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察。”
这完全是投之木桃,报之以琼瑶了,扫了一眼几日不见,神色却颇为憔悴的沈鲤,已感厌烦的朱常洛叹了口气,看向他的眼光难免有些同情,看得出来来这些日子他被沈一贯折腾的不轻。对于沈鲤这个人,朱常洛谈不上讨厌,但是也没太多好感,眼光在他身上流连一瞬后,随后又落在沈一贯身上。
在朱常洛看来,沈一贯固然可恶,沈鲤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二沈都算都得上眼下大明朝中有本事的大臣,可惜权力在他们的手中全然成了攻讦结党的工具,这一点已是不可原谅。
忽然想起昨天得知今日上朝,隐在宫中的申时行亲自写了一首词抄送自已观看,是宋朝苏轼写的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初看到这首词时,朱常洛虽然有些想法,但并没有往深里想,可是今日朝会上看到大明权力中心的首辅和次辅居然如此水火不容,猛然间就明白了申时行抄送这首词的真正用意……风波真的已经到了要定的时候,而且是迫在眉睫,刻不容缓。
“妖书一案,首恶认罪,没有必要再迁延日月,如今举朝上下人心惶乱,此案宜早结定。”就在朱常洛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沈一贯的脸终于变色了,张嘴刚要想说什么,却不料旁边沈鲤抢先一步:“殿下圣明,臣附议!”
朝中诸臣除了沈一贯一党之外,大多数早就受够了因为妖书案这不停的来回折腾,太子这一番话实实在在讲出了大多群臣的心里话,在沈鲤的带领下,一群大臣一齐跪倒山呼:“殿下圣明,臣等附议。”
回首望望朝班中站着的自已一伙党朋,再看看跪了一地的大小群臣,沈一贯的脸已经完全变成了铁灰色。满心的不愤正要说些什么时,猛然转过头对上太子朱常洛那清澈如水的眼神,瞬间穿皮透肉,如刀插心,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沈一贯忽然就哑了声,心头掠过一丝极其微妙的危险的感觉。
朱常洛目光一凝:“既然众卿都这样想,王述古可在?”
已经升迁为刑部十三司山东司郎中的王述古连忙出班行礼。
朱常洛点点头:“王大人身为主审,皦生光一案,可有了结果?”
在这一刻,想要回答的王述古是犹豫的,这几日审下来,在他看来皦生光就是个替死鬼,在他身后明明另有主谋,可是奇怪的是,自从第一日三司会审时皦生光有过明显的一次动摇却被萧大亨意外打断后,在这之后的几次连审中却一反常态,如同吃了秤砣铁了心的王八,既便打雷也不肯松口,一口咬定是自已干的,没有任何人主使。
任由自已王一套的招数在他身上用了一轮了,依旧没有半点效果,对于皦生光这一身的硬骨头,王述古嘴上不说私下也是佩服不已。
“回殿下,妖书一案……”他的一句话没完,忽然发现高踞座上的太子殿下似乎笑了一笑,而他的眼神却好象在自已的身边流连不定,王述古忽然就停了嘴没有再说下去,而是顺着太子的视线看了过去,蓦然发现,周围有一个算一个,无论官职大小,全都皱起了眉头紧张的正望着自已,王述古若有所动。
再度回眸,与太子似笑非笑、如海如渊的眼神碰到一处时的时候,还有一丝犹豫不决的王述古如同醍醐灌顶,他已经明白了这位太子殿下的意思了……
妖书是何人所写,目的何在,没有人知道,似乎也没有人想知道。
现在这个情况,需要的只是一个结果!
王述古迟疑片刻,心中已经有了决断:“回殿下,妖书一案,今有主犯皦生光供认不讳。臣……以为,无需再审,可以结案。”
“王述古,你不要枉顾天恩!”沈一贯再也忍不住,刚才压在心头那一肚子气忽然爆发出来,已是不可遏止之势,伸手戟指,须眉皆张,脸涨得通红:“殿下对你破格提拔造就,就是让你判出这等迷糊案么?”
王述古低了头,说实话他心里是有愧的,对于沈一贯的指责,也无法反驳。
沈鲤冷笑反讥:“妖书一案,主犯授首,先有锦衣卫捕获,后有家属人证指认,铁证如山历历在前,王大人执法严苛人人见证,连他都已认为可以结案,为何沈元翁如此不依不饶?该不会是有些人居心叵测,或许想利用此案,达到自已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不成?”
这话反击的着实狠毒刻骨,顿时引起群臣的一阵哗然,也让沈一贯一时之间竟然无法自辩。抬起头愤愤然望向太子,却惊讶的发现对方的嘴角已经勾了一丝讥诮的冷笑,沈一贯悚然而惊!
忽然想起这位当初这位还是一个籍籍无名、懦弱不堪的皇长子,自已对他尚且还有虎咬刺猬般各种忌讳,更何况如今的他已是尊贵已极的皇太子!一念及此,冷汗潸然而下。
端坐椅上的朱常洛微微一笑,挥了挥手,忽然开声道:“二位大人不必争了,妖书一案就此结案罢。”
在自已说完这句话后,将诸臣中或喜笑颜开或幸灾乐祸或木然无语,各种各样的表情一齐收到眼底,朱常洛的眼神最后停在一直没有发表任何看法的顾宪成的脸上,在看到对方一脸的惊诧莫名的表情时,心里不由得冷笑一声:……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果然是好词好意境!
当下在朝中由主审官王述古议定:即日将皦生光押赴刑场,凌迟处死;妻子充为官奴,儿子发配新疆为奴。
所谓凌迟,就是用渔网将犯人身上套好收紧,然后将被勒出来的肉一片片割掉。据说经验丰富技艺高超的侩子手,能割上很多刀,却又不会让人死掉。放眼大明朝,被凌迟处死的最有名的就是前朝大太监刘瑾,足足被割了三千多刀,割了整整三天才死,割完之后只余骨架,血流一地,触目惊心。
朱常洛难以想象,到底得有多恨一个人,杀了这个人还不解恨,非要用酷刑来折磨他才行?
对于皦生光,依大明刑律,王述古所判并不过份,可是朱常洛沉吟了片刻,接着做出了一个再度震动大明朝廷的决定:皦生光罪证确凿,判为斩立决;他的妻儿首告有功,免于连坐,无罪释放。
面对众臣探究疑问的的眼神中,这位新晋上位的当今太子似乎没有任何解释的意思,但是王命如山,已经是任何人不敢也不能违拗。
在朱常洛看来,有些时候,真相什么的其实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第196章 知遇
都说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如今的京城春天来好象格外晚一些,明明暮春四月,却正值春盛花开时节,放眼四处尽桃红李白、春色烂漫,而人心更象那久冻破冰的春水,汪洋奔流,一泄千里。这一切的源头想当然的是来自闹得轰轰烈烈、沸沸洋洋的妖书一案,随着菜市口皦生光的人头落地,终于拉下了结束的帷幕。
对于妖书这一案件的完结,上到朝野百官,下到市井百姓,无不额手相庆奔走相告,放鞭炮唱大戏来庆贺的屡见不鲜,论热烈火爆程度,堪比一年中任何一个节日。老百姓实诚的很,他们才不管什么妖书不妖书,他们只知道案子结了便得安稳,从此再也不用天天提心吊胆的过日子。
朝中诸臣中很多人都认为这个案子疑窦种种,但是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肯跳出来多说一句话。明哲保身者众,当然也有例外,牵扯此案最深的沈一贯和沈鲤之间的争斗,并没有因为妖书案的结束而结束,或许他们自已都没有发现这一点,也或许是他们既便发现了,却已象拧足发条的陀螺已经停不下来。
妖书案主角皦生光行刑的前一晚,从李三口中得知太子殿下将刑部判给自已凌迟改为斩立决,并将自已老婆儿子无罪释放后,皦生光放声痛嚎,然后跪在地上,冲南磕头九次,起来后伏在李三耳边说了一番话,李三面露喜色,急忙忙入宫而去。
城外四合小院,一株人抱大小的古桐树上,累累簇簇花压枝低,触鼻尽是淡淡甜香,偶有一阵风吹过,紫色花苞便落人一身一头。
树下顾宪成垂头拱手,眼睛望着地上落花,低着声音将这几天发生的事一一详尽说了。负手而立的冲虚真人默然不语,虽然低着头看不清师尊神情,但是顾宪成能清楚明白感觉出师尊周身弥漫着一种难以宣诸于口的挫败感,心中转过几百个念头,正搜肠叠肚找出几句话准备劝慰一番的时候,冲虚真人忽然放声笑了起来,笑声在睛空中远远的传了开去,震下了一天梧桐花雨。
顾宪成抬起头愕然而惊,浑然不知这笑从何以来,喜往那里去。
“居然看破了我的谋划,果然是个人物。”冲虚真人笑得开朗,可是声音中隐藏一丝轻易不为人察的苦涩:“以简破繁,解局的方法近乎于粗鲁糊涂,虽然日后虽然难免为人诟病,可是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化解危机的最好方法……果然是个有智有谋的对手,假以时日,可怕的很哪!”
若是问这世上谁最了解冲虚真人,非顾宪成莫属。
听完冲虚真人这几句话,顾宪成脸上一阵发烧,嗫嚅道:“是弟子无能,连累师尊受辱。”
冲虚真人凝视了他片刻,神情淡淡的一挥手道:“不干你的事,这次是为师和他的第一次正面较量,这局是我输了,输得心服口服!”转首望天,眼底有锋茫闪动:“当年初见此子,我便知他非池中之物,嘿……幸亏我当年早有预定,备有筹谋,否则假以时日,此子必成我的拦路大患。”
顾宪成默然不语,心潮起伏难平,这是他自跟随冲虚真人以来第一次听到他称赞的第一人,足可见当今太子在他心中的份量。依他对冲虚真人的了解,这几句话中看似夸赞,其实底下更多的深深忌惮。想到那位锋茫愈来愈利的太子,触动久放自已心头那桩事,顾宪成很清楚那件事情早就到了非行不可的地步与时机,可是奈何有冲虚真人在,想做却不能做,一时间心里好象生起了一撮火,连烟带火煎燎得难受之极。
“这几天我要离京,京中的一切就交给你了。”冲虚真人终于收回目光,语气淡淡的吩咐道。
一刹间只觉得头晕目眩,心脏怦怦剧烈跳动,莫名的喜意直冲胸臆,以至于顾宪成的嘴角难以抑制的露出了一丝笑。
明显的异常没能逃得掉冲虚真人的如电法眼,眼神转了几转,似笑非笑道:“宪成,怎么好象很高兴为师走的样子?”
顾宪成惊了一跳,额上已经出了汗,诚惶诚恐行礼道:“弟子如何敢!弟子只是猜师尊在京城已久,想必是想念龙虎山诸位师弟们了,弟子刚才有些走神,是在想问师尊,要不要去买一些庆余祥的糖葫芦?”
听到糖葫芦三个字的时候,冲虚真人警觉的眼神瞬间瓦解,脸上布满了慈爱的笑容:“还是你细心,不止糖葫芦,将京城比较出名的好吃的都买上一些,下一次我带阿蛮来这里见见你这位大师兄。”
心底长出了一口气,顾宪成强行镇定陪笑道:“能够得师尊这样痛爱,弟子对这位小师弟艳羡已极。”
冲虚真人哈哈一笑:“这一次我回去,不止是要回一趟龙虎山,如果不出意外,我会远赴关外,去看看几个老朋友去。”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已经变得颇为感概,就连眼眸都好象隔了重重的雾气,有深不见底的难以预测。
惊魂甫定的顾宪成在此刻明显的有些神不守舍,随口问道:“……师尊在关外还有朋友么?”
一句话勾起了冲虚真人久远之极的回忆,师徒二人各人心事,各自盘算,以至于一时之间居然没有回答,唯有清风寂寂,花香寥寥。
“不但是老朋友,还有一些帐,也到时候去讨回来啦。”良久之后,终于响起一声慨然长叹,对于这没头没脑的话,顾宪成只能低头默然,却不知所对,只听冲虚真人冷笑道:“妖书一案看似完结,但是其中事可不是那么容易完结,这几日朝局中必有一番动荡,这些年咱们一手赔养的李三才和叶向高,都到了大成之器的时候,若是不出意外他二人必有入阁的机会,如何把握时局,为师相信你自会办好。”
顾宪成皱起了眉头:“眼下朝局由二沈掌握,既便内阁要添人,怕也轮不到我们一派。”
不知道师尊为什么有这么样笃定的信心,虽然不那么认同但是顾宪成还是聪明的选择了不再开口,但是脸上的神情已将他心底想法尽数显露。
知徒莫若师,冲虚真人是何等样人,一看便知:“妖书一案,就象往河心中丢入的一颗石子,石子虽然沉了,可是涟漪却在!”
“他们君臣上下所有人的心里就象那些圈圈连连的涟漪,有了嫌隙便有破绽,乱是必然,不乱倒是异常!”
顾宪成悚然而惊,看向师尊的眼神中尽是尊重和警惕:“是,弟子谨领教诲。”
瞥了一眼这个曾是自已最中意的弟子,和朱常洛比起来,自已这位倚重之极的爱徒明显失色很多……冲虚真人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不过不要紧,自已还有棋子。
想到那枚棋子时,冲虚真人的脸上忽然现出一丝莫名其妙的笑。
若是此刻顾宪成抬起头就会发现,此刻的师尊笑得是那么阴沉诡险,其中更有百般情绪莫名纠缠不定。
就在冲虚真人带着顾宪成打包的一堆名点小吃,快马加鞭往龙虎山赶的时候,全然没有发现他最钟爱的小弟子阿蛮,正在京城皇宫内混得如鱼得水。
阿蛮这几天日子不太好过,先是被叶赫逼着说出了苗缺一的死讯,又气又急病了一场,幸亏底子好,躺了几天也就好了,刚好转就碰上了宫中办丧事,看着朱常洛伤心欲绝的模样,阿蛮也挺为他难过。
这一日风和日丽,阿蛮拿着太后赏得一只花凤风筝,喜得眉花眼笑,带着小福子在御花园中撒着欢的玩了一阵,兴冲冲拿着来向宋一指献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