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兄弟们的欢笑也随风阵阵飘来。视线从乌兰人的营地移到卫队那边,最醒目的莫过于,迎风飘扬的大旗。
他心中一动,回答父亲道:“这里可能是一座点将台吧,是集合军队,誓师出征的地方。”
“算你小子有些眼光,不是可能,根本就是点将台。三国时期的名将姜维,姜伯约曾在这里操练兵马,也经常从这里誓师出征,所以这里叫,姜维墩。”
“姜维···”岳震不免有些吃惊,更为自己浅薄的历史知识而汗颜。在他印象当中,这个名震后世的蜀国大将,应该在巴蜀什么地方活动才对。“哇,千古名将,老爸,传说中被人剖腹取胆,胆竟然比鸡蛋还大的,就是他吧?”
负手而立的岳帅微微一笑,摇头说:“呵呵,民间传说,大多是由后人添油加醋的杜撰而来。但是史书明记此人曾经九次攻魏,企图恢复汉室江山,也肯定被魏人恨之入骨,或许因此才有了剖腹挖胆的传说故事。”
“九次!”岳震赞了一声,也叹了一声。赞他百折不挠,矢志不渝真丈夫,叹他生不逢时,空留一腔遗憾在人间。
岳帅收回远眺的目光,一双眼睛炯炯的看着儿子问道:“小二,在你眼中,像姜维这种人,算是聪明人,还是蠢人呢?”
岳震定定的和父亲对视着,想了又想,才小心翼翼的回答说:“那些名垂千古的卓越人物,是没把法用这些简单的词汇来概括的。他们的所作所为,有很多也是我们后人无法理解的。以儿子看来,他不算聪明,也绝不蠢,如果非要用一两个字解说的话,我觉得他太执著了。”
“大丈夫立于世,言必信,行必果。不执著,又怎能成事?”
“呵呵,您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不是说执著不好,儿子是想说,不要总是执著的认为自己是对的。为什么要连续失败九次呢?如果换做我,连续失败两次,我就会马上总结出来,一定是方法不对。失败九次也只能留下悲壮,用一种方法不停的失败,这样有意义吗?为什么不换个思路,去换取一次,或许并不辉煌的成功呢。”
听罢儿子这番颇为怪异,又同样很有说服力的理论,岳帅低头陷入了思考。小二话里话外显然是在暗示父亲,执著北伐收复山河没有错,可是方法不对!
父亲从来都没有小看过这个儿子,现在更不能。他可以把一群农夫、牧民捏合成一支彪悍之师,在宋人眼里强大不可战胜的铁蹄金军,在他面前不过是一撮弱者,谁有资格说他的想法和做法纯属无稽呢?
思索良久,岳帅才又直视着儿子,轻声道:“小二,这里没有外人,咱们父子大可毫无顾忌的畅所欲言。以你之见,为父这两年为何总是磕磕绊绊,诸多不顺,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
看着夜色中,老爸亮晶晶的眼睛,岳震有些心虚的闪躲开了。他不知道,是父亲真的看不到危机,还是看到了,不愿意直面而已。
“我是您的至亲骨肉,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既然您问起来,小二就和老爸唠叨几句。难道您真的看不出来吗?您的诸多牵绊和困扰,全部都是来自后方。岳家军无论是战斗力,还是军心士气都已无可挑剔,完全可以支持您打一场酣畅淋漓的北伐。可是后方呢?一句话就可以决定岳家军命运的朝廷里,有人毫不保留的支持您吗?”
“很显然,我们没有坚定的支持者。张太尉没有出事前,算是您的半个支持者,只要我们不去损害太尉的利益,他还是能够支持您的。”
“老爸,我说的没错吧?现在呢,韩世忠,秦桧位列武将文臣之首,谁还可以,或者说谁还愿意支持您?没有了!韩世忠不过是朝廷拿来制约您的工具,只有旗帜分明的跟您唱对台戏,才能保住太尉的宝座。至于秦桧,哼哼···秦桧根本就是彻头彻尾的主和派,皇帝这个时候,把他放在这个位置上,小二认为根本就是一个信号。”
岳帅频频点头,他知道小二就算远在吐蕃,也一直关注着大宋的风云变化,儿子远在千里之外仍然心系父亲的处境,又怎能不让岳帅满怀欣慰。
“你说的状况确实存在,为父也略有察觉。找到根源,咱们就想办法解决它,小二,依你看来,该怎样改善这种现象?你也知道,为父条件不高,只要没有人拖后腿,使绊子,你老爹就烧高香了。”
岳震叹着摇头道:“唉,很难。淮西兵变前后,大宋局势天壤之别,就算是那些中下层的官吏,也不敢再与军方扯上瓜葛,生怕那一天不明不白的被连累。”
“唉···”父亲的叹息比儿子还要沉重,空有一腔抱负却难以放开手脚施展,如果换做意志薄弱之人,恐怕早就已经放弃了。
“这也怪为父,从不愿刻意结交权臣,导致朝中,连替我说一句话的人都没有。就说这次荒谬的临洮之战,如果朝廷有一位重臣肯据理力争,为父早已直扑汴梁。唉!千载难逢的战机就这样样白白错过,真是徒呼奈何啊!”
看到父亲流露出这种罕见的颓废和沮丧,岳震心里塞满了不忍与难过。“老爸您一心北伐大业,哪有时间去巴结达官贵人?呵呵,再说了,真正的忠贞之士,也必定会被您的精神感召,自愿的站在您这边。那些附炎趋势的墙头草,就算您放下尊严,关键时刻他们还是会背弃您的。”
“不错,小二你这样一说,为父心里舒服多了。只可惜,朝野上下真正尽忠报国,念念不忘国土离散的人,太少了。而那些仰权贵鼻息,争名逐利的人,又太多了。”
听着父亲的感慨,岳震无言以对。英雄之所以是英雄,那是因为他们身上有太多不平凡之处,也正是这些不平凡,让他们不容于世,不容于平庸俗流。
人人仰望英雄,指点英雄,嫉妒英雄。如果有一个机会可以选择,有多少人愿意成为孤军奋战的英雄。又有多少人甘愿随波逐流,只做红尘俗世中一个毫不起眼的普通人。答案显而易见,英雄受人敬仰,因为英雄之路,注定是一条孤独寂寞的艰辛之路。
岳帅瞥了一眼神游天外的儿子,怅然道:“一个小小的部族,人口不过万余,却能团结一心,一步步从绝境走出来,落地生根。我们汉人数以千万计,何时才能万众一心,重铸泱泱大族之威仪。”
岳震心头轻轻一颤,父亲话里有话,有明显的引带之意,自己该怎样接下去呢
若有似无·理还乱
第三百四十三节
“正是因为部族的力量弱小,他们才更懂得团结。弱小结盟,守望相助,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也只是为了能够活下去。人丁稀少,所以部族中的每一个男子,也更明白自己的责任。”
想起两年来的日日夜夜,岳震很容易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看不到天地的飞沙走石,看不到日月的漫天暴雪,我们不能有丝毫的畏缩,因为风沙中、雪地里还有我们等待救援的族人。面对比豺狼还要凶狠的强盗,我们也不能有半点的怯懦,身后是家园和族人,我们要用鲜血和生命守护。”
岳震不知不觉的用上了‘我们’这个词,从同情,到敬佩,再到息息相关,他自己或许都没有感觉到,他与乌兰已经是无法割离的了。
儿子的眼神里,释放出很多很浓烈的情感,父亲也不觉为之动容。两年来,出身江南水乡的翩翩少年,变成荒蛮之地的一方雄霸,其中的心路与蜕变,也必定是一个极其痛苦而艰难的历程。
拍拍儿子宽厚的肩头,岳帅轻声道:“好了,你们的付出和努力,都得到了回报,苦难都已经过去。商队常年来往两地,什么时候想他们,回去看看就是了。”
父亲手掌上有力的震荡,把岳震拉回到大山的高台上。他喟然笑笑对父亲说:“可能这两年的生活,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短时间还很难抽离。也不知道回家后,平平淡淡的日子,我能不能过习惯。”
“会习惯的,过些日子就会习惯的···”
岳帅说着,转头看向山坡下,篝火已然暗淡,人们也正在慢慢的散去。“不早了,回去接着睡觉,明天还要赶回临洮。”
“啊,不说了?”岳震微微松了口气,也有些错愕的看着转身要走的父亲,挠头道:“老爸你不是有话要说吗?好像还没说到正题呢。”
“不说了,明白你和乌兰人的感情,为父就改变主意了。”摆摆手,岳帅迈步向下台的石阶那边走去。岳震,岳雷哥俩赶忙跟上去,陪着父亲原路返回,岳震暗自揣测,父亲想说却未说的话,可能与乌兰武装有关。改变初衷,不说的原因,多半也是不想让儿子为难。
父子分手,各自安歇,岳震回到战车那边时,拓跋月和布赤已经相拥着香甜的睡去,想必是这两天累坏了。
给妻子和阿妹盖好,岳震想找巴雅特和扎比尔说说话,谁知找遍了营地也没有找到这两个家伙,一问才知道,他俩为了让兄弟们好好睡,去做值夜的哨兵了。
绕过白天藏身的转弯处,没走多远,岳震就听到粗细交织的呼噜声。他蹑手蹑脚的走过去,不禁笑了,巴雅特枕在札比尔的大腿上,哥俩睡得好不酣实。本想恶作剧吵醒他们的岳震,看着兄弟们疲惫的面孔改变了主意,他轻轻的往下面走去。
再下了一道山坡,岳震席地坐下,望着夜色中起伏远去的山坡丘陵,他毫无困意,开始思索如何进入新的生活。那些一直逃避的难题,自然而然的现在被摆到了面前。
齐军失去了支持作战的粮草,临洮之围必定无疾而终,父亲和岳家军也将返回中原,是跟着军队先回襄阳,还是直接回临安呢?想想大姐,娘亲,从未见过面的小外甥,再想想全家搬到临安后,自己竟然还没有进过家门,他恨不得一步就回到临安去,回到阔别已久的亲人们身旁。
可是···重回临安,不可能不和柔福相见,如何面对?跟她说,我已经有老婆了,你另找他人吧?还是···
无论如何婉转,怎样措辞,这都是必须正视的现实。柔福能够坦然接受吗?倘若处理不好闹出事端,妻子又会怎样想?她舍弃了亲族,背井离乡跟着丈夫回宋,又怎能让她感觉半点委屈?
“唉···”思前想后,岳震脑子大乱,一声叹息,重重的躺倒在山坡上。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很轻盈。开始他还以为是妻子找来,躺在那没动,可是随着声音渐近,他听出来不是拓跋月,这才赶忙起身回头。
夜色下白衣白帽的沐兰朵,缓步而来,轻声笑道:“呵呵,咱们的乌兰王,为什么长吁短叹呢?”
岳震不知道是碰巧,还是大嫂特意来找,只好挠头讪笑说:“眼看就要回家了,心里有点乱,所谓近乡情怯吧。”
“你还躺着,嫂子就坐在这儿。”沐兰朵曲膝抱腿坐到岳震身边,笑道:“是想起宋国的公主了吧?月亮以前和嫂子说过。呵呵,现在知道发愁了?难得啊,千军万马前也不曾皱一下眉头的乌兰王,也有惧怕的时候。嫂子真想去看看,宋国公主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
“也不是怕,就是···就是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形,有点···”岳震反而不好意思继续躺着了,他坐直了身体,微微与大嫂拉开一些距离。
他这个小动作被沐兰朵眼里,她忍不住娇嗔道:“准备回家就不认我这个大嫂了,还躲得远远地,咯咯,怕嫂子吃了你?”
大窘的岳震不禁有些奇怪,他明显的感觉着,沐大嫂与平常不太一样。他俩相处的日子也不短了,彼此爱护关心,关系虽然和亲姐弟并无差别,但是从未像现在这样亲近过。心有迷惑,他转过脸去,上下仔细巡视,想看看大嫂有什么不妥。
沐兰朵被他这样一看,顿觉有些羞赧,便自找台阶的躲开岳震眼睛,假意气道:“看什么看,说错你了吗?”
“没有,没有,小弟错了。”虽然知道大嫂不会真的生气,岳震还是往回挪挪身体,看着沐兰朵娇俏秀美的侧面,他使劲抓着头皮说:“只是,只是今天嫂子不大一样,小弟有点不习惯。”
“咯咯···”沐兰朵闻听不觉又笑逐颜开,她伸出手掌,轻轻拨弄着脚边的低草,笑声过后,是一声轻柔的叹息。
“或许远离家园,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会让人忘记很多清规戒律,又或许再分手,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们,嫂子有些忘形了。在布哈峻的时候,没有找到机会,现在嫂子想问问你,兰枫咽气的时候,对你说了什么?”
岳震头皮一麻,顿感措手不及。沐兰枫临终前的哪句话,也顿时回响在耳边:不要让我的姐姐孤独一身,只有你能给她幸福···
事后回想起来,他一直认为这是兄弟弥留之际,神智不清而留下的一段话。幸福,一个寻常女人的幸福无非是家庭孩子,他可以为大嫂冲锋陷阵,也可以给与沐家和纳速家最有力的支持,唯独就是不能再给大嫂一个家庭。
他不知道回纥信仰的教义中,是否允许一个失去丈夫的女子,再去寻找伴侣。但是他很明白,就算沐兰朵没有这样那样的顾忌,那个人也绝对不会是自己。
等了好久,沐兰朵也没有等到岳震的回答,她回眸嫣然一笑。“算了,你不想说,嫂子也不逼你。做姐姐的,怎能不了解自己的兄弟?他唯一放心不下的,也只有我这个姐姐,其实我那个傻兄弟不明白,有些事···好啦,不说嫂子了,说说你,你想好了怎么处理和大宋公主的关系?”
大嫂前半句的话,让岳震耳朵里一阵嗡嗡作响,后半句话,他根本就没有听清楚。传说中,每个人将要死去的时候,灵魂都要与至亲至爱告别。这不是神话,这是血脉相连之间玄妙的心灵感应。
当我再次死去的前一刻,我的灵魂会飞到谁的身旁呢?
想到‘再次’这个可笑的字眼,岳震神游天外的笑了。他在想,我的灵魂一定很忙,因为需要告别的亲人太多,太多。
看着岳震傻兮兮的呆笑,沐兰朵显然会错了意,有些忿忿不平的说:“是啊,像你这样的男人,三妻四妾也没什么稀奇的。可是我警告你啊,不管你以后娶几个老婆,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