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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那日晁夫人先使人送了一百个煮熟的红鸡子,两大盒赶就的面与徐大尹,收了,赏了家人二百文铜钱。又分送了亲朋邻舍。族中那八个人,也都有得送去。有回首帕汗巾的,有回几绺钱的,都各样的不等。
这一日,族中八家子的男妇七家都到,只有晁思才一家都不曾来,他说:“我们前日说他没有儿子,去要分他的家事,他如今有了儿,这是要请我们到那里,好当面堵我们的嘴。且前日吃了这一场的亏,还不曾报得仇,还有甚么脸去?”众人道:“就是要堵我们的口,既然请得到家,也毕竟要备个酒席。难道叫我们空出来了不成?况且那日原是我们的不是,分他些甚么罢了,怎么倒要赶他出去?他又不曾自己呈告我们,这是天爷使官来到,吃了这亏,怎么怨得他?他既将礼来请我们,如何好不去?”也有送盒面的,也有送盒芝麻盐的,也有送十来个鸡子的,也有送一个猪肚两个猪肘的。晁夫人都一一的收了。
那些族中的婆娘恐怕去得早了,看着孩子洗三,要添盆的银钱,所以都约会齐了,直过了晌午方才来到。里外的男妇,除了晁思才,别的都是晁夫人的下辈,都替晁夫人叩喜。晁夫人都欢欢喜喜的接待他们,众人都说起前日的事来,要与晁夫人陪礼,晁夫人道:“前日叫你们吃了一场亏,我不替你们陪礼罢了,你们倒要替我陪起礼来。如今我们大家都喜,把那往事再不要提他,只往好处看。既是一族的人,人又不多,凡事看长,不要短见。”
那些泼妇们,也有叫大娘婶子的,也有该叫奶奶妗母的,磕头不迭,都说:“那一日若不是你老人家积福,两次叫人替俺们讨饶,拿到大街上当了人千人万的打三四十板,如今怎么见人!”晁无晏老婆说:“只是那一日说声叫老娘婆,我那头就轰的一声,说:‘这是待怎么处置哩!’七奶奶插插着说:‘没帐!他见翻出点子甚么来了?一定说咱产门里头有藏着的东西,叫老娘婆伸进手去掏哩!’叫我说:‘呀!这是甚么去处,叫人掏嗤掏嗤的?’后来才知道是看春姐。”把晁夫人合众女眷们倒笑了一阵。
正说笑着,一个丫头跑来说道:“奶奶,俺小叔屙了一大些扭黑的粘屎,春姨叫请姐姐看看去哩!”晁夫人道:“孩子屙的脐屎怎么不黑?”晁夫人进去,众人也都进去看。晃夫人一只手拿着他两条腿替他擦把把,他乌楼楼的睁看着,东一眼西一眼的看人,照着晁夫人的脸合鼻子,碧清的一泡尿雌将上去,笑的一个家不知怎么样的。
亲眷们都吃完了酒,坐轿的,坐车的,骑头口的,前前后后,七七八八,都告辞了家去;这些前日没得领打的婆娘也要家去。晁夫人都把他们送粥米的盒子里边满满的妆了点心肉菜之类,每人三尺青布鞋面,一双膝裤,一个头机银花首帕。虽然是一伙泼货,却也吃不得一个甜枣,那头就似在四眼井打水的一般,这个下去,那个起来。这个说:“我纳的好鞋底。”那个说:“我做的好鞋帮。”这个说:“我浆洗的衣服极好。”那个说:“我做的衣裳极精。”奶奶,大娘,婶子,妗母,“你只待做什么,我们都来替你老人家助忙。”外边的这七个族人,一个家攮丧的鼾僧儿一般,都进来谢了晁夫人家去。晁夫人道:“你们家去罢,我看头年里不知有工夫没有,要不就是过了年,我还有话与你们讲。”众人齐说:“奶奶大娘倘有甚么分付,只叫人传一声,我们即时就来,不敢迟误。”晁夫人又谢说:“紧仔年下没钱,又叫你们费礼。”众人去了。晁夫人进到春莺房内,上了炕上坐着,派了晁书、晁凤两个的娘子专一在屋里答应照管****,分付说:“你要答应的好,孩子满月,我赏你们;要答应得不好,一个人嘴里抹一派狗屎。”
那腊月短天,容易的过,不觉的就是年下。晁老合晁大舍虽新经没了,得了这件喜事,晁夫人倒也甚不孤恓。瞬眼之间,过了年,忙着孩子的满月,也没理论甚么灯节。十六日,春莺起来梳洗,出了暗房。晁夫人也早早梳洗完备,在天地上烧了纸,又在家庙里祭祀,春莺也跟在后面磕头,方才一家大小人口都与晁夫人道了喜。春莺先与晁夫人叩了头,晁夫人分付家下众人都称呼春莺为“沈姨”,因他原是沈裁的女儿,所以称他娘家的本姓;又与小娃娃起了个乳名叫做小和尚。
吃过了早饭,可可的那十六日是个上好的吉日,“煞贡”、“八专”、“明堂”、“黄道”、“天贵”、“凤辇”都在这一日里边,正正的一个剃头的日子,又甚是晴明和暖,就唤了一个平日长剃头的主顾来与小和尚剃胎头。先赏了五百文铜钱,一个首帕,一条大花手巾;剃完了头,又管待他的酒饭。渐次先是那些族里的婆娘们,又是众亲戚的女眷,都送了礼来与小和尚满月,都有与小和尚的东西,连那本族妇人也有五六分重的银钱银铃不等。
前日晁思才只道是晁夫人要请来堵他的嘴,谁知晁夫人请得他们到的,都相待得甚是厚,临去时还有回答那些老婆们的礼,所以着实后悔。今日不曾请他,他去买了两盒茶饼,打了一个银铃,领了他那个老歪拉来到,先进去见了晁夫人,那嘴就象蜜钵一般,连忙说道:“嫂子请上,受我个头儿;可是磕一万个头也不亏。那日要不是嫂子救落着,拿到大街上一顿板子,打不出我这老私窠子屎来哩!这事瞒不过嫂子,这实吃了晁无晏那贼天杀的亏,今日鼓弄,明日挑唆,把俺那老斫头的挑唆转了,叫他象哨狗的一般望着狂咬!”
谁知晁无晏的老婆已来到屋里,句句听得真切,凶神一般赶将出来。晁思才老婆见了,连忙说道:“嗳呀!你从多咱来了?”晁无晏老婆也没答应,只说:“呃!你拍拍你那良心,这事是晁无晏那天杀的不是?您一日两三次家来寻说,凡事有你上前,惹出事来您担着。后来您只捣了一百杠子,俺倒打了二百杠子,倒是人哨着你那老斫头的来?天老爷听着,谁烁谁,叫谁再遭这们一顿!”晁夫人道:“今日是孩子的好日子,请将您来是图喜欢,叫你都鬼吵来?您待吵,夹着屁股明日往各人家里吵去!我这里是叫人吵够了的了!”
人进来传说:“七爷要见奶奶哩。”晁夫人道:“请进来。”晁思才也没等进房,就在开井里跪下磕头。晁夫人也跪下回礼。晁思才说:“嫂子可是大喜!我那日听见说了声添了侄儿,把俺两口子喜的就象风了的一般,只是跳,足足的跳有八尺高!俺住的那屋是也叫矮些,我跳一跳触着屋子顶,跳一跳触着屋子顶,后来只觉的头顶生疼,忘了是那屋子顶碰的。亏了俺那老婆倒还想道,说:‘你忘了么?你夜来喜的往上跳,是屋子顶碰的!’罢!罢!老天爷够了咱的!只有这个侄儿,咱就有几千几万两的物业,人只好使眼瞟咱两眼罢了,正眼也不敢看咱!昨日晕伙子斫头的们只是不听我说,白当的叫他带累的我吃这们一顿亏!”晁夫人道:“旧事休题,外边请坐去。又叫你费礼。又替孩子打生活。”
晁思才道:“嫂子可是没的说,穷叔遮嚣罢了!昨日侄儿洗三,俺两口子收拾着正待来,一个客到了,要留他坐坐,就没得来替侄儿做三日。”他老婆道:“嗳哟,你是也有了几岁年纪,怎么忘事?你可是喜的往上跳,碰的头肿得象没揽的柿子一般,疼得叫我替你揉搓,可就没的来,又扯上那一遭有客哩!”晁思才道:“是!是!还是你记的真!”晁夫人道:“真也罢,假也罢,外边请坐。”叫小厮们外边流水端果子咸案,中上座了。
晁思才外面去了,晁无晏老婆要到外边去合他汉子说话。晁夫人道:“不出去罢,料想没有别的话说,也只是招对方才那两句舌头。里头也中上座哩。”把女客都请到席上,晁夫人逐位递了酒,安了席,依次序坐下。十来个女先弹起琵琶弦子琥珀词,放开喇叭喉咙,你强我胜的拽脖子争着往前唱。徐老娘抱着小和尚来到,说:“且住了唱罢,俺那小师傅儿要来参见哩。”徐老娘把小和尚抱到跟前,月白脑塔上边顶着个瓢帽子,穿着浅月白袄,下边使蓝布绵褥子裹着,端详着也不怎么个孩子:
红馥馥的腮颊,蓝郁郁的头皮。两眼秋水为神,遍体春山作骨。一
条紫线,从肾囊直贯肛门;满片伏犀,自鼻梁分开额角。两耳虽不垂肩,
却厚敦敦的轮廓;双手未能过膝,亦长疱疱的指尖。这个贼模样,若不
是个佛子临凡,必然是个善人转世。
可是喜的一个家挝耳挠腮,也怪不得晁思才跳的碰着屋顶!那日皎天月色,又有满路花灯,晁夫人着实挽留,那些堂客们都坐到二更天气方才大家散席。
正是“一人有福,拖带满屋”。若不是晁夫人是善知识,怎能够把将绝的衰门从新又延了宗祀?虽然才满月的孩子,怎便晓得后来养得大养不大?但只看了他母亲的行事便料得定他儿子的收成。再看下回,或知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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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回 晁宜人分田睦族 徐大
范文丞相能敦睦,置买公田,散布诸亲族。
真是一人能享福,全家食得君王禄。
此段高风千古属,上下诸贤,未见芳踪续。
单得妇人能步躅,分田仗义超流俗。
——右调《蝶恋花》
过了小和尚的满月,正月十九日,晁夫人分付叫人发面蒸馍馍,秤肉做下菜,要二十日用。晁书娘子问道:“奶奶待做甚么?做菜蒸馍馍的?”晁夫人道:“我待把族里那八个人,叫他们来,每人分给他几亩地,叫他们自己耕种着吃,也是你爷做官一场,看顾看顾族里人。若是人多,就说不的了;脱不了指头似的排着七八个人,一个个穷的犟骡子气。咱过着这们的日子,死了去有甚么脸儿见祖宗!”晁书娘子道:“奶奶可是没的说?咱有地,宁可舍给别人,也不给那伙子斫头的!‘八十年不下雨,记他的好晴儿’。那一日不亏了徐大爷自己来到,如今咱娘儿们正鳖的不知在那里哩!”晁夫人道:“他怎么没鳖动咱?他还自家鳖的夹了这们一顿夹棍,打了这们一顿板子哩。这伙子斫头的们也只觉狠了点子,劈头子没给人句好话!我起为头也恨的我不知怎么样的,教我慢慢儿的想,咱也有不是;那新娶我的一二年,晁老七合晁溥年下也来了两遭。咱过的穷日子,清灰冷灶的,连钟凉水也没给他们吃。那咱我又才来,上头有婆婆,敢主的事么?见咱不瞅不睬的,以后这们些年通不上门了。这可是他们嫌咱穷。后来你爷做了官,他们又有来的。紧则你爷甚么?又搭上你大叔长长团团的:‘怎么咱做穷秀才时,连鬼也没个来探头的!就是贡了,还只说咱选个老教官,没甚么大出产,也还不理!如今见咱选了知县,都才来奉承咱!这穷的象贼一般,玷辱杀人罢了!’爷儿两个没一个儿肯出去陪他们陪。我这们说着,叫他们吃顿饭,甚么是依!后来做了官,别说没有一个钱的东西给他们,连昨日回来祭祖也没叫他们到跟前吃个馍馍。这也是户族里有人做官一场!他们昨日得空儿就使,怎么怪的?我想咱揽的物业也忒多了,如今不知那些结着大爷的缘法,一应的差徭都免了咱的。要是大爷升了,后来的大户收头累命的下来,这才罢了咱哩。雍山的十六顷是咱起为头置庄子买的,把这个放着;靠坟的四顷是动不得的;把那老官屯使见钱买的那四顷分给那伙斫头的们,其余那八顷多地,这都是你大叔一半钱一半赖图人家的,我都叫了原主儿来,叫他领了去。”
晁书娘子道:“奶奶把地都打发了,叫小叔叔大了吃甚么?”晁夫人道:“天老爷可怜见养活大了,就讨吃也罢,别说还有二十顷地,够他吃的哩。”晁书娘子道:“奶奶就不分些与俺众人们么?”晁夫人道:“你们都有一两顷地了,还待揽多少?你家里有甚秀才乡宦遮影着差使哩?”晁书娘子道:“俺有是俺的,没的是奶奶分给俺的?”晁夫人道:“你看老婆混话!你是那里做贼偷的?脱不了也是跟着你爷做官挣的。算着,你那两顷地连城里房子,算着差不多值着一千二三百两银子哩。你要只守住了,还少甚么哩?你去外头叫他们一个来,我分付他请去。”晁书娘子往外去叫了曲九州来,晁夫人分付说:“你去请那户族里那八个明日到这里,我有话合他们说。”曲九州遂去挨门请到了,都说明日就去。曲九州回了晁夫人的话。
次日清早,众人都到了晁思才家。大家都商量说:“宅里请咱,却是为甚么?从头年里对着家里的说,待合咱讲甚么说话,年下不得闲,过了年也罢。”晁无晏道:“我一猜一个着,再没有二话,情管是那几亩坟地,叫咱众人摊粮。”晁思才说:“不是为这个。虽是大家的坟地,咱谁去种来?叫咱认粮?他家在坟上立蛟龙碑,盖牌坊的,他不纳粮,叫咱认,这也说不响。这老婆子要说这个,我就没那好!”内里一个晁邦邦说:“七叔,你前日对着三婶子说,那些事都吃了那伙子斫头的亏,你今日又说没那好?”晁思才道:“三官儿,你就知不道我的为人!我有个脸么?你当我嘴上长的是胡子哩,都是些狗毛。”
晁思才老婆跑将出来说道:“你们不消胡猜乱猜的,情管是为你昨日卖了坟上的两科柏树,他知道了,叫了众人去数落哩。”晁无晏道:“七爷,你多咱卖了树?咱大家的坟,你自家卖树使,别说宅里三奶奶不依,我也不依!”晁思才望着晁无晏一头碰将去,说道:“你待不依!你不依,怎么的?我如今宅里做官的没了,我就是咱家里坐头一把金交倚的了!卖科坟上的树你不依,我如今待卖您的老婆哩,你也拦不住我!”晁无晏道:“你这话不怕熏的人慌!你要是正明公道的人,没的敢说你不是个大的们!人干不出来的事,你干出来了!还要卖人的老婆?你卖坟上的树,卖老婆使不得么?”晁思才就挝挠,晁无晏就招架。晁思才就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