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弟认为,公私的界限不能概括我的举动,我只是将私途上赚来的钱再归还于公,与申图你不过是殊途同归,只不过是一种无奈的变通而已。襄阳战后,岳家军的状况摆在那里,你难道让我一分一厘的去慢慢的来?你我能等,殉国的烈士家属也能等,盔甲破损却要准备随时迎敌的大旗营将士能等吗?恼羞成怒要夺回襄、均二州的金人愿意等吗?”
“强词夺理!”申屠的话语依然很强硬,但他充满挣扎与斗争的眼神,还是反映了他内心深处的不平静。
“那也不行呐。”申屠希侃的语气里透着迷茫,也许他也不明白是想说服岳震,还是要说服自己?“等钱救命的人不止你一个,倘若人人都想震少这样,视国法如无物,岂不是天下大乱?岳帅和将士们在拼死捍卫着国家百姓不被人欺凌,倘若咱们这些商人,肆意践踏国家的尊严,又怎能对得起那些为国捐躯的忠烈?!”
岳震心中一颤,不能不承认申屠的话句句在理。但千百年来,情与法孰轻孰重有几人能掂量分明?。
岳震无语,因为他清楚,自己心中的天平早已倾斜。他只想着,每当自己多赚一笔钱,岳家军将士便可以吃得好一点,穿的厚一些,就可以添置一些装备,襄阳城便多了一份保证,父亲、哥哥和他们的士兵,便少受一份伤害。
申屠也静默着,他不相信岳震不明白这些道理。但是他更明白,在血脉相连的亲情面前,纲常理法的约束力小的可怜。有多少走投无路的汉子,为了养活一家老小杀人越货,又有多少人为了能让家人生活的好一点,将国法抛于脑后。
假如自己和震少是亲兄弟,父亲与哥哥浴血沙场,自己还能这样义正严词?还能这样是非分明,头脑清晰吗?。
扪心自问中,申屠希侃迷茫了。一边是国之法度,另一边是骨肉相连,现在又加上兄弟情谊,商场沉浮这么多年来,申屠从未感觉过如此为难。
两个人仿佛都已失去说话的**,房间里一片死寂。
进来叫他们吃饭的禄伯,先是被吓了一跳,然后就是一肚子的狐疑。二位这是怎么啦?脸色一个比一个**沉。等到大家聚在桌旁,岳震神不守舍强作欢颜,申屠希侃心不在焉答非所问,三位老人家还能看不出来?。
待岳震胡乱的扒了几口饭离开后,几位老人便拦住借故要走的申屠。
无奈之下,申屠一五一十的交代了两人的矛盾,他也想趁机听听,老人家们如何看待这件事情。谁知他伸长了脖子,也没有等到三位老人的评价,老人家们好像商量过一样,全都是若有所思着,相继离去。
凝重的压抑笼罩在整个院落里,一个个房间里的烛火钻出窗子,把小院映照的很明亮,但大捷后的喜庆已经荡然无存。
今夜,是一个无眠的夜晚。闽浙居后院的人们在思绪万千中,没有发觉朦胧的月色已渐渐退去,灰暗的东方亮出了第一抹晨曦。
和衣躺在*上的岳震在噩梦中惊醒,擦拭着额头的冷汗,回想着让他惊悚万分的梦境。在梦中,毫无准备的襄阳城被淹没在无边无际的骑兵战阵里,犹如怒海狂澜里的一叶孤舟,霎那间,支离破碎随波逐流。
梦里的金军,竟然效仿中世纪东征的十字军。骑士和战马都隐身在漆黑的铁甲里,形状狰狞的面甲上闪烁着噬血的双瞳。
岳震狠劲的甩甩头跳下*,逆境中的压迫激起了他的斗志,让他血液里与生俱来的倔强燃烧起来。
不错,申屠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伙伴。但即便是亲若父子,兄弟或夫妻,谁也没有理由去强迫别人,强迫人家放弃心中的理想,强迫人家抛却贞守的原则。想通了这些,岳震觉得豁然开朗,面前的艰难险阻都已不足为惧。
我自己就是一笔财富,我有领先这个年代八百年的军事知识。大不了弃商从戎,和老爸大哥一齐并肩作战!。
在心里鼓励着自己的岳震,走进用膳的饭厅,却不禁愣住了。
张飞卿、李清照、禄老伯,已经整整齐齐的坐在那里,三双看过来的眼睛里,爬满了红丝。岳震好生的酸楚与愧疚,费劲的挤出一付笑容。
“哇,阿姨和伯伯们起得真早啊。是不是也听说有人在西湖搞了个什么‘祝捷诗会’,几位要去凑凑热闹?”岳震没话找话的嘻笑着。三位老人家却没人搭腔,只是静静的看着他,女诗人李清照的眼神最为复杂。
惯用的伎俩没什么效果,岳震只好挠着头皮,腆着脸傻笑说:“嘿嘿···大家都知道啦。没关系的,这是怪不得申屠···”
“我们几个没有责怪申屠掌柜的意思。”李清照不忍让他一个人唱独角戏,接过话茬正色道:“人各有志勉强不得,我等虽然老啦,却也不糊涂。所以,我们三个老家伙也想把自己的志向,和震哥你说一说。”
岳震猜想,糟了,三位老人肯定又要给自己上一课。看来因为走私这个念头,自己真的要众叛亲离啦。
“是是是,您三位老骥伏枥志存高远,谁说只准年青人有自己的梦想?嘿嘿嘿···但是,我还有点很重要的事,要不小子改天再来聆听您几位的教诲?”岳震讪笑着拍起了马屁,准备开溜。却被禄伯瞪着眼睛打断了。
“不许嬉皮笑脸!我们要跟你说正经事呢,乖乖的坐下,不可乱动!”
逃跑无望的岳震,只得老老实实的坐到三位老人家的身旁,硬着头皮准备迎接一番长篇大论。
看到他听话的坐下,禄老伯掏出了很久不用的烟袋,燃起一锅烟丝‘吧嗒吧嗒’的抽起来。袅袅青烟从烟袋上氤氲升起,房间里弥漫着烟草淡香。透过若有若无的烟幕,三老依旧静静的望着岳震,但是不难看出,三位老人有许多话想说给眼前的孩子听,却又思绪万千,无从说起。
“还是让我先说吧···”一袋烟罢,禄伯磕去烟灰。“二少爷在我的眼前,一天天的长大。大哥,老嫂子,原谅老汉占个先吧。”
老人家一旦打开话匣子,必将要追溯到很久以前。岳震调整了一下坐姿,耐心的听下去。
第一百一十八节
老汉我世居鄂州郊外,种几亩祖上留下的薄田,原本打算就这么风平浪静的过一辈子。”果然不出岳震所料,禄老伯眯着眼睛,追忆起那一段悠闲的时光。
“直到七年前岳帅奉调鄂州,因为我家的田地与军田毗邻,老汉又喜好教人摆弄庄稼。岳元帅便把我请了去,指导儿郎们春种秋收。”想起那时,自己还算是军田里的第一权威,禄伯情不自禁的漾出笑容。“那时的二少,让人看着就觉心疼,瘦瘦小小的整天赖在大小姐背上。呵呵呵···”
三老相视中会心而乐,岳震则难为情的低下了头。
“从那以后,家里的老婆子就开始唠叨喽,说老汉我整天价和后生们混在一起,心野啦。她那里知道,那是我的心大了,眼界宽啦,活了大半辈子,才知道什么样的人算是真正的英雄好汉!”
禄伯对军田和岳家军的感情,岳震最为清楚。这些年,老人家为这支**做出的贡献,绝不逊色于上阵杀敌的前线士兵。
“不管儿郎们怎样的英勇,但孩子们和咱一样的**凡胎。在田里的日子,老汉费尽了心思,就想着能多打下几斤稻米,好让孩子们少吃些杂粮,多吃一顿香喷喷的白米饭。”虽说明知道多那么几斤收成,对于数万人的**是杯水车薪,可是老人家还是为此**碎了心。
“二少,咱们爷俩出来做生意,快有一年了吧?”禄伯不再自说自话,语气一转问道。
岳震轻轻的点点头,也不禁有些恍惚。是啊,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间自己来到这个时代已经将近一年啦。
“后来的事,大家伙都知道。自从震少出山后,岳家军的日子宽裕了许多。往年最头疼的过冬粮,未到中秋咱就储备的整整齐齐,心里踏实啊。再说这近在眼前的襄阳大捷,岳家军战果之辉煌,胜过以往的每一战,然而伤亡却小的让人惊叹。为什么?一切的转变从那里来呢?是因为岳家军有咱震少!”
“禄伯此言偏颇啦。”岳震越听越不对劲,原来禄老伯不是要教训自己,急忙接口道:“倘若没有您几位和前方的将士,还有申图,大旗营改换装备,申图功不可没。没有大家的帮衬,我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做不成任何事情。言过了,过了。”
禄伯没再搭腔,张飞卿摇头说:“我认为老禄说得很中肯,并无夸大之处。震少让老禄把话说完,再做评判如何?”
禄老伯则趁这个机会歇了口气,提高了声音。“说这么多,老汉我只有一个意思,震少你想要做什么,我永远支持你。老汉没有银钱,还有几分不服老的力气,不管震少走到天涯海角,老汉都跟着你!”
老人家干脆的表达,让岳震的心头热浪翻涌,远不是‘感动’能够形容的。
“不错!这也是我的意思。”张飞卿用力的点头道:“前方将士铁马冰河,朝廷无力让军中的日子舒适一些,咱自己想办法,一样是为国出力。走私也好,犯禁也罢,震少从未将一文纳入私囊。老朽虽无力伴你们远赴不毛之地,但是留在临安家中写写算算,绝对让震少无后顾无忧。”
岳震闻听站起来,恭恭敬敬的一躬到地,感激道:“您的这句话,就是对小子最大的支持,轻飘飘的一个‘谢’字小子无颜出口,感激之情永远珍藏在这里。”
手抚**膛口吐肺腑之言的岳震,让张飞卿老怀大慰。老先生手捻长髯感慨道:“好,老朽未曾辅助宗大帅征战到最后一刻,一直负疚与内。老天待我不薄,给个机会,让老朽陪着你震少风里来、雨里去,也算是一偿平生夙愿。”
屋子里说得热闹,谁也没有留意外面的脚步声。一宿没能合眼的申屠希侃,停在了门外,倾听着屋内的说话。
“震哥儿也是**无眠吧?快坐下说话。”一直含笑看着三人的李清照终于开口说话了。“老身不似两位兄弟那般老当益壮,但老身也有自己的法子。后晌我就去找骆胖子,托他放出话去,老身将要悬卖德父遗作《古今金石录》”
“万万不可啊!”岳震的屁股还未挨到板凳,又火烧屁股一样跳了起来。
禄,张二老也是吃惊不小,李易安一直视为生命的德父手稿,如今开口说要卖,可见震少在女诗人心中的地位,甚至超过了她的亡夫。
门外的申屠更是心中巨震。大逃亡至今,李清照颠沛流离散尽家财,却说什么也不肯放弃这部手稿。不难想像,手稿不但寄托着她对丈夫的哀念,也一定凝结着易安夫妇毕生的心血。
“有何不可?”李清照佯怒道:“他们两个老头子,这样也行,那样也成。难道说,我老妇人与你震哥儿是毫不相干的路人?”
岳震赶忙脸红脖子粗的摆手,结结巴巴的解释着。“不不不,不是的···”
“那就好。”女诗人脸色舒缓了许多。“既然把老身当作亲人,就乖乖的坐下,听老身把话说完。”
“老婆子我后半生命运多舛,吃尽了苦头。”刚刚落座的岳震想**嘴说些什么,却被老人家一瞪眼,赶忙住嘴咽了回去。“苦虽苦,老身却也觉得没有留下什么遗憾,还算对得起德父的在天之灵。说起遗憾,倒是年轻时沉迷于字缕行间···嗨!人呐,为何总是要等到失去时候,才后悔没有珍惜呢?”
回首往事,诗人沉浸在追忆之中,喃喃自语。“要说老身这一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不曾为德父和我留下一男半女。年少轻狂时只道寄情于山水之间是人生的至高境界,却不懂得寄情于人,儿孙绕膝家长里短,平平淡淡才最真。”
人到晚年,凄苦无依,不能不说是人生的一大悲哀。两位老汉心生悲悯,屋里、屋外的岳震和申图,不免升起一丝明悟,要珍惜手中的幸福。
从追悔失意的情绪中挣脱,李清照轻声笑道:“呵呵···震哥儿,你可记得八月节那天在临安府大牢?老身曾经祈求神明保佑震哥儿。如今,孩子遇到过不去的难关,老身若是袖手旁观,岂不是哄骗了神灵?”
“老身无儿无女,那份书稿早晚都是要传给你的,若书稿能为你消灾挡难,也算是弥补了我这一生的缺憾。等到闭眼的那一天方能欣然而去,我李易安也和寻常的妇人一样,也曾为后人做过一些事情。震哥儿,你要明白,咱娘俩虽无血缘亲情,老身却一直都把你当作自己的孩子。”
岳震猛地低下头去,拼命的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润的心房在默默的祈祷,来生,如果我还有来生的话,我一定投胎转世作您的孩子!。
门外的申屠希侃,呆呆的站在那里,已经彻底的打消了进去的念头。好在不大一会他就作出了决定,转身快步走回自己房里。
到了晚饭后,小伙计送来申屠留下的信笺,岳震才知道他们大掌柜早晨已经启程,交待说是要出一趟远门。
展开墨香犹存的信笺,申屠挺拔刚劲的字迹跃入眼帘。
震少亲阅,见字如面:昨晚愚兄彻夜难眠,思前想后,仍是无法说服自己,无法认同震少的种种理论。
愚兄以为,厘税乃国之基石。五十余万护军、百万厢军的每一文军饷,均来自于朝廷的税收。若逢灾乱,朝廷还要开仓放粮,周济灾民,修水利、兴农桑、官员俸禄等等,厘税乱则国家乱,厘税昌则国家昌。
走私者,国家宗庙上的蛀虫。一点点的蚕食着国家的血肉,也让我们这些正当商人的辛苦,付之东流。
因此,愚兄才硬着心肠拒绝你,其中的为难之处,相信震少亦不难体会。
今晨在屋外,三位老人家的话语,申屠尽收耳中。为兄心绪之复杂,实在难以向外人道也。替震少你高兴,为老人家们的挚情感动。但愚兄心中不免有些气愤与悲哀,亲情面前,忠义如禄伯,渊博如张先生,清高如李易安,他们这样的沧桑老者,也一样义无反顾的将国之律法践踏于脚下。
所以为兄兴起了一个念头,才有了这次仓促间的闽浙之行。
兄是想将震少的计划告知商帮的各大家主,愚兄一定原原本本的据实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