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冲虚真人的口气极为平静,似乎在和徒弟闲话家常,可苗缺一已然脸色大变,眼底惊惶、疑惑之色交缠,只觉得嘴里似乎有无尽苦涩,低声道:“上次叶赫小师弟带那孩子来过一次思过崖……”
“好,很好!”冲虚真人轻轻拍了下手掌,慨然而叹,“都是我的好弟子啊,没有我的命令居然敢上思过崖,看来平时是我对你们太过温和,你们大了也长本事了,都不再把我这个师父放在眼里了。”
苗缺一的头几乎碰到了地面,“徒儿不敢!师尊恕罪,是小师弟救友心切,这才带那人上山的。”
想起那个阳光般的小师弟,苗缺一心里黯然沉重。
冲虚真人认真的凝视着他,淡淡道:“你从那时候就发现了?”
发现……什么发现?
冲虚真人无头无脑的问话,别人听不懂,可是苗缺一听得懂。
“是!”声音低的几不可闻,但终究还是承认了。
“那孩子身上毒性之中有一道冰寒气息,弟子偷用七心海棠练过天蓝神砂,所以就大胆用雷火金针试了一下……”
因为天蓝神砂,苗缺一才被罚上思过崖面壁,从头到尾一直喜怒不形于色的冲虚真人终于笑了。
“我冲虚教出的弟子,个个都是人中精英。”
平时若是得了师尊夸奖的苗缺一必会大喜过望,可是如今没有半分喜意,脸已变得煞白,满身的精明灵俐似乎早已飞到九宵之上。
“你可对他们两个说过些什么?”
“师尊放心,徒儿识得轻重,并没有对小师弟说过一个半句,当时就将也们赶下山了。”
冲虚真人轻吐一口气,眼底渐有无法掩藏的尖锐阴冷,再开口时声音依旧平静。
“你不该去盗我的七心海棠和血龙参,你自个说,我该怎么罚你。”
跪在地上苗缺又惧又愧,一咬牙道:“弟子自知犯了门规,这只手便请师父拿去罢,弟子心甘情愿的认罚。”
手中精光一闪,一枚亮如秋泓的匕首高高举起,对着自已枯材一样的胳膊就落了下去。
冲虚真人屈指一弹,一道指风无声无息正好打在匕首之上,一声尖响,匕首挣脱苗缺一之手,化成一道银光往山崖之下落了下去。
“师尊?”苗缺一又惊又喜!
难道是师尊原谅了自已?顿时心中一松,连声音中带上了几分暖意。
冲虚真人缓步来到跪着的苗缺一身前,苗缺一不由自主仰起脸朝上看去。
只见冲虚真人脸带微笑,一如自幼见惯的和蔼模样,向他伸出一只手,“起来吧。”
苗缺一大喜!眉花眼笑的拉住师尊的手,感受到师尊手心传来的温度,看来师尊到底是原谅了自已,连忙伸手入怀,献宝一样拿出一样东西,嘻皮笑脸道:“师尊,你看……看……”
一个看字没说完,笑容已经凝固在了嘴角。
下腹丹田处传来一阵绞痛,难以置信的目光向下一扫,那位脸上犹带着温和笑容的师尊,一只手已经印在自已丹田之上,那只温暖的手上传来的沛然巨力瞬间摧毁了他的五脏六腑。
张嘴一口殷红鲜血狂喷在地,其中更夹着点点血块,苗缺一满眼的绝望和难以置信。
“为什么杀我……为什么?”
瘫倒在地的苗缺一脸白如纸,眼睛死死的盯着这位几十年来在自已心中尊敬如天、爱戴如亲的师尊。
冲虚真人转过头,避过苗缺一的眼神,“你从小性子聪慧机敏,于武道虽然平平,但是于毒道却是极有天赋,你和宋一指争了一辈子第一第二,我知他却是及不上你的,可是这次为师不得不重罚你。”
冲虚真人猛然转过头来,眼底已有一抹嗜血一样的妖异深红,脸上几十年养成招牌一样的慈祥和蔼尽数被阴狠纵横的狰狞取代,在濒死的苗缺一眼中,此刻的师尊身上全然尽是凌厉霸道的杀伐之气。
难道眼前这个完全陌生的人,才是真正的师尊本相?
体内的剧痛远远比不上心里的惊涛骇浪,苗缺一能做的只能是瞪大眼,无力的看着这不可置信的一幕。
“你怎么敢私练红丸?你居然能练成红丸!现在你该知道,红丸练成那一刻,你的死期已定。”
若是此刻朱常洛在此,必定会领悟到当日在冲虚真人净室看到那个杀意纵横的道字的由来。
只是见过冲虚这真正一面的人,注定全都是死人。
“这天下曾经差一点就是由我来主掌!可是功亏一篑,便是半步沧桑……他成王,我为寇!”
“就算他得到了这个江山又能怎么样,六年……他穷尽心机也只不过坐了六年而已!”
“从我离宫那日起,从他登位那刻起,我就对天起誓:总有一日,我要堂皇正大的走进紫禁城,登上太和殿,拿回属于我的一切!”
“我要打开他的棺椁,问问那个装了一辈子的家伙,当日假惺惺放我走,到现在可会后悔!”
“我韬光养晦,忍辱负重了几十年,眼见得即将功成,无论是谁妨碍了我的路,结局只有一个!”
沉墨一样的夜色再也无法掩盖冲虚真人刺目亮眼的光茫,脸上狰狞纠结的神情将他的心迹表达的痛快淋漓。
这真的是自已心中的那个师尊么……
苗缺一手足冰冷,面如死灰,恍然间似乎想明白了一件事。
“师尊要杀那个小皇子就象碾死一只蚂蚁一样,您又何必这样大费周章?”
“你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
提起朱常洛,冲虚真人的眼神变得神秘缥缈。
“这个小孩身上有太多神奇的秘密,……在我没有全部看透、找出原因之前,他还不能死。”
“所以你给他下了毒,又安排小师弟在他身边,又给了他十粒天王护心丹……七心海棠和血龙参水火中和,便成无解之毒,就算他们找到师尊说的十方灵芝,也是全然无用,师尊,我说的对不对?”
苗缺一卧在血泊之中,气若游丝,但是这一口气总是吊着不肯下咽。
“你太过聪明,但就是这份聪明断送了你的性命。早先我将你罚上思过崖的时候,你就该有警觉,可惜……”
躺倒在地的苗缺一觉得生命的力量,正在一点一滴的离开他远去,第一次知道原来这思过崖上的寒风居然是这样的冷,刮在身上竟然是这样刺骨戳心般的疼痛。
冲虚真人大袖轻扬,浑身是血的苗缺一有如浮萍,如枯叶一样飘飘荡荡往断崖下飘了下去。
耳边传来一声长叹,“无解之方,毒上之毒!若有来世,我不介意你来找我报仇。”
千丝万缕般的疑惑,被这一句话醍醐灌顶般点了个通透,迷雾重重的混沌豁然开朗,本来已经闭上的眼猛的瞪了开来。
师尊,到死前最后一分钟终于给了我最想知道的答案!
小师弟,你要记得师兄给你说的话,人心最毒!
苗缺一疯狂笑吼之声瞬间就被呼啸的山风吞没的点滴不剩,一切静静的尽归虚无,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一道惊雷穿过厚重的乌云,一场倾盆大雨不期而至。
龙虎山精舍内冲虚真人深深凝视着挂在大厅中间那个道字。
道字入眼,却不在心。
这一辈子罪孽深重但已无法回头。
角落处的阿蛮静静的看着冲虚真人高大的背影,一只小手颤抖着使劲捏成了拳头。
听鹂楼一宴结束后,参与会宴的几人都特别忙。
熊廷弼跟着李如松回了辽东,走之前朱常洛把熊廷弼叫到宫中之间关上门说了半天,说的什么内容没人知道,只看从秘室出来的熊廷弼脸上一片凝重之极的脸色就知道事情非小。
莫江城也挺忙,土厂之事已经定下,随之而来的选址、招工,各种要办的手续多如牛毛,幸亏头顶睿王这块金字招牌,一切都在忙中有绪中进行。
直到此时朱常洛才知道,水泥这个词已被莫江城换了个超级霸气又有点玄幻的名字……五行土!
对于这个新名字,朱常洛无话可说,五行土就五行土。
名字不是问题,卖的好才是正经。
至于挂在二人心头的苏映雪,熊廷弼和莫江城都没见着。
原因是苏映雪温柔大方生得又好,很对皇后的眼缘,回了太后之后便一直留在宫中恩养,甚至有传言说皇后要收苏映雪为义女。
乾清宫大殿内,万历皇帝不停的来回踱步,黄锦在殿角侍立,朱常洛站在一旁。
“你确定就带三千虎贲卫就能拿下扯力克?”
“父皇放心,儿臣此去先去归化城拜会三娘子,扯力克只是黄金家族名义上的首领,真的说了算唯有三娘子一人,只要她说不打,扯力克便是一只拔了牙的狼,不足为惧。”
“就算没有扯力克,火赤落部那里又该如何?”
虽然停止了踱步,但是话声里关切急燥,在场每一个人都听得出来。
“父皇不必担心,恶人自有恶人降,听说火赤落部的铁丹汗最怕一个人,我去将他搬出来,让他们狗咬狗便是。”
“传朕的旨意,授睿王甘肃安抚使,另授秘旨一道,凡属甘肃、宁夏二地官员将领,一律听睿王所命,凡事可自行决断,不必传奏朝廷。”
黄锦咋舌难下,他在万历身边几十年,却从没看到万历对任何一人下过这样的恩旨。
朱常洛也是一样,忍了片刻后,便决定问个明白。
“儿臣有个疑问,不知……”
“什么都不必问,朕知道你想问什么。”
“等你从甘肃回来,朕会原原本本和你说个明白,到时朕还有一个惊喜要给你!”
第113章 乱象
从明朝成化年间起,宁夏、陕西、甘肃形势最为严峻,围绕着河套地区,朝廷与蒙古各部展开了反复争夺,后来经过隆庆和议,明廷与蒙古各部结束了敌对状态,但是西北局势仍然不安稳。看;书;吧;
万历十九年,以蒙古黄金家族的扯力克和火赤落部的铁丹汗两大股势力重兵集结,屯兵于洮河边上,其势汹汹直逼宁夏城。
和平已被打破,乱象已生,危机四伏,牵扯其中的汉蒙藏回四族人民更是惶恐不安。
宁做太平犬,不做乱离人。
无论何朝何代,只要战火一起,倒霉的永远是无权无势的老百姓。
幸亏他们还有三娘子,在蒙古族人心中这位嫁了黄金家族三代首领的奇女子,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
有她就有和平,这点不但是蒙古人这样认为,也是生活在甘肃宁夏一带所有人的共识。
渴望和平的人们无论远近从四面八方一齐涌到归化城,求见三娘子,请她出来主持大局。
归化城内顺义王府内,三娘子一身便装,脱去繁琐装饰的她减了几份雍容华贵,却增了十分妩媚娇艳,只是眼角眉梢颇见疲色。
这让此刻在室内恭敬立着的一个人十分心痛,正是顺义王府内木者奂。
木者奂是草原上蒙古阿勒泰部落的王子。
万历九年时三娘子嫁二代顺义王辛爱时,曾在归化城大宴四方草原贵客,那一天木者奂初见三娘子,从此广袤无际天空上所有星星全都失去了光茫,一望无野草海上所有的花朵全都失了明媚。
情之所钟,虽百死犹不悔。
木者奂抬眼着了一眼三娘子,踌躇一下,终于还是开口。
“这几日归化城里难民越来越多,再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汉书中有一句成语叫三人成虎,一个人跑了可以带动十个人,十个人便可带动百人、千人……长此以往,必成大患,不可不早做绸缪。”
三娘子缓缓睁开眼,眼神幽暗动人,更有一种别样慵懒之美,“你说的很对,这样下去真不成,是该想个法子啦。”
“那海已经走了几日,估计早就到了洮州,扯力克应该知道了我的意思,难道说他真的要一意孤行,执意与明朝为敌?”
提起扯立克,木者奂眼底闪过一丝不屑。
“扯力克志大才疏,有头却无脑子!受了火赤落部的铁丹汗蛊惑杀了明军闯下大祸,只是我想不通的是,铁丹汗和镇守宁夏城的啺菽耸鞘来赖校缃裢捅荩雴拜的宁夏城相隔不过一道洮河,却为何迟迟不见他发兵,这事可是稀罕。”
言语之中对于扯力克极尽鄙视,可是三娘子却丝毫不以为忤,在她看来,木者奂对于扯力克的评语很是公正。
三娘子嘴角含笑看了木者奂一眼,“果然是咱们蒙古草原上最聪明的智者,你来说说,这个局要怎么破才好?”
木者奂见她轻笑婉盼,心里一阵急跳,连忙转开了眼。
“想来他不会也不敢违逆夫人的意思,若说到现在没有回兵,想必是因为杀了李联芳和二千多官兵这笔官司,生怕既便是现在退了兵,但大明朝廷那边会就此罢休么?”
木者奂嘴角冷笑,“想让他退兵,除非明朝那边不再追究此事,否则这一战必然难免。”
三娘子灿然一笑,击掌赞赏道:“木者奂就是木者奂,果然明见千里,那依你看现在我要做什么呢?”
痴痴的看那张绝美的脸,眼中**裸的爱意几乎无法遏止流露出来。
“钟金哈屯,你慧珠早握,何必又来逗我。”
许久没有听人叫过这个名字,乍听入耳浑身为之一僵。
三娘子长眉微蹙,“你先出去吧,我有点累,想歇一歇,外头那些事情,劳烦你先帮我挡挡。我估摸着这几天明廷那边也该来人了,佛祖保佑若是来个象你一样的明白人,这场战祸自然平安无事,若是来个糊涂人,这笔帐且有的算呢。”
“还有……你要记着,我早就是明朝钦封的一品忠顺夫人,钟金哈屯这个名字以后……不要再叫了,我很不喜欢!”
轻叹一声,暗香流动,人已远去。
只有木者奂傻子一般痴痴望着来回颤动不休的帘子发怔。
跟着三娘子小婢女阿香天真烂漫,毫无机心,转头频频偷窥木者奂。
“夫人,您快看木者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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