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朱常洛一行三人溜达到顺义王府门前时,三娘子已经一身盛装,阖府官员分列左右,看着那样子,似乎等了有一阵子了。
万万没有想到三娘子居然能够这么快就得到自已到来的消息,并且算定自已会前来探府,这一下以有心算无心,顿时让朱常洛提了几分精神。
三娘子在历史上被誉为蒙古一代奇女子,大名之下,必然无虚。
既然人家划出道,自已也没必要遮遮掩掩。
“大明睿王朱常洛,见过夫人。”
声音朗朗有如金玉互击,脸上笑容温和既真诚。
闻名不如见面,见面不如闻名。
侍立两旁王府一众将官,本来听说来的这个睿王爷是个刚满十岁的小儿时,嘴上不说,可是心里难免都存了轻视之意,这一点就连木者奂都没能免俗。
可是这个向他们缓缓走来的少年,脸上虽然挂着谦和却疏淡的微笑,可是身上那种上位者的气息却令在场每一个人都觉得一种深深的压力,那感觉就好象一个高贵无比的主人,向着他的奴仆们问好一样。
施礼者落落大方,可是受礼者无有不安。
本来还稍有喧哗的声音瞬间全都安静下来,所有人全都屏息静气,场中静得雅雀无声。
对面正向自已走来的这个恍如谪仙一样的少年睿王,三娘子湛如秋水的眼神一阵波动,对于朱常洛的弯腰一礼,居然不言不动,怔在那里出开了神。
这一瞬间,三娘子的思绪已经好似飞到了三十年前与那人初见的一刻。
王府诸官一阵轻微哗然,有的人以为这是夫人故意示威于明国之举,已经在暗地拍好叫好。也有些精明通事的,心下隐隐不安,这样对待明朝来使的王子,是不是有轻慢之嫌。
木者奂一看不好,连忙抢上一步,低声提醒,“夫人?”
三娘子霍然而醒,躬身施礼,“睿王大驾光临,顺义王府蓬荜生辉,快些请入府奉茶。”
朱常洛含笑逊谢,“夫人客气,常洛愧领。”
入厅内坐下后,朱常洛将叶赫和孙承宗二人向三娘子介绍了。
孙承宗沉静内敛也还罢了,叶赫浑身气势有如出鞘的刀锋一样锐利无匹,蒙古人最喜欢的就是勇士,等听到叶赫真实身份是辽东海西女真叶赫部少主之时,就连三娘子都下死力的盯了几眼。
叶赫虽然不凡,但是三娘子的注意力全在朱常洛一人身上,见他人虽小,但是待人接物却是老道无比,不由得越发另眼相看。
当天三娘子在府中广发消息,周围草原上各大部落首领、酋长闻风而至。
扯力克和火赤落部杀了明朝官兵一事,草原上大小部落都知道。
对于边患明廷历来强势,这一次必定不肯善罢甘休,所以听到明朝王爷驾到,这些部落首领们蜂涌而至,其中多的是不愿打架流血,但也不能不承认,也有一些存心不良,此来便是为了看风向而来的。
朱常洛来者不惧,依礼相见。强者不示弱,弱者不骄横,应对有理有节有据,丝毫不见慌乱。
木者奂在一旁冷眼旁观,心里对这个少年王爷佩服的是五体投地。
是夜,三娘子在归化城举行了盛大无比的欢迎晚宴。
以三娘子为首的众位蒙古贵族众星拱月一般的围着朱常洛团团而坐。
巨大的篝火冲天而起,一只只整个的黄羊在火堆上烤得金黄冒油,温热的马奶酒一碗碗倒了上来。
春夜的草原深遂寒冷,可是再冷的寒气也被这热闹之极的气氛驱赶得无影无踪。
朱常洛总算见识了一把蒙古人的豪爽,触目所见全是一手持大个的海碗喝酒,一手撕着一条羊腿大快朵颐的情景,叶赫快活的如鱼得水一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到了这草原之上,就如同他回了家一样自在。
让朱常洛比较欣慰的一点是,还好三娘子不是那副吃相。
只见她手持金刀,将烤得喷香的黄羊削成薄片,递于朱常洛食用,朱常洛含笑谢过。
三娘子吃相虽然文雅,但是喝酒丝毫不逊男子,和男人一样抡起大碗,但有前来敬酒者,无不一碗干净,不留涓滴。
正高兴间,远处忽然一阵悠扬琴音流出,在这如火如荼的草原之夜显得悦耳之极。
正在喝酒吃肉划拳的众人忽然止住了声息,片刻宁静后随即爆出一阵轰天叫好声。
“咱们草原上最耀眼的娜仁花来啦!”
“大伙快看,是乌雅格格来啦!”
第115章 条件
初见乌雅,朱常洛忽然想起一句很俗的话:人的一生会遇到两个人,一个惊艳了时光,一个温柔了岁月。
这是一个象风一样的女子,足以惊艳任何一个初见她的人,包括朱常洛。
说起来他认识的女子不多也不少,朱常洛忍不住拿眼前这个女子和李青青比,失之娇艳,和苏映雪比,失之清灵,和王皇后比,失之雍容,和郑贵妃比……朱常洛摇摇头,这实在没有可比性。
郑贵妃之美有目共睹,但是好象看一副画,美则美,却了无生气。
说起来乌雅的五官生的并不好看,眉头太高,鼻子很直,额头却嫌太宽,但是她有一对带着褐色光影的眼睛,粼粼波光就象是空幽的山谷,深遂的大海,让人不由自主深陷进去并且无法自拔。
正因为有了这么一双眼,那些乍一看起来并不怎么好看的眼和眉全都鲜活了起来……
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这样的人不算美女,那天底下就没有美女了。
这是在场所有男人的共识,包括朱常洛。
悠扬的琴声中一条洁白的哈达如同悬挂在高山的瀑布,在她的臂上随风飘荡,带着风铃一样的笑声,乌雅从远处走来。
她的出现吸引了场中所有男人的目光,使这些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一言不合就可以拔刀相向的粗蛮汉子们瞬间都变成了红着脸、温文有礼的雅士。
三娘子眼底带笑,静静的看着这一切。
乌雅笑着向前,将哈达放到朱常洛颈上。
敬献哈达是蒙人招待贵人的最高礼节,朱常洛不敢托大,站起来躬身回礼。
乌雅银铃一样的笑声清脆入耳,“不敢当王子大礼。”
一边笑,一边端起一碗奶茶奉上,朱常洛连忙双手去接。
乌雅眸中满承笑意,突然伸出手指蘸了一滴点在朱常洛额头,朱常洛有点傻眼……这个是什么意思,自已这是被一个姑娘调戏了么?
见他一脸窘样,乌雅越发笑得花枝乱颤,转身就走,身后一群侍女围着上来,走了老远却忽然回头。
“喂,我叫乌雅,你不要忘了我!”
蒙人生性豪爽,向来不扭扭捏捏,爱就是爱,喜欢就是喜欢,直接了当,从不拖泥带水。
下边围观的一群人一片哗然,乌雅这一句话也不知碎掉了多少蒙古少年的心。
这一幕尽数落在围座在地喝酒吃肉的一众蒙古贵族眼中,其中塔塔尔部的首领格勒什向泰合尔部的首领别哲笑道:“老哥哥大喜,咱们草原上的明珠,我的侄女乌雅终于有了心上人,天上的月亮掉入色楞格河,这可是大喜事呀。”
别哲脸上挂着莫名的笑容,摸着颌下半长胡子,不言不语。
看一眼被一群蒙族贵女围在中间的女儿乌雅,又掉头仔细审视那个睿王朱常洛,眼底神色变幻不定,不知在打些什么主意。
发生的这一切尽数收在三娘子的眼底,乌雅是她特地叫来,其中自然大有深意,如今事情正在向她想象中的那样发展,不由得展颜欢笑,熊熊火光下艳色倍增。
一旁的朱常洛一眼扫到,突然发觉三娘子笑容晏晏的样子很象一个人!
可没容他再多细想下去,边上又来了几个敬酒的人,朱常洛知道规矩,到了这草原上喝得越多,越表示你对主人招待的满意程度,如果不喝,别人就会当你看不起人,这个是真会出人命的。
朱常洛不害怕,因为他身边有三娘子。
三娘子肯定不能让朱常洛喝多,一个眼色过去,早有木者奂冲了上去,将前来敬酒的全部挡下。
三娘子含笑看着朱常洛,“王驾此来,肯定不是来做客这么简单,有什么事就请说吧。”
眼底似有薄雾再动,深浅不定让人摸不透虚实。
听三娘子开门见山问自已的来意,朱常洛微笑,“小王虽然年幼,但在宫中是常听夫人事迹,都道夫人心智高绝,以一人之力,护持明蒙边界十几年不起战事,边境百姓无不奉夫人为万家生佛,实在是世间一等一的奇女子。”
一听宫中二字,三娘子脸上有那么一瞬间黯然。
虽然只是一瞬,却被朱常洛看在眼中,心里难免就是一动。
“今日有幸一见,却让常洛知道世间传言,果然太多以讹传讹,多有不尽不实的地方。”顿了一顿,哂笑一声,“但是夫人容貌确实如同传言一样,美丽如仙。”
三娘子之美,长眼的人没有不知道的,但朱常洛先是对其色一字不提,只以心智高绝四字嘉奖,这几句马屁拍得既不显山露水又高明无比,听得木者奂等人无不喜笑颜开,可谁知后面这一句却使所有人的脸上变色,连三娘子都包括在内。
中国的语言博大精深,夸人和损人都有好多种方法。比如看到一个人写字,边上有人不住口的啧啧称叹,可是细听之下却是赞得纸是何等的白,墨是如此的黑……又比如看到一个美女,只管赞其衣是何等的锦绣,鞋子是如何的精致,至于别的……也就没有别的了。
说声听音,锣鼓听声。
木者奂第一个将脸放了下来。
可是三娘子眼底带笑,斜了朱常洛一脸,“王爷不必顾左右而言他,别人说什么,激怒不了我,有什么话就请王爷指教罢。”
居然毫不动气?看来自已的用意已经被她看透?朱常洛有点小沮丧。
“夫人以一女之身,嫁二代顺义王辛爱之时,曾对其说过明朝待我者甚厚,岁通贡市,坐享全利,而无后忧。孰与夫冒矢石,出万死,幸不可知掠获也,不知是真是假?”
本来镇定如恒的三娘子脸色第一次沉了下来,这话确实是有,可这些是秘事,一个少年王爷从何而知?
当年二世顺义王辛爱对父亲俺答汗对明朝的一味恭顺不满,又嫌从边市中获得好处太少,一直在心里打着劫掠边市的主意,三娘子就对他说了那番话,让辛爱就此打消了举兵劫掠的念头。
“夫人辅佐黄金家族三世顺义王,贤名扬遍草原,可不知为何夫人改了初衷,竟然纵容扯力克兴兵做乱,屠戮我大明官兵?”
语气肃然,已含刀锋,兴师问罪之意不言而喻。
三娘子冷笑,语气淡淡,“王爷言重,我可担不起如此夸赞,扯力克是我们黄金家族汗王,他不喜欢当顺义王,我一介女子,可管不了那许多。”
“他不喜欢做顺义王没事,但是扯力克无故杀了大明李总兵和二千官兵,夫人应该知道此事一出,明蒙两方再无宁日!”
朱常洛清澈的眼光锋茫毕露,琅琅声音如同浸了雪水一样冰寒沁骨。
“大明朝廷上下一片震怒声讨之声,是小王力排众议,自请前来面见夫人。若是夫人听我好言相劝,这事情还有转机。若是夫人置之不理,两边战火一起,边市自然关闭,再现当年嘉靖一朝对蒙古诸部的诸般经济封锁,草原牧民生活将会是何等艰难,夫人聪慧,当知后果。”
三夫人昂然抬头,“你说这些可是在威胁我么?”
心底的恚怒再也压抑不住,两道长眉斜飞入鬓,昂然间自有一种钢刀出鞘,不见血不还的英气薄发。
朱常洛摇头微笑,“物格而后知致,知致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这是治国治家之道。”
“小王窃以为,其义精华用于此刻情势再恰当不过,只要夫人意诚心正,便可救家族于水火,化草原战火于无形。”
“当日明蒙和议若不是夫人一意从中斡旋,那有今日明蒙边境的和平繁荣?夫人能以一女子之身辅佐顺义王三世,天下有目有心者无不尽知夫人是何等不计荣辱、深明大义,为了草原和靖,为了两族人民的幸福安康,小王希望夫人再度出手力挽狂澜。”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三娘子笑容已经消失,换成一脸肃重。
“扯力克杀死李联芳,大错已经铸成。我纵然有心全力约束,却不能坐看他让你们杀死报仇,这个结子解不开,便是我也没有主意。”
朱常洛眼底闪过一丝冷酷,用极低的声音道:“扯力克志大才疏,已不配为这草原之主,夫人雄才大略,何不自立代之?别人不知,小王却知道在这草原之上夫人才是这黄金家族真正的主人。”
声音低的近乎耳语,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够听得到,可这一番话,三娘子就如同当头挨了一闷棍般天旋地转,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胸口如同压了大石一样重重得喘不上气来。
木者奂一直关心这边情况,见朱常洛嘴角带笑,意态闲适,而三娘子却脸色发白,形容慌乱,不由得大惊失色,几步抢上前来,急声问道:“钟金哈屯,你怎么样?”说完向着朱常洛怒目而视。
朱常洛耸了耸肩,摊开双手以示无辜,向叶赫投向这边关注的目光摇头示意无事。
三娘子定了定心神,挥手推开木者奂的手,不耐烦道:“我没事,你去那边去,我有事和睿王殿下说。”
多喝了几杯的木者奂眼中有千般不舍万种柔情,“钟金哈屯……”
“够了,我和你说过不要叫这个名字!”
声音虽低,可是语气中的凌厉与厌恶却是任何一个人都能听得出来。
木者奂低了头半晌无语,再抬头时俊朗的容颜上已满是憔悴,眼中遍布血丝。
三娘子心中有些不忍,“木者奂……你知道我的意思,我不是……”
不是什么,终究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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