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再见二位老臣,朕心甚喜。”到底是皇上,一句话打破了沉默。
可以看得出万历的喜悦是发自真心的,这让心里一直不落地的王锡爵的心再一次踏实了不少,因为三王并封的事他和万历闹得非常不愉快,这次若不是申时行又是威胁又是恳求,他才不会出山。就是出山,一半是看在申老狐狸份上,另一半是看在太子份上,至于万历皇上,王锡爵选择性的无视了。
可是问题来了,包括申时行在内,他们有一个共识,这次复出来京是为了扶保太子,可是没想到情势变幻,居然老调重谈,又成了继续保万历……对于这个结果,申时行勉强还能接受,可心内已有阴影的王锡爵每每想起这个事,眼前就有些发黑。
君臣三个都是老搭挡,早就过了磨合期,虽然说不上彼此心意相通,就冲一个眼神,猜个五六分还是能的。
看出二人真实想法的万历心里有些不悦,脸上就有些不好看。
一边上的黄锦最会察颜观色,就看了一眼两位大臣的脸色,心底已明白了二三分,护主情切,心底就有些不高兴:皇上怎么你们了,至于把个脸拉得和长白山一样么?
毕竟是万历是他从小教到大的学生,对于这位皇帝的脾气体性申时行了如指掌,连忙上前一步打圆场:“臣等俱是有罪之臣,本该在家闭门读书,长思已过,这次无诏来京已是有罪,请陛下降罪处罚。”
不得不说申时行这个姿态就摆得很低了,虽然说了句大家心里都知道的场面话,可是万历心里那点不舒服,就此散得无影无踪。
“即来之则安之,眼下朝廷正值多事之秋,你们二人都是三朝老臣,朕本来也有意召你们出山重新理政,如今来了,正是最好时机。”说罢手指轻磕手边案上,神态安静,静等二人回复。
看了一眼王锡爵,见对方一脸死板板的看不出喜怒,申时行无奈,只得硬着头皮直接顶上:“臣等惶恐,只怕辜负圣恩。”
万历很大度没有计较,一挥手:“罢了,眼下内阁空虚,你们二人外甥打笼……照旧吧。”说到这里,长声道:“黄锦拟旨,明日早朝时公示诸臣,即日起申时行入主内阁为首辅,王锡爵为次辅,望二位务必同心辅政,为朕分忧。”
黄锦连忙答应:“是,老奴就这拟旨。”
王锡爵嘴张了几张,好象有话要说,申时行一看不好,连忙抢在头里道:“谢陛下赏识,老臣二人必定殚精竭虑,鞠躬尽瘁,有死而已。”
王锡爵这个气,用着你了么……干么什么话都是你说啊,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
见申时行站起肃手回话,万历满意的示意他坐下,抬眼见王锡爵鼓着嘴朝天看,触动心事不由得讪笑一声:“久已不见王卿,今天倒有一事想问问你的看法。”
什么问题?王锡爵一听这两个字,立刻变得警觉起来,就连头皮都变得有些发麻,所谓一朝被蛇蛟,十年怕井绳,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几年前,也就是在这个地方,万历皇帝也是用这样的口气,搞出一个三王并封差点将自已逼得上吊……
如今又有问题?有问题你干么不问申老狐狸呢……心里绷起了弦,回答的死声死气:“老臣愚钝,敢问陛下是什么问题?”
“朝事复杂,百官不逊,其中言官太过凶悍,该当如何应付?”
就这事?王锡爵想都没想,张口就来,神色不屑:“纵观两朝,自海瑞大人仙去后,言官中再无一出类拔瘁之人,尽是些尸位禄餐无事生非之辈!任他们千本万本奏疏,陛下只要一概留中不发,权可当做禽鸟之音!”
这一句话刚入耳,申时行刚喝进口的茶差点喷了一地,不敢在御前失仪,把一张老脸憋得通红。
一边写旨的黄锦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连忙用手捂住,倒是万历怔了片刻,突然抚掌大笑。
“元驭,当着圣上说话怎么能这么莽撞?”
会鸟叫的人的自然就是鸟人,鸟人折腾事是从来不遗余力的。申时行到底老成,要知道今天王锡爵这话要是传了出去了,估计不用等到入主内阁那天,就会在一众言官的汪洋口水中淹死。
“无妨,王卿说话简单直接,朕很喜欢。”笑声不绝,发自内心的开心。
眼下朝中身历三朝的老臣不多,在眼下朝里一众臣子中,最了解万历这个人的非申、王二人莫属。
对于这位万历皇帝,他们二人一直既敬且畏,尽管许多荒唐不羁,但是论心机阴沉,心胸城府,比之以沉稳阴戾,把持朝臣而大名远扬的嘉靖帝,还有懦弱无能的隆庆帝二代先帝比起来,万历帝隐隐然犹出其上。
让他们惊诧的是眼下皇帝的异常表现,从有印象以来,万历象今天这样开怀大笑,貌似好象是第一次!
二人对视一眼,从对方眼底看到的全是一样的惊诧表情,惊奇之余,不由又向黄锦望去,没有出乎意料,黄锦也是一模一样呆怔……这还是以前那个熟识的万历皇帝么?
可是随后万历的一句话,就象一枚炸弹在这乾清宫所有人耳边轰然炸响。
第222章 准备
“朕准备禅位于太子!”
这句话好象晴空一声霹雳,带着眩光夹着火花在殿中哧啦炸响,一贯老成持重的的申时行都无法淡定,一张老脸充了血一样激动的通红。而王锡爵也不比他好多少,一时间只然觉得晕晕乎乎,好象空着肚子喝了二斤浮来春,只觉脚下如踩棉花,茫然不知所措。
黄锦更是失态,直接将手中的笔掉到已经快写好圣旨上了,任由上边一滩墨迹渐渐洇染开来,一双眼瞪得大大的盯着皇上,嘴里喃喃自语:“万岁爷,这不成啊……”
直到出了宫门,清凉的风吹到脸上,王锡爵好象还没有醒过来。
回头瞅瞅申时行,不得不佩服这个狐狸到底老道,居然到这个时候还样沉得住气,实在忍不住:“你觉得皇上说的是真的么?”
申时行镇定的摇了摇头,眼底有浓重的纠结:“你老糊涂了,金口玉言,那个做的了假的么?”
“不是我不相信,实在是太惊人了。”王锡爵狠狠摇了摇头,随即放低了声音:“就咱们这位皇上,视权如命,如今居然肯这么轻易放手,依我看其中必有原因。”
申时行吸了口气,眼睛有光闪动:“不管里边下情如何,皇上做出的这个决定总不会错,当今太子假以时日,必定是大明一代圣明中兴之君。”口气自豪得意,神情顾盼雄飞。
与申时行的开朗乐观不同,紧皱双眉的王锡爵脸色发黑:“现在高兴还早着呢,且走着瞧吧。”
申时行眼皮垂下,凝视天边云来云去,聚散无方,忽然叹了口气:“不必多疑,皇上允了太子依旧监国,便是最好的证明。”
对于这一点,王锡爵着实说不出来什么。
申时行有些奇怪,眼睛转了几转,忽然停下脚步:“元驭,刚刚在殿中为什么那么生气?”
王锡爵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心不在焉随口答道:“我那有生气,不过是乍听皇上的话,难免有些发惊就是。”申时行停下脚步,脸上似笑非笑:“没说这个事,是说一开始,皇上命我俩重回内阁的时候。”
从耳朵开始,一股诡异的红色从脖子到额最后到脸,以目可见的速度迅速往上窜红,红到无可再红的时候,终于恼羞成怒,忽然张嘴大喝道:“你管我!”说完掉头疾走。
申时行在后头笑得几乎仰倒:“王元驭,当我不知道你么,你肯定是想当首辅是不是?”
没有回答,只见一代名臣王大人掩面鼠奔狼窜,就差模仿当年曹孟德割须断袍了……
乾清宫中,因为申时行和王锡爵的离去,适才莫名紧张的气氛已经渐渐平息下来。
可是对于黄锦来说,心中那震惊的余波并没有散去,反倒是因为眼前这份难得平静越发蠢蠢欲动,一连几次,用眼偷偷觑着万历皇帝,心有千言万语,可就是不知该不该出口。
正自踌躇间,万历终于开口:“相守几十年,朕的心思你懂,你的心思也瞒不了朕,有什么要问的尽管说。”
声音平静淡然,没有半分不悦,这份平静淡然又让黄锦一颗心怦怦跳了几跳。
不知为什么,黄锦担忧的发现,自从皇上这次病好之好,诸多不对劲的地方让他简直以为皇帝如同换了一个人。皇上虽然这样说,黄锦越发不敢放肆:“妄窥圣意,老奴可不敢。”
万历冷哼一笑:“老货!让你问就问,朕恕你无罪。”
黄锦哆嗦一下,终于忍不住心下好奇:“那个……皇上说从此安心在后宫休养,将一切政事全都交给太子监国受理,可是真的么?”
自从申时行和王锡爵二人走后,万历一直就陷在一种深深疲倦感中,将瘦弱的身子置身于巨大的龙椅当中,双目微阖起,黄锦伺候惯了他,连忙来到他的身后,将双手搓了搓,放在万历耳边风府穴上轻轻按摩,一种久违的放松感让万历舒服的几乎快要呻吟起来。
“不用怀疑,朕说的一切都是真的。监国是真的,禅位也是真的。”感受到头上那双手明显停顿了下,万历轻叹一声:“怎么,你不高兴?”
黄锦吓了一跳,连忙低声道:“万岁爷您说笑,老奴当不起啊,要论太子贤能,也不是不成,只是皇上春秋正盛,此时退下只恐群臣不依啊,再说主少臣强,必生后患。”
其实黄锦说这些话的时候,是捏了一把汗的,生怕这位喜怒无常的皇帝瞬间翻脸,可是事实上,万历并没有任何发怒的意思,脸色有如深潭,平静的没有一丝波纹。
看着万历的脸色,黄锦忽然很揪心,因为他发现皇上这次真的是认真的,而且上深思熟虑的那种。
“万岁爷您春秋正盛,且还能坐几年江山呢。”说到这里时,黄锦委屈的声音中已经带上了点哽咽:“再说太子也小,就算他再雄才大略,到今年也不过十一岁,还小着呢。”
暗淡光线照在脸上,影影绰绰的明暗不定,躺在榻上的万历没有睁开眼睛,不过说话的声音已经变得异常的温柔。
“要依着朕的性子,朕恨不能现在就将这里连太和殿下那把椅子一块让给他!”
“别看他年纪小,可是有句老话说的好,有智不在年高,无智空活百岁!别说他现在已有十一岁,就算再小一点,也没什么问题。”
“你顾忌也有道理,他虽有能力,却架不住一群虎狼环伺,这也是朕对申王二人百般优礼的原因,他们都是老成持重之臣,有他们主持内阁,内政当可无忧。朕在这三年里,好好给他镇在这里,不管他想做什么,朕都会支持他去做,三年之后,也许朕再想为他做什么也不可能了。”说到这最后一句时,语气已变得无尽沧桑。
黄锦捏额的手已经停了下来,惊讶的目光定定看着万历,完全忘了如此这样,是犯了僭越大罪,就那直愣愣道:“万岁爷,你在说什么……”尾音已经变得颤抖,似乎已经感到了极大的惊恐。
“老货,有什么好慌的,人活百年,终是一死,朕这条命已经是捡的,多活一天都是赚的。”
和惊惶失措的黄锦比起来,此刻的万历脸色淡然平静,终于缓缓睁开一直闭着的眼,目光空洞茫然,似乎已经延伸到了远处无尽虚空,静静出了会神,忽然喃喃自语道:“朕一点也不怕那一天到来,因为朕可以很快的见到她了……”
第223章 改变
离皇帝万历突然出现在太和殿仅仅一天后,又到了新一天的朝会,今天明显准备充份的御史言官们的脸上斗志焕发,袖子中暗藏玄机,就连眼底都在往外嗖嗖的直放冷气,和昨天完全茫然无措不一样,显而易见的就是有备而来。
随列班中的叶向高心里一阵阵发寒,依旧没有见到顾宪成,这个人好象是从人间蒸发,消失的无声无息。昨天一散朝就直奔郑府,却发现不知何时起,郑府大门紧闭,无论自已怎么拍门,就是没有人应声,看门口卷积着的残枝败叶,在和风送暖的初夏天里,愣是逼出了一身透衣冷汗。
恍恍惚惚回到府中,这一夜躺在床上,就如同炉中翻来复去的烧饼,脑海中走马灯闪过无数人影,从郑国泰、李三才到顾宪成,然后到皇上,最后定格到了太子,想起对方那双清澈眼眸放射出的锐利光芒,叶向高忽然觉得极其不安,纠结在心如同乱麻的疑团忽然现出了一个线头……也许拉住这个线头,只要轻轻一抽,所有问题都可以就此解开?
随着殿角执事太监一声高喊:“圣驾到……”
太和殿上本来还在交头接耳的百官一齐屏息凝气,恭身行礼。
殿内传来靴踏声响,耳边传来一个清越的声音:“众卿平身。”
……不是皇上!所有人抬起眼来,只见太子朱常洛高高站在丹陛之上,面容笑如春风,却又带着淡淡疏离,就象高挂天上的星辰,只能让人仰视瞻仰,却无一人可以伸手触及。
可是皇上呢?皇上去那了?众臣的目光在太子身前身后巡睃了一圈,忽然发现没有皇上的踪影,这让准备充份的一众官员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上蹿下跳的熬了一晚上,到这个时候皇上居然不出现?用尽全力的一拳忽然打空,一口老血都到了嗓子眼了,硬是喷不出来的难受,只有自已清楚。
为了印证他们心里的想法,朱常洛身后转出一个太监,正是多日不见的秉笔太监黄锦,尖着嗓子道:“皇上有旨:从今日起,一切朝政全部交由太子监国受理,凡有军国大事可先自行决断而后禀报即可,朕只在乾清宫将养,若有事自会出现。”宣完旨意,黄锦眼光一凝,饱含深意的眼神将殿下一众官员脸上的表情快速收入眼底,随即转身对朱常洛行了一礼:“殿下,老奴告退。”
“免礼!”对于黄锦,朱常洛一直很尊敬很感激,见他要行礼,连忙抢先一步扶住。
回头吩咐王安:“公公腿脚不方便,好好送你师傅回去。”
机灵的王安早就踮着小碎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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