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唐氏果肯心口如一,内外一般,莫说一个晁大舍,就是十个晁大舍,当真怕他了不成?谁想这样邪皮物件,就如那茅厕里的石头一般,又臭又硬。见了晁大舍,故意躲藏不迭,晁大舍刚才走过,却又掩了门缝看他,或是在那里撞见,你就端端正正的立住,那晁大舍也只好看你几眼罢了,却撩着蹶子飞跑。既是这等看不上那晁大舍,就该合他水米无交,除了打水掏火,吃了饭便在房里坐着,做鞋缉底,缝衣补裳,那一院子有许多人家,难道晁大舍又敢进房来扯你不成?他却与晁住、李成名的娘子结了义姊妹,打做了一团,只等晁大舍略略转得眼时,溜到厨房里面,帮他们捍薄饼、涝水饭、蒸馍馍、切卷子,说说笑笑,狂个不了。这晁住与李成名的娘子,将大卷的饼、馍馍、卷子,与几十个与他。两口子吃不了,都晒了来做酱。起先小鸦儿倒也常常查考来的东西。他说晁嫂子与李嫂子央他做鞋缉底,又央他厨房助忙,所以送与他的。小鸦儿道:“他将东西送你,大官人知道不曾?若是来历不明的东西,我虽是个穷人,不希罕这样赃物!”唐氏道:“大人家的饭食,有甚么稽查?脱不了凭他们厨房里支拨。大官人没有工夫理论这个小事。”
一日,因起初割麦,煮肉、蒸馍馍,犒劳那些佃户。小鸦儿因主顾送了两双鞋来要上,在家里做活,要唐氏在旁边搓麻钱,不曾进到厨房。晁住媳妇卷着袖,叉着裤子,提了一个柳条篮,里边二十多个雪白的大馍馍,一大碗夹精带肥的白切肉,忙劫劫口里骂道:“你折了腿么?自己不进来,叫我忙忙的送来与你!”走进门去,看见小鸦儿坐着上鞋,唐氏露着一根白腿在那里搓麻钱。晁住媳妇道:“嗔道你不去助忙,原来守着他姨夫哩!”
大家说了些闲话,小鸦儿也道了几声生受。送得晁住媳妇子去了,小鸦儿问唐氏道:“他刚才叫谁是他姨夫?”唐氏道:“他敢是叫你哩。”小鸦儿说:“我怎么又是他姨夫了?你合他有甚亲么?”唐氏道:“俺两个合李成名媳妇认义姊妹了。”小鸦儿呃了一声,说:“偏你这些老婆们,有这们些‘胡姑姑’‘假姨姨’的!”唐氏道:“罢呀!怎么?也没有玷辱了你甚么!”
两口子拿着馍馍就着肉,你看他攘颡,馋的那同院子住的老婆们过去过来,儿的咽唾沫。小鸦儿道:“老婆,你听着!姊妹也许你拜,忙也许你助,只休要把不该助人的东西都助了人!你休说我吃了这两个馍馍就堵住我的噪子了!只休要一点风声儿透到我耳朵里,咱只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唐氏扯脖子带脸的通红,瞅了小鸦儿一眼道:“你怎么有这们些臭声!人家的那个都长在额颅盖上来!你到明日,就搬到一个四顾无人的所在去住,省得人要你的老婆!”小鸦儿道:“婆娘们只在心正不心正,那在四顾有人无人?那心正的女人,那怕在教场心住,千人万马,只好空看他两眼罢了。那邪皮子货,就住到四不居邻的去处,他望着块石头也骑拉骑拉。”唐氏道:“情管你那辈子就是这们个老婆!”小鸦儿道:“那么我要做个老婆,替那汉子挣的志门一坐一坐的。”
小鸦儿吃了饭,上了鞋,挑了担子出去了。唐氏锁上门,踅到后边厨房里去了。李成名媳妇子道:“你吃的饱饱的,夹着扶坐着罢,又进来做甚!盆里还有极好的水饭,你再吃些。”唐氏就着蒜苔、香油调的酱瓜,又连汤带饭的吃了三碗。
晁大舍看见唐氏进来,倒背着手跷蹄替脚的走到厨屋门口,故意问说:“这是谁?”晁住娘子道:“这是前头小鸦儿的媳妇。”唐氏就待放下饭碗。晁大舍道:“你既让他吃饭,可也寻根菜与他就吃。这咸瓜蒜苔,也是待客的么?”晁住娘子道:“狗客!脱不了是一家人。他每日进来助忙,倒有些客来待他哩!”
晁大舍转过背来,唐氏道:“我当大官人不知怎样难为人的,却原来这们和气。”李成名媳妇道:“他只休抢着他的性子,一会家乔起来,也下老实难服事的。如今没了大奶奶,珍姨又在监里,他才望着俺们和和气气的哩。”唐氏道:“我听的人说,珍姨是八百两银子财礼。却是怎么样个人儿,就值这们些银子?有八百两银子,打不出个银人来么?”李成名娘子道:“你看么!那死拍拍的个银人,中做甚么?这人可是活宝哩!”唐氏道:“使这们些银子,一定不知怎么标致。”晁住娘子道:“狗!脱不了是个人,上头一个嘴,下头一个扶,胸膛上两个奶头。我说他那模样,你就知道了。合你一般高,比你白净些,那鼻口儿还不如你俊,那喜溜溜、水汪汪的一双眼合你通没二样;怕不的他那鞋你也穿的。”李成名娘子道:“咱这妹子可没有他那本事会唱哩。”唐氏道:“怪道要这们些银子!我就没想到他会唱哩。”
晁大舍又走到厨屋门口,说道:“你们休只管魔驼,中收拾做后晌的饭,怕短工子散的早。”晁住娘子道:“脱不了有助忙的哩。”晁大舍道:“这们大热天,你倒舍的叫他替你们助忙?”晁住娘子道:“怎么就舍不的?倒吊着他刷井来!”晁大舍道:“你们舍的,我可舍不的。”从这日以后,唐氏渐渐的也就合晁大舍熟化了,进来出去,只管行走,也不似常时掩掩藏藏的。晁大舍说甚么,唐氏也便搀话接舌的。
晁大舍几番就要下手,那晁住合李成名的娘子这两个强盗,吃醋捻酸,管得牢牢的,休想放一点松儿。晁大舍叫人在鼻尖上抹上了一块沙糖,只是要去舔吃,也不想往临清去了;也不记挂着珍哥,丢与了晁住,托他早晚照管。可也不知是甚的缘故,晁住也不想想他的老婆往乡里来了一向,也不出到庄上看看。珍哥也不问声晁大舍如何只管住在乡里。晁住的老婆也不想想汉子为甚的通不出来看看。不料晁家的男子妇女倒都是没有挂牵的。
住到将交五月的光景,晁大舍合李成名、晁住两个娘子道:“如今端午到了,小鸦儿媳妇每日进来助忙,咱也与他两匹夏布,教他扎刮扎刮衣裳,好叫他替我们做活。”两个媳妇子道:“有两匹夏布,拿来我们一人一匹做衣服穿,不消与他。我劝你把这根肠子割断了罢。你只除另娶了奶奶,俺两个还不知肯让不肯让哩!实合你说,如今我还多着李成名媳妇,李成名媳妇还多着我,再要挂搭上他,可说‘有了存孝,不显彦章’。你可是不会闪人的?咱浓济着住几日,早进城去是本等。”说的晁大舍搭拉着头裂着嘴笑。晁大舍肚喃着说道:“你看这两个私窠子么!在家里就象巡拦一般,巡的恁谨。他那院里同住着大些人,其余又烧得四通八达的,没个背净去处,这可成了‘赖象磕瓜子,眼饱肚中饥’的勾当!”
一日,场里捆住不曾抖开的麦子不见了二十多个,季春江着实查考起来,领了长工到房客家挨门搜简。也有搜出两三个的,也有搜出四五个的,只有小鸦儿家没有搜得出来。一则小鸦儿早出晚归的做生意;二则他也不肯做这样鼠窃狗盗的营生;三则唐氏见成坐了吃还吃不了,何消偷得?传到晁大舍的耳朵,晁大舍喜道:“这不是天送姻缘!就是人力,那有这般凑巧?”借了这个名色,把那一院里住的人做刚做柔的立了个伏罪的文约,免了送官,尽情驱赶去了。
晁大舍见没有人了,要走到唐氏房里去,又恐怕小鸦儿还在家中,故意自己拿了一双鞋走到他那门外叫道:“小鸦儿,你把这双鞋与我打个主跟。”唐氏道:“没在家里,从早出去了。”晁大舍道:“我等着要穿,他可几时回来?”唐氏道:“今日是集,且不得回来哩。叫管家拿了鞋,集上寻他去罢。”晁大舍道:“那里去寻他?放在你家等他罢。”晁大舍拿了鞋走到他房内看了一看,果然小鸦儿不在房中。晁大舍便这等这等,那唐氏绝不推辞,也就恁般凭般。本等是个陌路之人,倏忽做了同衾之侣;你叮我嘱,只教不许人知。此后凡有问房的,故意嫌生道冷,不肯招住。
晁大舍晓得小鸦儿在家里,故意脚影也不到前边,就是偶然撞见唐氏,正眼也不看他一眼;连唐氏到后边去的时节,晁大舍对了晁住、李成名两人的媳妇,绝也合他似往时雌牙扮齿。李成名媳妇对了晁住娘子说道:“亏了你前日说了他那几句,说得他死心塌地的了。”晁住娘子道:“你若不茁茁实实的说与他,狗揽三堆屎,有了和尚,他还有寺哩!甚么是看长的人!咱做这枉耽虚名的勾当!”
五月十六日是刘埠街上的集,一去一来有五十里路,小鸦儿每常去做生意,也便就在埠头住下,好次日又赶流红的集上做活,说过是那日不回来了。唐氏进在厨房内,遇便与晁大舍递了手势。晁大舍到了晚上,李成名娘子出去同他汉子睡了,晁大舍将晁住娘子打发了打发,各自去安歇。
晁大舍约摸大家都睡着了,猱了头,披了一件汗褂,趿着鞋,悄悄的溜到唐氏房门口,轻轻的嗽了一声。唐氏听见了,慌忙开门出来,接进晁源房去。悉溜刷拉,不知干些甚事。
恰好小鸦儿那日不曾到得集上,只在半路上,一家子要上嫁妆鞋,尽力上了一日,还不曾上完,便要留他在那里歇了,次日又好上鞋。小鸦儿道:“既是离家不远,有这样皎天的月亮,夜晚了,天又风凉,我慢慢走到家去,明早再来不迟。”慢腾腾的蹭到庄上,约有一更多天,大门久已关闭。小鸦儿叫季大叔开门,季春江还不曾听见,小鸦儿又不好大惊小怪的叫唤唐氏。晁源听见是小鸦儿回来,慌做一块。待要跑出来,又正从大门里面走过,恐怕劈头撞见。唐氏说:“你不要着忙,投性放了心。你躲在门背后,不要出去,我自有道理。”唐氏穿了裤,赤了上身,把房门闭了。
小鸦儿到了自己门口,推了推门。唐氏道:“甚么人推门?”小鸦儿道:“是我。”唐氏一边开门道:“你回来的甚好。从头里一个蝎子在这席上爬,我害怕,又不敢出去掏火。你送进担子来,你去掏点火来,咱照他照,好放心睡觉。”又摸了半枝香递与小鸦儿。那时月亮照得屋里明明的,怎晓得门后边躲着一个人?小鸦儿拿着香去点火,晁源人不知鬼不觉走回去了。唐氏把阴沟打扫得干净,恐怕小鸦儿试将出来。
小鸦儿点了香来,点着了灯,在床上再三寻照,那有个蝎子影儿,只拿了两个虼蚤。亏不尽一个蝎虎在墙上钉着。小鸦儿道:“就是这个孽畜!”脱下鞋来,要拓死他。唐氏拿住了小鸦儿的手,说:“不要害他性命。”小鸦儿道:“为他不打紧,叫我深更半夜的出去掏火!”唐氏道:“又不是甚么冷天,咱照看得明白了睡觉,那样放心。方才困得我前仰后合的,只是不敢睡下。不是你回来,我这一夜也是不得睡的。如今这院里又没有别的人家,我越发害怕得紧,往后我不许你夜晚不回来。”小鸦儿说:“逢六是刘埠集,过七就是流红集,流红离着刘埠只八里地,没的来回好走路哩!”唐氏道:“你明日还往流红去?”小鸦儿道:“那家子还有好些陪嫁的鞋,还得二日,只怕还上不了哩。”两口子说了会话,想必又做了点子营生。
次日早辰,小鸦儿吃了几个冷饼,呵了两碗热水,依旧挑了担子出去。唐氏说:“今日务必早些回来,体教人担惊受怕的。”唐氏打发小鸦儿出去了,也不刷锅做饭,只梳洗了梳洗,走到后面去了,没人去处撞见了晁源。唐氏问说:“你吐苦水不曾?”晁源道:“我怎么吐若水?”唐氏道:“我恐怕你唬破了胆。”
再说天下的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唐氏自从与晁源有了话说,他那些精神丰采自是发露出来,梳得那头比常日更是光鲜,扎缚得双脚比往日更加窄小,虽是粗布衣服,浆洗得甚是洁净。晁源恨不得要与他做些衣饰,只怕小鸦儿致疑,不敢与得。
一日,晁源与了他七八两银子,故意说是到大门上去失落了,打小厮,骂家人,查那些房客与行走的佃户。嚷得一地都晓得晁大舍失落银子。唐氏悄悄的对小鸦儿说道:“大官人的银子被我拾了。”取出来与小鸦儿看,外面是一条半新不旧的余东汗巾包着,汗巾头上还系着一副乌银挑牙,一个香袋。小鸦儿道:“人家掉下的东西,怎好拾了人家的不还?我们一个穷皮匠,怎耽得起这些银子。若生出别的事来,连老本都要拐去哩。”不依唐氏计较,竟自把银子连那汗巾送还了晁大舍,说是他媳妇拾得。晁大舍故意说道:“我想不曾往别处去,只到大门首看了看牛,回来就失落了银子,原来是他拾得,空教我比较那些小厮。难为你这样穷人拾了七八两银子不入了己,肯把来还我。天下也没有这样好人。我分一半谢你。”小鸦儿道:“我到不全要,我到分一半!我虽是个穷皮匠,不使这样的银钱!”抽身去了。晁大舍收了银子,到第二日,买了一匹洗白夏布,一匹青夏布,四匹蓝梭布,两匹毛青布,叫李成名送与小鸦儿收了。
却说李成名与晁住两个的娘子虽然看他是个老婆,也会合人溜眼,也会合人拿情,到那要紧的所在,说起那武城县应捕,只好替他提鞋罢了。唐氏光明正大的把那夏布做了大小牵子,穿在身上。小鸦儿也不消查考,晁大舍也不消掩藏,唐氏也不用避讳。只是瞒不过那两个女番子的眼睛,从新又步步提防起来。
一日,微微的落雨,唐氏送了小鸦儿出去,走进看,看见晁住、李成名两个媳妇不在跟前,一溜就溜到晁源的房内。李成名的媳妇从磨房出来,晁大舍屋门口有唐氏的湿脚印直到房门口边,李成名媳妇一手掀开帘子,晁大舍合唐氏正在那里撮把戏,上竿卖解,忙劫不了。这一番晁大舍倒不着忙,只是唐氏着实惶恐。
须臾,晁住媳妇也就来到,晁住媳妇道:“叫你进来助忙,连这等的忙难道都教你助了不成?你看我等小鸦儿回来,我一盘托出与他。”唐氏道:“你要合他说,我也合俺两个姐夫说,咱大家都弄的成不的。”李成名媳妇道:“俺们的汉子都管不得俺们的事,俺们都不怕你说。自己的媳妇子养着自己的主人家,问不出甚么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