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少女跺脚喊了一声,岳震站住身形,两个人背对着背,双双无语。
“咯咯”过了好久,少女笑着转过脸,眼圈还是红红的,水汪汪的大眼睛也显得更加朦胧。她看着岳震的后背,笑声里听得出是释然的欢悦。“算你是个洒脱的男人,不错,永别又怎样?重要的你我曾相逢。谢谢你小羊倌,你教会了我很多。保重!”
听着女孩上马扬鞭,蹄声渐远,岳震心里乱糟糟,好似被人拿走了什么东西,一颗心空落落的。
猛然听到马蹄声又回来,他迷惑着转身。白衣少女和白马,在他面前做了个一个漂亮的盘旋后,绝尘而去。女孩的声音,却留在了耳边。
“我是拓跋族的月亮,不服气就来绿洲找我比箭”
“绿洲,拓跋族,月亮,好美的名字。”拔腿狂追的岳震跑上盆地的最高处,看着那个白色的身影慢慢变小,喃喃自语着少女留下的那一点点讯息。
两天梦幻一样的遭遇,渐渐的淡化在记忆里,岳震的日子,依然有条不紊,千篇一律。可正是这个时候,在遥远的西夏重镇肃州,发生一桩骇人听闻的血案,而这件事的余波,让很多人的命运就此转弯。
肃州,瓜州,沙洲,由东至西,排列在西夏与吐蕃的国境线上,也是西夏王国最西端的三座城市。三城隶属于宣化军司,西夏国王牌骑兵军团,铁鹞子军团,有三个骑兵大队,常年驻扎在这里。
三州地处青海商道的最西端,紧邻西辽国境,而且这里地形简单,视野开阔。南面是一望无际的昆都伦大沙漠,西夏国界与沙漠之间,只有一条笔直的官道,无遮无挡。只要不刮风,对面相距千余丈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因此,这三个州是青海道上最安全的地方。从东往西去的商队,只要到达肃州,就算是大功告成,此后一片坦途了。
而从西辽往东去的商队,也把肃州当作一个集结点。尤其是那些实力单薄的小商队,总是要到肃州凑到一起,十几个,甚至几十个商队结伴同行。
所以不管是西来还是东去的商旅,肃州就是商队的天堂,就是安全的代名词。
然而就是在这个大家公认的天堂,忽然发生了一起惊天血案。一支从东往西辽去的商队,在肃州境被集体屠杀。闻讯赶到的铁鹞子骑兵大队,只看到了几十具尸体,商队的货物已被洗劫一空。
虽说血淋淋的,事情闹得够大,但是铁鹞子的指挥官还算镇定。一边派斥候沿着痕迹四下搜寻,一边清理现场有没有作案者留下的尸体。
等到手下找到两具出家人的遗体,并从他们身上找到了牒文。这两位年轻的大师来自西夏的护国神寺,大天宁寺。
指挥官慌了,大天宁寺是西夏国寺,那里的僧侣不会无缘无故的出现在商队。接下来的发现证实了指挥官的猜想,在两位僧人的不远处的一具尸体上,他们找到了一块抢匪们没有发现的玉佩。当看清楚玉佩的图案时,指挥官立刻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他更明白若是找不到行凶者,不但自己罪该万死,还要连累整个家族的人。
派出一小队骑兵,立刻把这三具尸体送往宣化军司,留下两个老兵看护凶案现场。指挥官一声令下,骑兵大队跟着斥候留下的联络暗号,扑进草原与沙漠的交界处。
没有人知道死在肃州郊外的是什么人,因为没有人敢问。但是种种迹象表明,西夏王庭的愤怒可以把草原化为灰烬。
大国师伽蓝叶带着六百僧兵,从国都出发赶奔肃州。宣化军司的一万步兵连夜开出边境,封锁了所有返回沙漠的道路。西夏南境四大军司,共出动了十二个铁鹞子大队,好像一个寒光闪闪的大铁犁,在肃州以东的大草原上巡弋,梳理着。
第一支找到劫匪的部队,是常驻肃州的那支铁鹞子骑兵大队。
指挥官命令信号兵,把所有的信号放出去后,一队精疲力竭的铁鹞子,冲向了他们的敌人,他们身后是一簇簇,滚滚燃烧的浓烟。
升空的狼烟就是讯号,所有的铁鹞子,包括宣化军司的步兵。都在第一时间向这边赶来,这里变成一块巨大的磁石。
铁鹞子战士的标准配置是铁枪、马刀,战士全身覆甲,战马的关键部位也有甲胄防护,这就是他们被称为‘铁鹞子’的原因。但是此刻,从前近乎于无敌的铁鹞子,啃到了一块生硬的骨头。随着越来越多的铁鹞子大队赶到,战局才终于向西夏这边倾倒,正是这种局势,让他们的敌人抛弃了死战的念头,整齐的骑兵方队,演化成一道道细流,向东方突围。
厮杀持续了一天一夜,第二日天空大亮时,各个局部的零星战斗都已经结束。
参战部队的最高长官,步兵万夫长李安疆,巡视在战场的最中心地带。他不知道这个战报应该怎么写,最早接触到敌人的铁鹞子大队全军阵亡,没人知道敌军的确切数字。
李将军只能看着一具具敌人留下的尸首,这样写道:
匪军系轻装骑军,无军服,无旗号,人数不详。已击毙匪类,红发黄瞳,身形巨。末将以为匪军出自昆都伦沙海,故不敢擅离封锁线。
我军骑兵经一日夜之惨烈战斗,如今尚在追击残匪,亟待增援修整。
第一百七十七节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令各族民众闻之丧胆的红毛鬼,再次出现在草原上。这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瞬间飞到大草原的每一个角落。
红毛鬼,在草原人的心目中,是瘟疫,是噩梦。很多人开始惊慌起来,牧民成群结队的守在营地,不敢放牧;商人们放弃了所有的野外活动,躲避在城镇里;甚至那些零星小规模的马贼团体里,也都弥漫着岌岌可危的气氛,生怕自己就成了红毛鬼的下一个目标。
危机,有危险,也有机会。有的人,感觉危险。有些人,看到了机会。
曲什,青宁草原上最繁华的城镇,不仅仅是因为它地处在草原的最中心,而且这个镇子,还是草原上暗流的分界线。
东门最大的骡马店外,站着一群服饰各异的男人,个个表情严肃。骡马店院子里摆着一张桌,男男女女几个人围坐桌旁,气氛有些沉闷。
刘子翼坐在赵阿罗的身旁,观察着桌边的每一个人。
正对面坐着的,那个女真人,应该就是这家店的主人,富察。他右首边驼背的吐蕃人也不难猜,在青宁大草原,次丹堆古和他的牦牛马贼,是任何人都不能小看的。富察左首的白衣男女,刘子翼还不敢肯定,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回纥‘雪风’的首领。
以主人身份说话的富察,很快就证实了他的判断。这对夫妻就是回纥马贼的领袖,纳速虎和沐兰朵。
“各位,纳速虎说的够清楚了吧?危局近在眼前,富察想听听诸位老大的意见。”
次丹堆古阴沉着脸,声音也像破锣一样难听。“天杀的红毛鬼!没什么好商量的,若是让他们在青宁扎下根,那有咱们的好日子?咱们的协议,到时候全部变成了屁话,一文不值!只有把他们赶尽杀绝,青宁大草原才有太平日子。”
挂着面纱的沐兰朵,厌恶的皱皱眉,只不过没人能看到。这个粗鲁的吐蕃驼子虽然脏话连篇,但是在座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他说的是实情。
经过无数次血腥的倾轧,吞并,明争暗斗,青宁原上的四大势力,最终选择了和平,选择了不流血的掠夺方式。去年秋天,也是在这间骡马店。富察,次丹堆古,纳速虎夫妻,羌刺首领阿罗,在各族信奉的神灵面前立下誓言,共同遵守四家达成的协议。
想到协议,刘子翼不得不佩服这个女真人富察,他有着精明的头脑和出众的眼光。富察的一番举措,无疑是给马贼这个古老的职业,增添了新的含义。
从那以后,一些消息灵通的商队首脑,就知道有一种被称为‘买路’的门道。不管是西去,还是往东,也不管是那个部族,想带着商队安全通过青宁大草原,可以,交钱!只要把钱交给四大势力的任意一家,有他们的旗帜和护卫队,保你一路坦途。
血浓于水,亲不过同族同根。汉、羌两族的商队闻风而动,大都走的是羌刺的门路,相同的道理,女真人找富察,吐蕃人求次丹堆古,回纥、契丹人走纳速虎夫妻那条线。
马贼和商旅找到了平衡点,青海道上的两条商路,显现出前所未有的安宁与繁荣。
在这里只有一个例外,就是锡丹汗达克博的商队,他们依旧我行我素,那是因为锡丹汗的商队有牦牛军团跟随。大家也都知道这个例外让次丹堆古很不爽,但是驼子次丹也只能在嘴上骂几句粗话而已。
那些自恃武力强横,不买账的商队走进大草原,自然就成了小股马贼们侵扰的目标,不过这些散兵游勇们实力有限,只要他们略有收获,便会心满意足离去。
马贼也有古老的职业道德,只要商人不做死命的抵抗,他们是不会伤害你的,甚至还要给你留下足够的干粮和水。商队是一只老母鸡,马贼只是想得到几个鸡蛋而已。
因此,像这一次红毛鬼的暴行,在马贼内部同样是遭人痛恨的。
最先得到消息的纳速虎能看出来,富察和阿罗仍在观望,次丹堆古只是做做样子。回纥首领笑笑说:“几位兄弟,红毛鬼的危害不用讲,大家都明白。而且他们这次惹怒了西夏,不但退路被截,而且西夏军方放出话来,交去十个红毛鬼,无论死活,赏一两金。呵呵,重赏之下,相信青宁原上蠢蠢欲动的,不止咱们几个吧。”
“谁敢!”次丹堆古精芒一闪,腰背好像一下子挺直许多。“没有咱们点头,那些杂鱼小虫,谁敢虎口夺食!再说,若是红毛鬼什么人都能对付的了,还用咱们这样费神?”
显然这个赏格,已经成功的打动了次丹堆古。
阿罗和刘子翼对了下眼神,阿罗也点头说:“好,我们也干!不过羌刺只有一个条件。人,赏金,你们随便,缴获的战马得全归我们!”
一直沉默的富察,眉头一抖,心中后悔不跌。刚刚他不是犹豫干不干,而是想怎么在里面获取最大的好处。富察内心里,更想人也要,马也要。他在想是不是应该收留红毛鬼,若在这个时候对这群丧家之犬伸手援救,这些战斗力强大的野蛮人,必定会感激不尽。唯一可虑的是,收降后,如何去应对西夏王庭的怒火。
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自己这边,富察无奈的笑笑,他知道这样风险有点太大,别到时候得不偿失。倒不如顺水推舟,捞点实惠划算。
“既然大家都有兴趣,我富察当然也没什么好说的,大家一起干!”
意见统一,剩下的就是怎么干的问题了。几乎没有什么争论,三大马贼头目就同意了富察的计划,关门打狗。任由红毛鬼进入青宁原,再由‘雪风’封锁布哈峻的通道,把红毛鬼关在布哈峻到曲什这片方圆几百里的草原上。羌刺由东向西,次丹堆古和富察南北合击,一举把红毛鬼歼灭。
大草原上酝酿的风暴,似乎离这里很遥远,这里便是宁静安详的临山原。
连续几天都下着小雨,留恋在山林里的猎人们纷纷返家,春季的雨林里不但潮湿冰冷,而且猎物也各自避雨,不会有很好的收获。
检查一遍羊圈里的窝棚,岳震这才放心的回到土屋。擦擦头和脸上的雨渍,他就站在门口,看着外面的漫天细雨,怔怔的想着心事。
听格桑大叔讲,每年这一阵子雨下过后,夏季就要来到。真快啊,两个月转眼间就这样过去了,想想冰天雪地里,大叔把自己救回来,就好像昨天刚发生的事情。而且按照土古论的计算方式,百日酣的药性已将近失效,真气的苏醒应该进入倒计时。
已经发生的,将要发生的,岳震不禁在春雨中黯然伤怀。用不了多久,秋季,冬天都会接踵而至,到那时,我就会离开这里,离开大叔和阿妹。
丝丝细雨终止了一切户外活动,这让岳震觉得有些无聊,不过屋外坡上的绿草,每天眼见着都在疯长,也让他知道放牧的黄金季节即将来临。
深夜,盘膝打坐的岳震猛然睁开眼睛,他跑到屋外的雨中伏地倾听。
有马蹄声,但是很远,很不清晰,什么人会在下雨的深夜赶路?胡乱猜测着回到土屋,擦干头脸,岳震继续打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总是乱哄哄的,很不安宁。没办法静下来,他索性躺在土炕上,想着明天一定要回临山原看看大叔和阿妹,想着想着,在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他迷迷糊糊的睡过去。
血!睡梦里漫天的血色把岳震惊醒了,感觉到后背阵阵冰凉,身上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拉过毛毡围在身上。
披着毛毡,呆坐在黑暗中,他再无一丝睡意,不安宁的预感也越来越重。好不容易等到天空微微发亮,岳震甩掉毛毡冲进细雨。
雨天的清晨没有晴天那么亮,雾霾霾的,水滴带着雾气挂在灰白的天幕上。身上的衣袍慢慢被雨水浸透,凉冰冰的衣服让岳震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惊慌,惊慌失措的他一边抹去挡住眼睛的水渍,一边拼命的狂奔。
快了,就要到了,格桑家的小院子,土屋遥遥在望,岳震却蓦然止住脚步。血腥气,地上依稀可辨纷乱的马蹄印,真的出事了!
紧张的快要窒息的他,猛地吸着气,已经缺氧的大脑才回复一点点清明。心在狂跳着飞快的跑向小院,他无法抑制的,狂乱的呼喊着。“大叔!阿妹!你们在那里!阿妹,阿妹,快回答我!格桑大叔大叔!大叔你怎”
一头冲进院子,一眼就看到倒在血泊里的格桑,岳震眼前一黑,踉跄着扑到大叔身旁。
一柄巨大的斧头砍进格桑的胸膛,鲜血沿着伤口汩汩往外渗。岳震哆哆嗦嗦的脱下袍子想堵住流血,可是伤口太大了,他堵住这边,那边又流出来。
“大叔!大叔!您说句话啊,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告诉我,怎么才能止住血!”雨依旧在下,依旧模糊着岳震的视线,他挥手抹去,血水,泪水,雨水混在脸上,也没有他的心绪混乱。
血色清晨的细雨中,他哭喊在恩人的身旁,绝望正在一点点的吞噬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