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马儿的狂奔,前方亮光越来越近,军营已可以大致看出轮廓了。秦天生又戴上了他的人皮面具。
军营里本是不允许女人进去的,况且还是夜深之时。秦天生什么都没说,掏出一块铜制令牌。守军士兵一见雷若月的令牌,立即拉开栏杆放人进去,不过还是用眼睛偷偷打量着被包裹在披风中的宁夏。
嘿,这样的美人,那才叫美人吧!这难不成是雷大人耐不住寂寞……所以……
秦天生对军营情况似乎很熟悉,手执令牌一路畅通,一直到统帅营门口,才被穿着黄金甲的守卫拦下来。
皇家近卫军——黄金甲!
宁夏再熟不过了。曾经这支部队誓死保护着她的父亲,保护着她。才一年半而已,权力易了位,黄金甲也易主了,原来所谓的忠诚,都是需要条件的……她的一切都被雷若月夺走了,但绝不包括尊严。
“劳烦通报雷大人,秦无影求见。”秦天生下马,彬彬有礼地递上令牌。
不多时,守卫回报说,“两位请进,雷大人有请。”
四周很安静,只有火盆里的火焰在燃烧跳跃……宁夏禀住呼吸;她听见了自己的心跳的声音……杂乱,强烈。
忽然秦天生握住了她的手,宽大温暖的掌心带着温热的温度,贴紧了她的。
心跳不禁一缓。
宁夏带着一点点的感激之情望向他,哪知,他眼中的温柔一瞬即逝,换上似笑非笑嘲讽的笑脸,“公主,你会用何种方式报复他呢?真是让我期待啊……”
宁夏一愣,冷冷地笑了,“我怎么能就这样让你如愿呢,秦无影秦公子!我想你还是不要随意揣测我会做什么,因为你永远不会知道。”
秦天生听罢,大笑起来,放肆张狂。
宁夏拉开披风,做了个深呼吸。
很好,深夜冰冷的空气让她脑袋迅速清醒起来。
她曾想象过许多她与他再见面的情景。或互相厮杀,或大声叫骂……可原来,她与他的这一面,可以那么平淡,仿佛那场血案从来没有发生过,她还是原来的她,他也还是原来的他。
营帐里的布置都是按照他以前喜欢的风格,充满了书卷气。使得外人看起来,这不像是一个主帅的营地,而更像是夫子的书房。
他背对着她,望着墙上的一幅画像,仿佛望穿了秋水。他轻轻开口道,“无影,找到她了吗?”
这个声音,低沉而温柔,与曾经一度徘徊在她梦中的那个声音,竟是一模一样!只是如今带着疲倦和无奈。
都一年半了!五百个日夜,足使得物是人非。
宁夏用力握紧自己的拳头,以此来抑制自己不由自主的颤抖。她早就知道,雷若月是她心中的那根刺,扎在她心底最深处的那根刺!可是想不到的是,他对她的影响力,比她自己想象的还要来得更多,更激烈!
“雷大人,你竟没有听出来,走进这间营帐的,是两个人吗。”秦天生语带嘲讽地说,“是我脚步轻盈呢,还是你太专注于毫无价值的画像。”
雷若月的背一僵,明显得连宁夏都看得出来。
她甚至也能感受到他因为紧张的停滞的呼吸……
雷若月缓缓转过身,宁夏看见了他紧握的拳。
原来……他也跟她一样么……
“你来了。”他轻声说,带起一抹笑容。
依然是那么温柔,如沐春风。
这样的笑容会把她溺死,她清楚地知道——至少曾经她溺死过。
“是的,我来了。”宁夏不敢笑。这场战争,没有人会是赢家,但至少,她不会让自己输得太难看。也或许是她没有这样的修养,面对他,她笑不出来。
他们就这样,隔着五步的距离,遥望彼此。
宁夏强迫着自己不能低头,眼神的战争她从来不曾害怕过!只是她悲哀地发现,她从来都抵抗不了雷若月的一个笑容!
他为什么要这样看着她?
他哪里来的那么多忧伤?!
为什么他的眼神深邃得仿佛这一生都想对她如此遥望,如此渴求?!
他变了,变得更忧伤了。
可是依然那么优雅……她相信,这天底下,能把悲伤都可以表现得如此优雅的,只有雷若月了!
而她也变了。脸被冷风吹出了异样得红色,美丽而迷人。原来那个会对他撒娇,跟他耍赖的小女孩,已经长大了……惟独那双眼睛,坚定得像是世间万物都无法动摇!那倔强得眼神,一如既往昭示着她的固执,固执得让他疼到心里。
他不敢眨眼;似乎怕一眨眼,她就会像在他无数个梦中那样,消失不见……
他微笑着默默凝视,一如从前。
“嘿,你们不会就这样吧!”秦天生的笑声打破了这片沉寂,他忽然伸手,从背后推了宁夏一把。
宁夏没有任何准备,低呼一声,向前仆去。于是,就这样毫无防备,准备心理准备地倒向他的怀里,倒向这个她依赖了十几年的怀抱……
熟悉的温度,和淡淡的墨香。
脸像火烧一般滚烫,她却忘了要推开,只是任他抱住,紧紧地……
“放……放开我!”她开始哆嗦,心中狠狠骂了自己一声!他的温度会融化她的坚持,会让她什么都不想顾忌!
可是雷若月没出声,更没有放手。而是埋首于她的发间,以一种固执的姿态拥抱住她。
“放开我!”宁夏疯了一般挣扎,却让他的手臂愈加收紧。
“夏宁……”他在她耳边低吟,“夏宁……”
他的声音恍若一阵惊雷把她打醒。
为什么要这样亲密地叫唤,他们之间,背负的是足以染红整片山林的血债啊!
宁夏的手臂穿过他的背,拔下了发间的钗。
黄金凤钗。
这是阿木图给她的一堆饰品中的其中一支,她曾找人把钗磨尖后一直带在身边。一来是盘缠用完了可以换钱,二来是预防阿木图对她有不轨的行为。如今,它有了更好的归宿。
宁夏举手,从他背后刺下。可是刺下的一瞬间,她犹豫了。
那本该刺入他心脏的钗,稍许偏离了出去。
血顺着凤钗,从月牙色的薄衫内涌出……她分明感到他身体一阵僵硬,手臂却依然没有松开。
她没有哭。
她说了,再见他的时候,绝对不许哭,绝对不许软弱。
她是邦什的第一公主!她要带着邦什皇家的尊严站在他的面前!
就算流血,也绝不能流泪!
可是她说不出话来。牙齿死咬住嘴唇,坚持着不染呜咽之声蔓延出来……
秦天生一直在旁边默默地看着,看着她把钗刺出,又拔出……血浸透了他的衣衫,顺着她的手臂滴落。
如果她要杀他,他一定不会挣扎。
宁夏看不见他埋首于她颈间的表情,抬头却对上了墙上挂着的画像。
一张巧笑嫣然的脸,灿烂如记忆中有他陪伴的每一天……
他就是这样望着她的吗?
从来没有停止过思念……
可是她终究已不是画中的她了。
“雷大人,你就没有话要跟我说吗?”她无力地露出微笑,眼泪从眼角无声滑落。
40 执手
雷若月沉默无语。
这个时候,任何解释都是苍白的。
他们站在不同的立场上,早无所谓谁辜负了谁,谁背叛了谁。因为他们谁都无法再回头。
可是这个拥抱却是实实在在的!仿佛彼此都是对方的另一半那样眷恋……
怀中的是记忆中思念到心痛的温度,和与记忆中不一样消瘦却更有力的身体……
夏宁,如果我说,我从未曾忘记你,你可相信?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高呼,“报——”
雷若月没理会,外面高呼再次响起,“急报——”
黄金甲卫士见里面没有响应,带着传信兵前来敲门。
雷若月这才轻轻松开宁夏,带着不易发觉的哽咽声,道,“进来。”
卫兵一进门,被雷若月身上的血下了一跳,立刻拔出大刀,直指宁夏!
不等雷若月开口,一旁的通信兵一头跪倒在地,抹了一把脸,高声道,“禀大人,契沙夜袭!”
宁夏一惊,雷若月却仿佛没事一般,只淡淡地对拔刀侍卫说,“那就通知下去,撤退。”
“大人?”那卫兵睁大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邦什分明大捷在际,为何忽然撤退?
“要我说第二遍吗?”雷若月冷冷地说,并用眼神让他收回了手中的刀。
“遵命,大人。”侍卫得令退下。
雷若月一把握住宁夏想抽回的手,温柔地说,“公主,跟我回家吧。”
他没有用提问的语气,而是淡淡地陈述。
就像她偷溜出去玩,被他找到后,他都会如此执起她的手,带她回家。
………
……
“公主,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十五岁的雷若月轻轻拍打夏宁的脸,她迷迷糊糊张开眼,便见天上清亮的月。
她揉揉眼,坐起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城内庙外的老树上。
“恩?天黑了?!”她苦叫一声,“你干吗不早点叫我,回去又要被骂了~~呜~~”
“我也不知道你会睡这里啊……”雷若月笑了,“你上辈子是猴么,睡在树上也不会掉下来。”
她本想反驳,却在抬头的瞬间,呆了……
他的脸与她靠得好近,月下他微微浅笑,俊美地仿佛不真实了,那眼底的温柔,水一般似要把她融化了……
夏宁脸不由一红,低下头,想他必会嘲笑她,不料他却只是轻执她的手,放在唇边印上一吻,轻柔地说,“公主,跟我回家吧。”
那时候夫子刚好教到,“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宁夏以为,握着她手的这个人,一定可以与她一起到老的……
那天晚上的月光水一样的温柔,他背着她,慢慢走回宫中去。
夏宁趴在他的背上,玩弄他的发。他身上那一阵熟悉淡雅的墨香,在靠近的时候总能够闻到。
“若月哥哥,你身上有夫子书房的味道呢。”夏宁把鼻子凑上去闻闻他的发,又拉开衣领闻闻他的后颈。
“因为我看的书,比你爬的树还要多。”若月身体僵了一下,无奈地笑道,“好痒,不要动,要摔下去了哦!”
又一阵嬉闹。
那样的夜晚,静谧得好似连空气中都充满了芬芳和香甜!
她就这样睡着了。
在他背上,安心地带着微笑睡去。
…………
……
“公主,跟我回家吧……”
每次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都分外温馨。
然如今回想起来,却似连胆汁都要吐出来一般……
站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秦天生忽然拉起宁夏的另一只手,笑道,“雷大人,你忘了我们的交易吗?”
宁夏忽然有种想笑的冲动,笑到眼角都淌出了泪水!
“你们拿我做交易吗?你们以为我是什么?一块布还是一棵草!?”
她用力甩开拉着她的两只手,大步向帐外走去。
门口的黄金甲双刀一横,挡住了她的去路。
“你可以杀我,但是你挡不住我!”宁夏回头看了雷若月一眼,眼神里满是冷漠。这样的眼神让他的心狠狠一抽。
雷若月示意卫兵让开,并跟在宁夏身后出去。
前方地面震动起来,马蹄声隐约带着厮杀声,混乱地传入宁夏耳中。
而周围的士兵却训练有素地拔营准备撤退,并分批支持前线。
这就是邦什的军队么?确实被雷若月训练得比以前强多了。
“你再跟着我,我一定会杀了你!”宁夏牵过一旁不知是哪位将军的枣红色良驹,回头狠狠地对雷若月说,“杀了我,或放我走。”
众将军已经在大帅门口集合了,有几个老将见到夏宁公主,都吃惊地嘴巴都闭不上。见雷若月一身是血,心里也有底,可谁都没有提起。
毕竟他们本是两小无猜,差点就结婚了,这在当年宫里可是人人都知道的。
雷若月只对他们说了两个字,“撤退。”然后从背后拥抱宁夏,在她耳边说,“我不阻止你离开,我跟你走,可好?”
宁夏大惊,回身一肘打在他的伤口处,趁他吃痛的时候赶紧上马,飞奔而去。营中军士忙着应付阿木图军,竟也无人拦她。
她逃跑了,在刺伤了雷若月后,像个在战场上逃跑的士兵一样,落慌而逃。
连她自己都不明白,她到底是害怕雷若月,还是害怕她自己。
如果再被他的那双修长而苍白的手握住,她怕这一生她都逃不走了。
天上乌云卷起,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刮起了大风。
宁夏慌不择路,冲进了交战区的边线,一支箭从她耳边擦过,只差一分就会没入她的身体……
周围的哀嚎声让她更加惶恐,月光在乌云的忽闪下,泛出了幽幽的红光……
她俯身贴在马背上,任凭那战马奋勇冲出了边线。她闭上眼,眼前却抹不去那血一样的红!
耳畔传来的是振天的战鼓,她不敢去猜,这是不是阿木图为她所敲向的战鼓……
冷风灌进薄纱衣裙中,身体已渐渐僵硬。
可忽然她发现,这么大的一个天下,却没有了她容身的地方。
销烟之声已渐渐远去,马蹄声也缓和了下来。
宁夏无力地垂首于马背,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身后马蹄声再次响起。
雷若月在追上她以后,反而停下远远地观望。
他弃了五十万大军不顾,一心过来寻她。
寻到了,他却不敢靠近。
他从来都走在前面,从来未曾追随过任何一个人的脚步。而她,总跟他身旁,直到她离开的那天,他才什么是追逐。
思念一个人,是最危险的事,因为一但迈出了这一步,就再也收不回来了!一直到,他被思念的潮水淹死的那一天。
可是思念便是如此,明明知道,也控制不了。
宁夏回头看去,雷若月悄然坐于马上,血洒了一地。他白色的衣衫在风中番飞,褐色的血干涸在上面,仿佛绽开的花朵。
他的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了,唇间已经没有任何血色,眼神淡淡地反射着血红的月光,却比月光本身还要清澈明亮。
他就这样望着她,望眼欲穿。
“你为什么要过来?!”宁夏对他大吼,难道让她找个地方躲会都不可以吗!
“夏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