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缘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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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姻缘传-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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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父母短;老父母又怎么清廉,那一个上司不敬重;老父母又怎么慈爱百姓,那一个不感仰;如今朝廷破格用人,行取做科道只在眼前的事。“这都是治生由衷之言,敢有一字虚头奉承,那真真禽兽狗畜生,不是人了!”
一片没良心的寡话,奉承得那典史抓耳挠腮,****似撮上了一升虱子的,单要等晁源开口,便也要卖个人情与他。晁源却再不提起,典史只得自己开言说:“县里久缺了正官,凡事废弛得极了,所以只得自己下下监,查查夜。谁知蹊跷古怪的事说不尽这许多:适才到了北城下,一个大胡子从那姑子庵里出来。我说,一个尼僧的所在怎有个胡子出来?叫人拿他过来,他若善善的过来理辨,倒也只怕被他支吾过去了;他却听得叫人拿他,放开腿就跑,被人赶上采了一把,将一部落腮胡都净净采将下来。我心里还怪那皂隶说:‘拿他罢了,怎使把他的须都采将下来?’原来不是真须,是那戏子戴的假髯。摘了他的帽子,那里有一根头发!查审起来,却是那关帝庙住持的和尚。说那监里更自稀奇:女监里面一个囚妇,年纪也还不上二十岁,生的也算标致,那房里摆设得就似洞天一般,穿是满身的绸帛,两三个丫头伏事,都不知是怎么样进去的。适才把那些禁子每人打了十五板,把那个囚妇看着上了匣,意思要拶打一顿,明日不好呈堂。”晁大舍故意做惊道:“这只怕是小妾!因有屈官司,问了绞罪,陷在监内,曾着两个丫头进去陪伴他。老父母说的一定就是!原要专央老父母凡百仰仗看顾。实告,因连日要备些孝敬之物,备办未全,所以还不曾敢去奉渎,容明早奉恳。若适间说的果是小妾,还乞老父母青目!”典史满口应承,说:“我回去就查。若果是令宠,我自有处。”
典史就要起身,晁源还要奉酒,典史道:“此酒甚美,不觉饮醉了。”晁源道:“承老父母过称,明早当专奉。老父母当自己开尝,不要托下人开坏了酒。”典史会了这个意思,作谢去了。果然进的大门,歇住了马,叫出那巡更的禁子,分付道:“把那个囚妇开了匣,仍放他回房去罢。标致妇人不禁磕打,一时磕打坏了,上司要人不便。”说了骑着马,开了西角门进去。
那些衙门人埋怨道:“老爷方才不该放他,这是一个极好的拿手!那个晁大舍这城里是第一个有名的刻薄人,他每次是过了河就拆桥的主子!”典史道:“你们放心,我叫他过了河不惟不拆桥,还倒回头来修桥;我还叫他替你们也搭一座小桥。你老爷没有这个本事,也敢把那妇人上在匣里么?”众人无言而退,都背地骨骨农农的道:“我这不洗了眼看哩!吃了他几杯酒,叫他一顿没下颔的话,哨的把个拿手放了,可惜了这般肥虫蚁!”又有的说道:“你没的说!曾见那小鬼也敢在阎王手里吊谎来!”
谁知到了次日清早,晁大舍恐那典史不放心,起了个绝早,拣了两个圆混大坛,妆了两坛绝好的陈酒。昨晚那六十两银子,愿恐怕他乔腔,就要拿出见物来买告,见他有个体面,不好当面亵渎。他随即解开了封,又添上二十两,每个坛内是四十两;又想,要奉承人须要叫他内里喜欢,一个坛内安上了一副五两重的手镯,一个坛里放上每个一钱二分的金戒指十个,使红绒系成一处;又是两石稻米,写了通家治生的礼帖,差了晁住押了酒米;又分外犒从银十两,叫晁住当了典史的面前,分犒他衙门一干人众,众人都大喜欢。典史自己看了,叫人把酒另倒在别的坛内,底下倒出许多物事。那个四奶奶见了银子倒还不甚喜欢,见了那副手镯,十个金戒指,又是那徽州匠人打的,甚是精巧,止不住屁股都要笑的光景,撺掇典史把晁住叫到后边衙内管待酒饭,足足赏了一两纹银,再三说道:“昨日监中实是不曾晓得,所以误有冲撞。我昨晚回来即刻就叫人放出,仍送进房里宿歇去了。拜上相公,以后凡百事情就来合我说,我没有不照管的。”千恩万谢,打发晁住出来。那些衙门人又都拉了晁住往酒店里吃酒,也都说已后但有事情,他们都肯出力。
自此以后,典史与晁大舍相处得甚是相知。典史但遇下监,定到珍哥房门口站住,叫他出来,说几句好话安慰他;又分付别的囚妇,教他们“好生伏事,不许放肆。我因看施氏的分上,所以把你们都也松放;若有不小心的,我仍旧要上匣了。”这些囚妇见珍哥如此势焰,自从他进监以来,那残茶剩饭,众婆娘吃个不了,把那几个黄病老婆吃得一个个肥肥胖胖的。连那四奶奶也常常教人送吃食进去与他。那个提牢的刑房书办张瑞风见珍哥标致,每日假献殷勤,着实有个算计之意;只是耳目众多,不便下得手。
过了年,天气渐渐热了,珍哥住的那一间房虽然收拾干净,终是与众人合在一座房内,又兼臭虫虼蚤一日多如一日,要在那空地上另盖一间居住。晁源与典史商量,典史道:“这事不难。”分付:“把禁子叫来。”教他如何如何,怎的怎的。那禁子领会去了。待县官升了堂,递了一张呈子,说女监房子将倒,乞批捕衙下监估计修理。典史带了工房逐一估计,要从新垒墙翻盖,乘机先与珍哥盖了间半大大的向阳房子:一整间拆断了做住屋,半间开了前后门,做过道乘凉。又在那屋后边盖了小小的一间厨房,糊了顶格,前后安了精致明窗;北墙下磨砖合缝,打了个隔墙叨火的暖炕。另换了帐幔铺陈桌椅器皿之类。恐怕带了臭虫过来,那些褪旧的东西都分与众人。可着屋周围又垒了一圈墙,独自成了院落,那伏事丫头常常的替换,走进走出,通成走自己的场园一般,也绝没个防闲。
却说晁大舍自从与典史相知了,三日两头,自己到监里去看望珍哥,或清早进去,晌午出来,或晌午进去,傍晚出来。那些禁子先已受了他的重贿,四时八节又都有赏私,年节间共是一口肥猪,一大坛酒,每人三斗麦,五百钱,刑房书手也有节礼,凡遇晁大舍出入,就是驿丞接老爷也没有这样奉承。自从有了这新房,又甚是干净,又有了独自院落,那些囚妇又没处东张西看的来打搅,晁大舍也便成几日不出来,家中凡百丢的不成人家了。
四月初七日是珍哥的生日,晁大舍外面抬了两坛酒,蒸了两石麦的馍馍,做了许多的嗄饭,运到监中,要大犒那合监的囚犯,兼请那些禁子吃酒。将日下山时候,典史接了漕院回来,只听得监中一片声唱曲猜枚,嚷做一团,急急讨了钥匙,开门进去,只见禁子囚犯大家吃得烂醉,连那典史进去,也都不大认得是四爷了。晁大舍躲在房中,不好出来相见。将珍哥唤到院子门前,将好话说了几句,说:“有酒时,宁可零碎与他们吃。若吃醉了,或是火烛,或是反了狱,事就大不好了。”叫皂隶们将那未吃完的酒替他收过了,把那些囚犯都着人守住,等那禁子醒来。
可见那做县官的,这监狱里面极该出其不意,或是拜客回来,或是送客出去,或是才上堂不曾坐定,或是完了事将近退堂,常常下到监里查看一遍。那些禁子牢头,不是受了贿就把囚犯恣意的放松,就是要索贿把囚犯百般凌虐。若武城县里有那正印官常到监里走过两遭,凡事看在眼里,谁敢把那不必修理的女监从新翻盖?谁敢把平白空地盖屋筑墙?谁敢把外面无罪的人任意出入?只因那个长发背的老胡只晓得罚银罚纸,罚谷罚砖,此外还晓的管些甚么!后来又是个孟通判署印,连夜里也做了白日,还不够放告问刑的工夫,那里理论到监里的田地?这一日不惹出事来,真也是那狱神救护!又幸得那署印的孟通判回去府中,县中寂静无人,所以抹煞过了。晁大舍仍在监内住过了夜。
到了次日饭后,只见曲九州领了晁凤从外边进来,与晁大舍磕了头,说:“老爷老奶奶见这一向通没信去,不知家中事体怎么样了,叫小人回家看望。说官司结了,请大爷即日起身往任上去,有要紧的事待商量哩。”晁大舍问道:“有家书把与我看。”晁凤道:“书在宅里放着哩,没敢带进来。”晁大舍道:“老爷老奶奶这向好么?”晁凤道:“老爷这会子极心焦,为家里官司的事愁的整夜睡不着。如今头发胡子通然莹白了,待不得三四日就乌一遍,如今把胡子乌的绿绿的,怪不好看。老奶奶也瘦的不象了,白日黑夜的哭。如今梁相公、胡相公外边又搜寻得紧,恐藏不住他,也急待合大爷商量。”晁大舍说:“你老爷一点事儿也铺派不开,怎么做官!有咱这们个汉子,怕甚么官司抗不住?愁他怎么?没要紧愁的愁,哭的哭,是待怎么?就是他两人,咱忖量着去,可以为他,咱就为他;若为不得他,咱顾铺拉自己,咱没的还用着他哩!”晁凤道:“老爷作难,全是为他也有处好在咱身上,怎么下攀的这个心?”晁大舍道:“这没的都是瞎扶话!你不成千家己他银子,他就有好处到你来!要依着我的主意,还要向他倒着银子哩!”晁凤就没做声,走到小厨屋内,自己妆了壶凉酒,拣了两样嗄饭吃了。
晁大舍穿了衣服,要同晁凤出去,珍哥扯着晁大舍撒娇撒痴的说:“我不放你往任上去!你若不依我说,你前脚去了,我后脚就吊杀!那辈子哩,也还提着你的小名儿咒!”晁大舍道:“我且出去看书,咱再商量。”珍哥又问:“你到几时进来?”晁大舍道:“我到外边看,要今日不得进来,我明日进来罢。”
晁大舍进到家内,晁凤递过书来,又有一搭连拉不动这般沉的不知甚么东西。那晁老知道儿子不大认得字,将那书上写得都是常言俗语,又都圈成了句读,所以晁源还能一句挨一句读得将去。那旁边家人媳妇丫头小厮听他念那书上说,爷娘怎么样挂心,怎样睡不着,娘把眼都哭肿了,没有一个不叹息的。晁大舍只当耳边风,只说道:“难道不晓得我在家里与人打官司要银子用?捎这一千两当得什么事?这也不见得在那里想我!”口里说着,心里也要算计起身,只是丢珍哥不下。算计托下家人合家人娘子照管,又恐怕他们不肯用心。欲待不去,那良心忒也有些过不去。左右思量,还得去走一遭才是。且是看京师有甚门路,好求分上搭救珍哥。
次日,带了许些任上的吃物,自己又到监中和珍哥商议,珍哥甚是不舍。说道到京好寻分上的事,珍哥也便肯放晁大舍去了。商量留下照管的人,晁大舍要留下李成名两口子。珍哥说:“李成名我不知怎么,只合他生生的,支使不惯他;不然,还留下晁住两口子罢。”晁大舍道:“要不只得留下他两口子罢,只是我行动又少不得他。”晁大舍在监里住下了,没曾出来。晁凤那日也往乡里尹家看晁大舍的妹子去了,得三日才回来。
晁大舍看定了四月十三日起身,恐旱路天气渐热,不便行走,赁了一只民座船,赁了一班鼓手在船上吹打,通共讲了二十八两赁价,二两折犒赏。又打点随带的行李;又包了横街上一个娼妇小班鸠在船上作伴,住一日是五钱银子,按着日子算,衣裳在外;回来路上的空日子也是按了日子算的,都一一商量收拾停当。
一连几日,晁大舍白日出来打点,夜晚进监宿歇。十二日,自己到四衙里辞了典史,送了十两别敬,托那典史看顾,又与捕衙的人役二两银子折酒饭;又送了典史的奶奶一对玉花、一个玉结、一个玉瓶、一匹一树梅南京段子,典史欢天喜地应承了。又把晁住媳妇安排到里面,叫晁住白日在监里照管,夜晚还到外面看家。
到了十三日早晨,晁大舍与珍哥难割难离的分了手。珍哥送晁大舍到了监门内。晁大舍把那些禁子都唤到跟前嘱付,叫他们看顾,又袖内取出银子来,说:“只怕端午日我不在家,家里没人犒劳你们,这五两银子,你们收着,到节下买杯酒吃。”那些人感谢不尽,都说:“晁相公,你只管放心前去,娘子都在我们众人身上。相公在家,娘子有人照管,我们倒也放心得下;若相公行后,娘子即如我们众人娘子一般,谁肯不用心?若敢把娘子曲持坏了一点儿,相公回来,把我们看做狗畜生,不是人养的!”晁大舍叫晁住媳妇子,说:“你合珍姨进去罢。”
晁大舍噙着两只满眼的泪,往外去了。到了家,看着人往船上运行李,锁前后门,贴了封皮,嘱付了看家的人,坐上轿,往河边下了船,船头上烧了纸,抛了神福,犒赏了船上人的酒饭。送的家人们都辞别了,上岸站着,看他开船。鼓棚上吹打起来,点了鼓,放了三个大徽州吉炮。
那日却喜顺风,扯了篷,放船前进。晁大舍搭了小班鸠的肩膀,站在舱门外,挂了朱红竹帘,朝外看那沿河景致。那正是初夏时节,一片嫩柳丛中,几间茅屋,挑出一挂蓝布酒帘。河岸下断断续续洗菜的、浣衣的、淘米的,丑俊不一,老少不等,都是那河边住的村妇,却也有野色撩人。又行了三四里,岸上一座华丽的庙宇,庙前站着两个少妇,一个穿天蓝大袖衫子,一个上下俱是素妆。望见晁大舍的船到,两个把了手,慢慢的迎上前来,朝着舱门口说道:“我姊妹两人不往前边送人了,改日等你回来与你接风罢。”晁大舍仔细一看,却原来不是别人,那个穿天蓝大袖的就是计氏!那个穿白的就是昔年雍山下打猎遇见的那个狐精!晁大舍唬得头发根根上竖,鸡皮垒粒粒光明,问那班鸠见有甚人不曾。班鸠说:“我并不见有甚人。”晁大舍明明晓得自己见鬼,甚不喜欢,只得壮了胆,往前撞着走。正是:青龙白虎同为伴,凶吉灾祥未可知。且看后来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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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古斋主 扫校
第15回 刻薄人焚林拨草 负义
           世态黑沉沉,刻毒机深。恩情用去怨来寻。
到处中山狼一只,张牙爪,便相侵。
当日说知心,绵里藏针。险过远水与遥岑。
何事腹中方寸地,把刀戟,摆森森?
——右调《增字浪淘沙》
话说太监王振虽然作了些弥天的大恶,误国欺君,辱官祸世,难道说是不该食他的肉,寝他的皮么?依我想将起来,王振只得一个王振,就把他的三魂六魄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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