来皇上能想着大伟他们,就一定不会忘了咱们,明天咱们同样可以入城。”
黄得功拍着高恒波的肩膀说着。
刚说完,就见杨春手下的几名小太监,抱着一大堆的布匹踉跄的跑过来,小冀等人连忙上前接下来。
“杨公有命,明晨入城,众位将军可穿此服。另有黄绸若干,朱砂三斛,用来书写阵亡将士的名字。”
黄得功此刻已经从车上抱起了王正伟的骨灰罐子,哽咽着说:
“大伟,你听到了吗?明天咱哥儿俩一起去见皇上!整个京城可劲的逛,皇上,还有全天下的官员和百姓,都要为你做法事哩!”
……
得胜回朝的仪式,历来都有严格的古礼可循。说白了就是盛装游行。这次,虽说形式个别了一些,但效果却空前的好。
当满载阵亡将士骨灰的车队,缓缓驶入德胜门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惊。
或白或灰的瓶瓶罐罐,整齐的码放着,数有成千上万。罐子后面,插着斑驳着血迹的穆刀,虽然上面满是锯齿般的豁口,但依然闪烁着明亮的寒光,仿佛英雄的魂魄,依附在上面,向世人昭示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