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离包围圈的那一刹那,蔺骥蓦然回首。
白马长枪的将军正把一名敌酋挑落马下,一支冷箭也尖啸着钻进将军的肩头,将军挺拔的身躯随之猛的一个趔趄。蔺县丞终身难忘的一幕出现了,将军单手绰枪,另一只手牢牢的抓住了箭尾。
痛吼声中,一蓬炫目的血雾在将军肩头绽放。此情此景,血气方刚的县丞怎能不热血贲张,一介书生握着宝剑向回冲去,却被同僚们死死的抱住,拖出了战场。
那一刻,不甘挣扎的他,耳边只有一个声音。
“岳飞在此!吾等的父老就在身后!大宋将士决不后退半步!儿郎们杀啊!杀啊!”
哪一刻,泪眼模糊的他,眼中只有一面旗帜,鲜血染红的‘岳’字大旗。
尽管蔺知事已经说的很详细了,可是岳飞仍然无法回忆起来。不能怪岳帅健忘,那段日子里,席卷整个河北大地的大溃败中,没日没夜机械般的厮杀是岳飞的家常便饭,他怎能记得在什么地方,又救过那些人。
但蔺骥的话语,还是让将军想起了一些人,记起那段日子里,倒在他身边的袍泽兄弟。每次鏖战过后,令他痛楚万分的不是身上的伤痕,而是那一张张消逝的面孔。
“起来吧,蔺大人。”将军虎目中流露着深邃的伤感,声音里带着几分沙哑低沉。
“不!岳将军,您一定要听学生把话说完。”蔺知事却是异常的执拗。
“那一天,长辛县逃出了整整四百一十六人。南渡后,四百余人洒泪相别,如今已是天各一方。但学生不敢忘记众乡亲临别时的约定,今后不管谁见到岳将军,都要替所有活着长辛人给您磕四百一十六个响头。没有您,就再没有了许州长辛人氏。”
情到深处,蔺骥已是泪流满面语不成声。跪在他身后的几人,也就是从长辛开始,一直跟随着蔺知事的心腹幕僚。
听着大人道出了长辛人的心声,几位幕僚无不哽咽,其中一人高呼着。
“乡亲嘱托,我等不敢有忘,请将军成全呐!”
“请将军成全!”以蔺骥为首,几人又拜服于地。
临安府衙门前一片寂静,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岳飞和他身前跪伏的人。
太尉双目微红,忆起峥嵘岁月里的日日夜夜,忆起金戈铁马中血与火的交融;赵鼎紧握着双拳,仿佛是想握住了大宋军民不屈的魂,仿佛是想握住了大汉民族生生不息的脉搏;福王仰望着苍穹,内心深处不甘的呐喊着,苍天!你睁开眼睛看看啊!我大宋有这样的将军,有这样的子民,为何还会国土沦丧,遭人欺凌?!
“唉··”岳飞一声轻叹,放开拉着蔺知事的手,撩袍也跪在了地上。
“蔺大人,众位,岳飞愧不敢当。你们要拜,岳飞就同你们一起拜,拜那些为国捐躯的大宋儿郎,拜那些金人铁蹄下死不瞑目的大宋臣民。”
福王跪下了;赵鼎和太尉一同跪下了;禁军、侍卫、扈从们都跪下了;围观的小贩、挑夫,白发苍苍的老者、怀抱稚子的妇人,也都跪下了。所有的人和将军一起,遥对着北方,那片被生生撕裂的热土。俯下头颅,叩首,再叩首。
远处人群里传出压抑的饮泣,悲恸迅速蔓延开来,哭泣声越来越大。
“哭什么!”将军的怒吼声中,悲声嘎然而止。岳飞不知何时已站起身,面对着远处的人群,怒目圆睁须发皆张。
“不要让英魂看到你们的泪水!不要让亡灵看到你们的泪水!更不要手执屠刀的敌人看到你们的泪水!不错,你们家园涂炭骨肉离散,我岳飞感同身受五内俱焚。在这里,我只想说,大宋军人从没有放弃!我大宋军人一息尚存就不会忘记那四个字,还我河山!”
说罢,将军转身朝府衙里走去,一席话仿佛已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百姓的泪眼中,将军伟岸的背影竟是是那样的苍凉,那样的孤寂。
身在牢狱的岳震,无法看到外面悲壮的场景。
昨夜好说歹说才劝走了女诗人李清照,可能是白天睡了太久的缘故,老人走后,岳震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睡。
半梦半醒之间,他飘飘荡荡着好像回到了前世,回到了那些孤寂难眠的夜晚。
朦胧中岳震猛然惊醒坐起身,侧耳听去什么都没有。他在黑暗中茫然四顾,不知是什么惊醒了自己。蜷缩着躺回草垫,岳震下意识的抱紧双臂,天亮就是八月中秋了,他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想哭的冲动,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虚弱与无助。
姐姐,大哥,老爸老妈,我想你们。柔福,我想你了。
迷迷糊糊之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岳震又霍然清醒。他急忙竖起了耳朵,这次好像真的是有什么声音。
‘哗啦·哗啦’钥匙相互碰撞的声响由远而近,岳震鱼跃而起。
心房竟随着声响的节奏,‘怦、怦、怦’狂跳起来。
这是谁来了,我怎么这样的紧张激动?
岳震心慌意乱中扑到监栅上,用力的向甬道那边看去,这时候声音也越来越响,他能看到些许昏黄的亮光在慢慢靠近。过来的三人转过弯道出现在岳震面前,一声呼唤,根本没有经过大脑,就已冲破了他的喉咙,脱口而出。
“父亲!”
‘当啷’正准备打开门的钟捕头,被这这一声吓的手一松,整串的钥匙跌落在地上。此时此刻,钟达永总算知道了,自己和前任知事把什么人抓进了大牢。
冷!钟捕头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冷,从后心蔓延开来,他的思维好像已被冻僵了,他只是下意识的在地上摸索着。
“钟捕头,不要慌!”提着灯火的蔺骥也如梦初醒,明白岳将军为何意外的出现在这里。他嘴里轻声的训斥着钟达永,眼睛看向牢中,想看看将军的公子是个什么模样。可眼前的情形却让他张口结舌,陷入呆滞中。
粗若儿臂的监栅,在少年的手中,如沙土泥条般不堪一握。少年等不及哆哆嗦嗦的钟捕头开门,蔺知事只觉眼前一花,‘咔吧、咔吧’脆响声中,白色的身影已破笼而出。
曾经无数次幻想过父亲的样子,他,应该是怎样的高大威武。
当父亲鲜活的出现在他面前时,岳震才明白,父亲无需英雄般威严的面容,他只需微笑着站在自己的面前,父子间心灵的锲合与共鸣已经足够让自己温暖踏实。
也曾无数次忐忑的想过,父子见面的场景。可岳震就是没想过,与父亲相见在阴冷昏暗的监牢里。不过这一切都已不重要,父亲就站在面前,面容与身影在昏黄的光晕中有些淡淡的朦胧模糊。但他那熟悉而亲切的眼神,仿佛在含笑说着。
我的儿子,你又闯祸了,你还好吗?
第七十节
无需太多的语言,岳震扑到父亲的身边,很自然的单膝跪地,抓起父亲的大手。
岳飞反握住儿子递来的手,体会着血脉相牵的心颤,暗自欣慰,儿子的手都这么大喽。
抬手拭去孩子脸颊上的泪水,岳飞轻声但郑重的说道:“小二,莫哭。为父不是教过你吗,岳家儿郎只流血不流泪!”
岳震也想起旁边还有旁人,顿时臊的一阵脸红。暗自羞愧道,真丢人,不知道钟捕头看到没有?心里想着的功夫,父子握在一起的手一齐用力,站直了身躯。
“过来小二,为父给你介绍。”父子连心,岳飞察觉到儿子的窘迫,开口说话,分散了蔺骥和钟捕头的注意力。“这位是现任的临安知事蔺大人,小二你应该称呼蔺叔叔才对。你这么莽撞,打碎了人家的栏杆,还不赶紧赔罪?这位钟捕头,你们一定见过,就不用为父介绍了吧。”
“蔺叔父您好,小侄年少无知,给您添麻烦啦。咦,钟捕,你的脸色怎地这么难看?”岳震顺着父亲的指引,向蔺知事行礼,与钟达永打着招呼。
钟捕头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咕咚一声,跪倒在岳震面前:“小人先前不知您是岳侯爷的公子,冒犯了小侯爷的虎威,还请小侯爷恕罪呐。”
岳震一把将他拽起来,面有愠色道:“钟捕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入牢当日,在下就与你和知事大人说过,你们是维系纲常法纪,职责在身,在下绝无怨愤之心。”
看着钟达永可怜兮兮的表情,岳震心中一软,弯腰替他拍去膝头的尘土,柔声道:“我家父亲为国杀敌立下功勋,才拜将封侯。在下未及弱冠,尚无寸功于江山社稷,怎敢妄称什么小侯爷?钟捕若诚心与在下相交,叫一声‘震少’在下就不胜欣喜。”
“震少,我···”钟捕头紧紧的握住岳震的手,岳震则笑着拍拍他的肩头,意思很明显,你这个朋友我交了。
岳飞微微点着头,心中不无得意,这才是我岳飞的小子。
蔺骥一直冷眼旁观,对这个少年有个大概的了解,刚刚因为岳震打破监栅的那点不快,自然而然减少了许多。
“岳侯,岳公子,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还是出去,也好抓紧时间澄清公子的案子。岳侯,您随我来。”
岳飞父子并肩跟着蔺知事,钟捕头紧随其后,一行人出了临安府牢房。
“吁···”出了牢门,岳震振臂来个长长的深呼吸。正值金秋时节不冷不热的好天气,暖阳当空,和风徐徐,他立刻觉得神清气爽,格外的舒畅惬意。
到了明亮的外面,岳飞侧目仔细打量着儿子,不禁有些惊奇。几个月不见,这小子个头长了不少啊,爷俩肩头相比,儿子也只低了寸许。看到儿子贪婪的呼吸着新鲜空气,岳飞笑着问道:“小二,是不是觉得自由很可贵?”
岳震闻言,顿时苦起了脸,前后看看蔺知事和钟捕头,凑到父亲耳边小声说:“父亲,儿子和您打个商量如何?”
“噢?”岳飞看他神秘兮兮的模样,顿觉有趣。“说来听听。”
“您不觉着小二这个乳名有点难听?不知道底细的人,以为您的小子是个店小二呢,父亲大人咱们换个叫法行不行?”
“不行!”岳飞强忍着笑意,斩钉截铁的说道:“老子给他儿起的名字,哪能说改就改?说起这小名的事,你还得感谢为父才成?”
岳震不禁气鼓鼓的瞪大了眼睛,“不会吧?”
父亲绷着脸说:“怎么不会,当年你娘生下你时,你小子又黑又瘦,像个小猫一般。你周婶就对为父讲,取个土气一点的名字好养活,还想好了一个小名,二狗蛋。你若实在想改,以后就叫二狗蛋吧。”
“啊!”岳震顿觉眼前一片黑暗,险些绝倒于地。
“哈哈哈···”岳飞看到儿子被捉弄吃憋的模样,再也绷不住了,开心的仰天大笑。
父子说笑间,一行四人已经到了府衙大堂外。福王的笑语迎面传来。
“岳侯爷笑得如此畅快,肯定是把震少训的服服帖帖喽。本王甚感快慰呀,正所谓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能让震少俯首贴耳者,唯他老子也,呵呵···”
岳震抬眼望去,福亲王和两个陌生的中年人,并排站在大堂的廊下,王爷身旁的两位,虽然都是一身便服,但相貌仪表颇具威严,从站姿就不难看出,绝对不是什么小人物。他立刻收起嘻笑之色,侧目看向父亲。
等父亲介绍过文武两位相爷,岳震规规矩矩的行礼当中,也不由暗自想到,张、赵二人果然名不虚传,随随便便的一站,就是一付藐视天下的权臣做派。
叙罢了虚礼,岳飞转身对儿子道:“小二,你的案子今日就在大堂里开审,我儿就随蔺大人进去吧,为父就在外面等你出来。”
福亲王立刻接茬说:“本王也要避嫌,就不进去喽。蔺知事,你无需顾忌震少的身份,一切按照律法,秉公审理。”
蔺知事微微一笑,“卑职遵命,请王爷放心,再说还有鼎相在旁督办,卑职就是想徇私,也没有那个胆量啊。鼎相爷请,岳公子稍后片刻。”
赵鼎想找个作伴的,对身旁的张浚道:“太尉大人,与赵某一起检审如何?”
张浚可不傻,这样费力不讨好的事绝不沾边。“老赵你又不是不知道,论行军打仗,我比不了鹏举。论行文断案,我比不了你老赵,进去做什么?再说,圣旨上说的清清楚楚,枢密院知事赵鼎监办,关我太尉何事?不去,不去。”
福王与岳飞的失笑声中,无可奈何的赵鼎和蔺知事走进了大堂。
不大的一会,公堂里传出衙役的呼喝。
“传佛缘阁字画店掌柜,岳震到堂···”
岳震昂首阔步的走进去,远处的钟捕头心中升起一丝骄傲。从今往后,我钟达永是震少爷的朋友。呵呵···
看见三位大人都负手站着,各自想着心事。机灵的钟捕头凑上前去。
“诸位大人,公堂的西侧有个小花厅,不如诸位大人移步那边等着。以小人的经验,此类案子时间不会太短。”
岳飞一笑答道:“钟捕头,你去忙吧。我那里也不去,就在这里等着。”
本想找地方歇脚的张浚,听他这么一说也不好意思走了。福王心里暗笑,嘴上说:“岳侯,不要辜负人家钟捕头一片好意吗,干站着也怪累的。钟捕头,麻烦你去寻上几把椅子,一张小桌,另外再沏上一壶茶水,我们就在这里候着。”
钟达永屁颠屁颠的跑去张罗,片刻的功夫,茶水桌椅就送了过来。
三人坐定,钟捕头识趣的远远躲开。张浚干笑道:“呵呵···一王、一侯、外加一个太尉,坐在大堂的外面等着审案子,也算是一桩盛事吧。”
“盛事?哼!”福王赵榛嗤之以鼻。“若不是那个混账汪伯彦,哪有这桩事?被贬在家还要东钩西连搞风搞雨,不但害死了刘倬,还连累震少。哼!”
张浚有些不甘的反驳道:“王爷之话也不尽然,怎么说刘倬死了,死前还与岳公子有些冲突,临安府请岳公子来问问,也不是站不住脚。”
福王冷冷一笑,“嘿··请?前任临安知事就是个大糊涂虫,官丢了活该!案子的卷宗,本王也曾阅过。刘倬死在震少的店外,身上又无明显的伤痕,那糊涂蛋,凭着一份苦主的诉状,就把人捕进了黑牢。若换成平常百姓,震少这个黑锅岂不背定了?”
岳飞双手握着茶杯,静静的看着两人斗嘴,一脸的平静,无忧无喜。
张太尉说不过王爷,只好寻机换个话题,对着岳飞说:“鹏举,你也不要担心,里面有老赵,蔺骥又感你活命之恩,你那孩子不会出太大的事情。”
“唉··”将军一声怅叹,轻声道:“大帅好意,末将心领。为人父怎会不担心?常言道,养不教,父之过。我未曾尽到父亲的责任呐。”
桌边顿时沉静下来,王爷和张浚也仿佛失去了说话的兴致。
过了好久,岳飞盯着手里的茶杯又低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