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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邻县的刘方伯特来望他,他留那方伯住了几日,遍看了绣江景致。一日,正陪刘方伯早饭,有一个老头子,猱了头,穿了一件破布夹袄,一双破鞋,手里提了一根布袋,走到厅前。杨尚书见了,连忙放下了箸,自己出去,迎到阶前,手扯了那个人,狠命让他到厅。那人见有客在上面,决意不肯进去,只说要换几斗谷种,要乘雨后耕地。杨尚书连忙叫人量了与他,临去,必定自己送他到门外,叫人与他驮了谷,送到家中。那刘方伯问道:“适才却是何人?怎么老年翁如此敬重?”尚书道:“是族中一位家兄,来换几斗谷种。”方伯道:“不过农夫而已,何烦如此?”尚书道:“小弟若不遭逢圣主,也就如家兄一般了。小弟的官虽比家兄大,家兄的地却比小弟的还多好几十亩哩。”说得刘方伯甚觉失言。
再说他那村外边就是他的一个小庄,庄前一道古堤,堤下一溪活水。他把那边又帮阔了丈许,上面盖了五间茅屋,沿堤都种桃柳,不上二十年,那桃柳都合抱了。暮春桃花开得灿烂如锦,溪上一座平阔的板桥,渡到堤上,从树里挑出一个蓝布酒帘,屋内安下桌凳,置了酒炉,叫了一个家人在那里卖酒,两三个钱一大壶,分外还有菜碟。虽是太平丰盛年成,凡百米面都贱,他这卖酒原是恐怕有来游玩的人没钟酒吃,便杀了风景。若但凡来的都要管待,一来也不胜其烦,二来人便不好常来取扰;所以将卖酒为名,其实酒价还不够一半的本钱。但只有一件不好:只许在铺中任凭多少只管吃去,也不计帐,也不去讨。人也从没有不还的。尚书自己时常走到铺中作乐。
一日,铺中没有过酒的菜蔬,叫家人去取来。有两个过路的客人过了桥走上堤来,进到铺中坐下,叫说:“暖两壶酒来我们吃。”尚书道:“酒倒尽有,只是没有过酒的菜,所以掌柜的往家里取去了,央我在这里替他暂时照管。你二位略等一等。”那二人道:“我们酱斗内自己有菜,央你与我暖暖酒罢。”杨尚书果然自己装了两大壶酒在炉上汤内暖热了,自己提了送到两个的桌上,又将来两付钟箸送去。二人从酱斗内取出的豆豉腌鸡,盛了两碟,斟上酒,看着尚书道:“请这边同吃一钟如何?”尚书说:“请自方便,我从不用酒的。”
那两个问说:“如今这杨老爷有多少年纪了?也还壮实么?”尚书道:“约摸有八十多了,还壮实着哩。”两人道:“阿弥陀佛!得他老人家活二百岁才好。”尚书道:“你二位愿他活这们些年纪做甚么?”二人道:“我们好常来吃酒。我们是邹平县的公差,一年从这里经过,至少也有十数遭,那一次不扰他老人家几壶。”尚书道:“你二位吃了他的酒,难道是不与他钱的?这等的感激。”二人说:“若说起钱来,也甚惶恐;十壶的酒钱还不够别铺的五壶价钱哩。他老人家只不好说是舍酒,故意要几文钱耍子罢了。”又问尚书,说:“你这位老者今年有五十岁了?在那里住?”尚书道:“我也在这村里住,今年五十岁略多些了。”二人又问:“你这老者也常见杨老爷么?”尚书道:“我是他的紧邻,他是我的房主,俺两个甚是相厚,行动就合影不离身一般。”一个道:“你两个怎么今日就离开了?”尚书道:“只这会就来了。”二人问:“往那里来?”尚书说:“就往这边来。”二人道:“若是就来,我们在此搅乱不便,该预先回避去罢。”
尚书道:“适才感激他,也是你二位;如今要预先躲了去的,也是你二位;脱不了那杨尚书也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你怕他做甚么?”二人道:“虽然是一个鼻子两个眼,天子大臣回家还吃着全俸,地方大小官员都还该朔望参见哩,好小小的人,你看轻了他!”尚书道:“我合他常在一处,并没有见个公祖父母来这里参见的。”二人道:“起初也来了几遭,杨老爷着实的辞不脱。后来凡有官员来参见的,摆下大酒席相待,人才不好来了。常时我们吃了这两壶没事的,今日的酒利害,这两壶有些吃他不了。”尚书道:“天已正午,日色正热着哩,你们慢慢的吃,等掌柜的取了新菜来,再吃一壶去。若是肚饿了,也就有见成的饭,随便吃些。”二人道:“酒便罢了,饭怎么好取扰?”尚书道:“你不好扰,也留下饭钱就是了。”
正说中间,只见掌柜的提了一大篮菜,后边两个小童一个掇了两个盆子,一个提了个锡罐走近前来。掌柜的道:“有客吃酒哩!这是谁暖的?”尚书道:“是我暖的。”掌柜的道:“你二位甚么福分?敢劳动老爷与你们暖酒哩!”二人道:“这莫非就是杨老爷么?”掌柜的道:“你们却原来不认得么?”二人连忙跪下,磕不迭的头。尚书一手扯着一个,笑道:“适间多承你二位奖许我这们一顿,多谢!多谢!我说等新菜来再吃一壶,如今却有新菜到了,家常饭也来了。”叫人掀开,“我看看是甚么。”原来一大碗豆豉肉酱烂的小豆腐、一碗腊肉、一碗粉皮合菜、一碟甜酱瓜、一碟蒜苔、一大箸薄饼、一大碟生菜、一碟甜酱、一大罐绿豆小米水饭,尚书合掌柜的说道:“把咱两个的让给这二位客吃罢,我往家里吃去。你的饭,我叫人另送来你吃。”一边拖着竹杖,一个小厮打了一柄小布伞,起身家去,对二人道:“这荒村野坡的,可是没有甚么您吃,胡乱点点心罢了。”二人道:“冒犯了老爷,无故又敢讨扰。”尚书道:“头一次是生人,再来就相识了。”
两个还送尚书下了堤,从新又到铺内。掌柜的摆上饭,让他两个吃。二人道:“这饭多着哩,只怕咱三人还不能吃得了。”让掌柜的也一同吃饭。你说我道的议论杨尚书的盛德。两个道:“做到这样大官,还不似个有钱的百姓哩!真是从古来罕有的事!这要在俺们县里,有这们一位大乡宦,把天也胀开了,还够不那些管家的们作恶哩!”掌柜的道:“俺这宅里大大小小也有一二十个管家,连领长布衫也不敢穿,敢作恶哩!”二人道:“却是怎的?难道是做不起么?”掌柜的道:“倒不因穷做不起,就是做十领绸道袍也做起了。一则老爷自己穿的是一件旧白布道袍,我们还敢穿甚么?二则老爷也不许我们穿道袍,恐怕我们管家穿了道袍,不论好歹就要与人作揖,所以禁止的。”二人说:“我适才见老爷善模善样,不是个利害的人。”掌柜的道:“若是利害,禁了人的身子,禁不住人的心,人倒还有展脱;他全是拿德来感人。人做些欺心的事,他老人家倒也妆聋作哑的罢了。倒是各人自己的心神下老实不依起来,更觉得难为人子。”一边说,一边要打发酒钱。掌柜的说:“大凡吃酒,遇着老爷在这里看见的,旧规不留酒钱。”二人道:“饭是老爷当面赏的罢了,怎好又白吃了酒去?留下与掌柜的自己用了,不开帐与老爷看就罢了。”掌柜的道:“刚才说过,凡事不敢欺心的,你们不曾听见么?”二人道:“正是,正是;我们只朝上谢了老爷罢。”又与掌柜的作了十来个“重皮惹”,方才下堤过桥去了。
这是明水的头一位乡宦如此。再说一个教书先生的行止,也是世间绝没有的事。
这本村里有一个大财主人家,姓李,从祖上传流来,只是极有银钱,要个秀才种子看看也是没有的。到这一辈子,叫做李大郎,小时候也请了先生教书,说到种地做庄家,那心里便玲珑剔透的;一说到书上边去,就如使二十斤牛皮胶把那心窍都胶住了的一般。读到十七八岁,一些也读不进去。即如一块顽石丢在水里,浸一二千年也是浸不透的!
但这个李大郎有一件人不及他的好处:听见说这个肯读书,或是见了那读书的人,他便异常的相敬。谁想天也就不肯负他的美意,二十岁上,便就生了一个儿子;二十二岁,又生了次子。长子八岁,名希白;次子六岁,名希裕。便请了一个先生,姓舒,名字叫做舒忠,这是明水村有名的好人,却是绣江县一个半瓶醋的廪膳。这李大郎请到家教这两个孩子,恐怕先生不肯用心教得,要把修仪十分加厚,好买转先生尽心教道,每年除了四十两束修,那四季节礼,冬夏的衣裳,真是致敬尽礼的相待。
那个舒秀才感李大郎的相待,恨不得把那吃奶的气力都使将出来。这两个孩子又煞作怪,谁想把他父亲的料气尽数都得来与了这两个儿子:真是过目成诵,讲与他的书,印板般刻在心里;读过的书,牢牢的,挖也挖不吊的。教了三年,那舒秀才的伎俩尽了。
这样的馆,若换了个没品行的秀才,那管甚么耽误不耽误?就拿条蛮棒,你待赶得出他去哩?这舒秀才说道:“这两个学生将来是两个大器,正该请一个极好的明师剔拨他方好。我如今教他不过了,决要辞去,免得耽阁人家子弟。”李大郎道:“好好的正在相处,怎便辞去?大的才得十二岁,小的新年才交得十岁,难道就教他不过?这一定是管待的不周,先生推故要去。”舒秀才道:“你若是管待得不周备,我倒是不去的;因你管待得忒周备了,所以我不忍负了你的美意,误了你的儿子。你的这两个儿子是两块美玉在那顽石里边,用寻一个绝会琢玉的好匠人方琢成得美器。若只顾叫那混帐匠人摆弄,可惜伤坏了这等美才。你道是十来岁的孩子,这正是做酒的一般:好酒酵方才做得出好酒来;那样酸臭的酒酵做出来的酒自然也是酸臭的。若是读在肚里的听在耳朵里的会得忘记倒也还好,大的时节撩吊了这陈腐再受新奇的未为不可;他这两个,凡是到了他的心里,牢牢的记住了,所以更要防他。我如今另荐一个先生与他。”李大郎只得依他辞了,舒秀才果然另荐了一个名士杨先生,教了两年,那大学生刚得十四岁就进了学;又隔得两年,大的考了一等第十,挨补了廪;第二的也是十四岁进了学。那些富贵人家都要与他结亲。
李大郎因服舒秀才的为人,知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三岁。舒秀才虽是寒素之家,却是世代儒门,妻家也是名族。央了人再三求他两个女儿与两个儿子为妇。舒忠道:“我这样的寒士,怎与他富家结得亲?论这两个学生倒是我极敬爱的。”舒秀才再三推辞,李大郎再三求恳,后来只得许了亲。这两亲家后来相处,说甚么同胞兄弟,好不一心相契得紧。李大官后来官到了布政。李二官官到户部郎中。舒秀才贡了出学,选了训导,升了通判。杨先生官到工部尚书。李大郎受了二品的封诰。
这两件还说是乡绅士林中的人物。再说那村里还有一个小户农夫,也煞实可敬。这人姓祝,名字叫做其嵩,家中止得十来亩田,门前开了住客的店儿,一个妻,一个儿子,约有三十岁年纪;白白胖的人物,只弄成了个半身不遂的痹症,倒有一妻一妾。虽没有甚么多余,却也没有不足。
这祝其嵩一日进城去纳钱粮,只见一家酒铺门口一个粮道的书办,长山县人,往道里去上班,歇在绣江县城内,天气尚早,走到这酒铺来吃酒,临行,袖里不见了银包,说是外面一条白罗汗巾裹住,内里系一个油绿包儿,牙签内中是七两六钱银子,说是吊落酒铺里面,看见是那掌柜的拾了不还,把那掌柜的一顶细缨子帽扯得粉碎,一部极长的胡须大绺采将下来,大巴掌搧到脸上。那掌柜的因他是道里书办,教他似钟馗降小鬼的一般,那里敢动弹一动。围住了许多人看,见他说得真真切切的,都还道是那掌柜的欺心。
这祝其嵩说道:“事也要仔细再想,不要十分冒失了,只怕吊在别处。”那个书办放了卖酒的,照着那祝其嵩的脸浆稠的一口唾沫哕将过去,说道:“呸!村扶养的!那里这山根子底下的杭杭子也来到这城里帮帮,狠杀我了!”就劈脸一巴掌。看的众人说道:“你这个人可也扯淡!他不见了银子发极,你管他做甚么?”祝其嵩道:“‘道路不平旁人■丽打哩’!不是他拾得,可为甚么就扯破人家的帽子,采人家的胡子?我刚才倒在四牌坊底下拾了一个白罗汗巾,颠着重重的,不知里面是些甚么?同了众人取开来看看,若是合得着你刚才说的,便就是你的了。”那书办说道:“我是刘和斋;银包的衬布上面还有‘和斋’二字。”众人道:“这越发有凭据了。”
祝其嵩从袖中取出汗巾解开来,果然是个油绿潞绸银包,一个牙签销住。解开,那衬布上果有“和斋”二字。称那银子,果是七两六钱高高的。众人道:“亏了这个好人拾了,要不是,那庙里没有屈死的鬼?这卖酒的赔银子罢了,难为这们长胡子都采净了!”那书办的道:“这银子少得一大些哩!我是十七两六钱,还有五两重的两个锞子哩!”扭住了祝其嵩不放。祝其嵩道:“我好意拾了银子,封也不解的还了你,你倒撒起赖来!你把我当那卖酒的不成?那卖酒的怕你,我这‘山扶养的’不怕你!这守着县口门近近的,我合你去见见大爷!你倚了道里的书办来我绣江县打诈不成?”
那书办凶神一般,岂是受人说这话的?扭了祝其嵩,喊将进去。县官正坐晚堂,两个各自一条舌头说了,又叫进卖酒的与旁边看的人问了端的。县官道:“你把那银子拿来,我亲自称一称,只怕你称错了。”那书办递出银子。县官叫库吏称了数目,报说:“是七两六钱。”县官将银包合汗巾俱仔细看验了一会,说道:“你的银子是十七两六钱,这是七两六钱,这银子不是你的,你另去找寻。这银子还叫那拾银子的拿了去。”书办道:“这银子并汗巾银包俱是小人的原物,只是少了两锭的十两。”县官道:“你那十两放在那里?”书办道:“都在银包里面。”县官叫库吏取五两的两锭银子来递与那书办,说:“你把这两锭银子包在里面我看一看。”原来银包不大,止那七两多银子已是包得满满当当的了,那里又包得这十两银子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