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出了一股救兵,不致陷在柳州城里。
谁知狄希陈脱了天雷,又遭霹雳。老狄婆子悄悄的背后审问他的真情。他只伸着个头,甚么是答应。气的老狄婆子说道:“这们皮贼是的,怎么怪的媳妇子打!”狠的把手在狄希陈脸上指了两指,说道:“这要是你爹这们‘乜谢地宁头’,我也要打!”狄希陈站了会子,始终没说,去了。素姐在屋里家反宅乱的鬼吵。
狄希陈又要收拾上京坐监,置办衣裳,整顿行李。狄员外不放心教他自去,要自己同他上京。选下了日子,要同狄希陈往关帝君庙许一愿心,望路上往回保护。狄员外起来梳洗已毕,去唤,狄希陈还正在南柯做梦,听见父亲唤他,想起要到庙中许愿,匆匆起来,连忙穿衣梳洗,跟了父亲同往关庙,许了愿心。忽然想起孙兰姬的眠鞋,因起来忙迫,遗在床里边褥子底下,不曾带在身边,恐怕被素姐简搜得着,这与那汗巾又不相同,无可推托,其祸不小。面上失了颜色,身上吊了魂灵,两步趱成一步,撇了父亲,一头奔到房内。
谁知素姐到还不曾搜得,正在那里洗脸。狄希陈止该相机而行,待时而动,等他或是回头,或是转背,有多少的东西弄不到腰里?谁知那心慌胆怯了的人,另是一个张智。人都不晓得这个诀窍,只说那番子手惯会拿贼;却不知那番子手拿贼的声名久闻于外,那贼一见了他,自己先失魂丧智,举止獐徨,这有甚么难认?那狄希陈心里先有了这件亏心的事,日夜怀着鬼胎,惟恐素姐得了真赃,祸机不测,他就合那“失了元宝在冯商客店里”的一般,没魂失措,也不管素姐见与不见,跑进房来,走到床上,从床里褥子底下见了那个白绫小包依旧还在,就如得了命的一般,也不管素姐停住了洗脸,呆呆的站住了看他,他却将那包儿填在裤裆里面,夺门而出。
素姐拦住房门,举起右手望着狄希陈左边腮颊尽力一掌,打了呼饼似的一个扭紫带青的伤痕;又将左手在狄希陈脖子上一叉,把狄希陈仰面朝天,叉了个“东床坦腹”;口里还说:“你是甚么?你敢不与我看!我敢这一会子立劈了你!”狄希陈还待支吾,素姐跑到跟前,从腰间抽开他的裤子,掏出那个包来。素姐手里捏了两捏,说道:“古怪!这软骨农的是甚么东西?”旋即解将开来,却是一件物事。有首《西江月》单道这件东西:
绛色红绸作面,里加白段为帮,绒毡裁底软如棉,锁口翠蓝丝线。
猛着莲弯窄短,细观笋末尖纤,嫦娥换着晚登坛,阁在吴刚肩上。
素姐紫涨了面皮,睁圆了怪眼,称说:“怪道你撞见了番子手似的!原来又把你娘的睡鞋拿得来了!这要你娘知道,说甚么?不合那汗巾子似的,又说是他的!小玉兰,你把这鞋拿给他的娘看去,你说:“你多昝不见了他的鞋,又赔了他这鞋了?’你要不这们说,我打歪你那嘴!’小玉兰道:“我这们说,奶奶找我可哩。”素姐叫唤着说道:“他为甚么就打你?他使了几个钱买的你,他打你!”小玉兰说:“姑娘哄我哩,我奶奶没打姑娘呀?”素姐自己拿着那鞋,挠着头,叉着裤,走到狄婆子门口,把鞋往屋里一撩,口里说道:“这又是你赔他的鞋?这不是?你看!一定是合汗巾子一日赔的!”狄婆子叫丫头拾起来,接在手里,仔细看了看,说道:“这不知是那个养汉老婆的鞋,你叫他休胡说!”素姐道:“汗巾子说是你的,鞋又是养汉老婆的了!一件虚,百件虚;一件实,百件实!是养汉老婆的,都是养汉老婆的;是你的,都是你的!这鞋又不认了?”
素姐这高声发落,虽是隔着一个院落,狄老婆子句句听得甚真。他又口里骂着婆婆,比较那狄希陈,就象禁子临晚点贼的一般,逼拷的鬼哭狼号。狄婆子听见,疼的那柔肠象刀搅一样,说道:“小陈哥,他没的捆着你哩?你夺门跑不出来么?”狄希陈说:“娘来看看不的么?我怎么跑呀?”狄员外道:“你看他看去,把个孩子怎么样处制着哩。有这们混帐孩子!死心蹋地的受他折堕哩!”老狄婆子悄悄说道:“你知不道:我也就数是天下第一第二的老婆子,天下没有该我怕的。我只见了他,口里妆做好汉,强着说话,这身上不由的寒毛支煞,心里怯怯的。”
正说着,又听见狄希陈怪叫唤说:“娘!你不快来救我么?”老狄婆子只得走进房去,只见一根桃红鸾带,一头拴着床脚,一头拴着狄希陈的腿;素姐拿着两个纳鞋底的大针,望着狄希陈审问一会,使针扎刺一会,叫他抬称。狄婆子见了,望着狄希陈脸上使唾沫啐了一口,说道:“呸!见世报忘八羔子!做了强盗么?受人这们逼拷!嫖来!是养汉老婆的鞋!汉子嫖老婆犯法么?”一边拿过桌上的剪子,把那根鸾带拦腰剪断,往外推着狄希陈说道:“没帐!咱还有几顷地哩,我卖两顷你嫖,问不出这针跺的罪来!”素姐指着狄希陈道:“你只敢出去!你要挪一步儿,我改了姓薛,不是薛振桶下来的闺女!”
狄希陈站着,甚么是敢动!气的狄婆子挣挣的,掐着脖子,往外只一搡。素姐还连声说道:“你敢去!你敢去,你就再不消进来!”狄希陈虽被他娘推在房门之外,靠了门框,就如使了定身法的一般,敢移一步么?狄婆子拉着他的手说道:“你去!由他!破着我的老命合他对了!活到一百待杀肉吃哩!”这狄希陈走一步,回一回头,恋恋不舍,甚么是肯与他娘争点气儿!
素姐见狄希陈教他娘拉的去了,也不免的“张天师忘了咒,符也不灵了”,骂道:“这样有老子生没老子管的东西,我待不见哩!一个孩子,任着他养女吊妇的,弄的那鬼,说那踢天弄井待怎么!又没瞎了眼,又没聋着耳朵,凭着他,不管一管儿!别人看拉不上,管管儿,还说不是!要是那会做大的们的,还该说:‘这儿大不由爷的种子,亏不尽得了这媳妇子的济。这要不是他,谁是管得他的?’说这们句公道话,人也甘心;是不是护在头里!生生的拿着养汉老婆的汗巾子,我查考查考,认了说是他的,连个养汉老婆也就情愿认在自家身上哩!这要不是双小鞋,他要只穿的下大拇指头去,他待不说是他的哩么?儿干的这歪营生,都揽在身上;到明日,闺女屋里拿出孤老来,待不也说是自家哩?‘槽头买马看****’,这们娘****也生的出好东西来哩?‘我还有好几顷地哩,卖两顷给他嫖!’你能有几顷地?能卖几个两顷?只怕没的卖了,这两把老骨拾还叫他撒了哩!小冬子要不早娶了巧妮子去,只怕卖了妹子嫖了也是不可知的!你夺了他去呀怎么?日子树叶儿似的多哩,只别撞在我手里!我可不还零碎使针跺他哩,我可一下子是一下子的!我没见天下饿杀了多少寡妇老婆,我还不守他娘那扶寡哩!”
素姐这大发小发,老狄婆子那一句不曾听见?气的象癞哈蟆一般,咕咕儿的咽气,只说:“我要这命换盐吃么?我合他对了罢!”狄员外只说:“你好鞋不踏臭屎,你只当他心风了,你理他做甚么?亏了李姑子亲口对着你说的,这要对着别人说,你也不信。你气的这们等的,咱可怎么样?”狄婆子道:“咱千万是为孩子。看来这孩子在他手里象后娘似的也逃不出命来!”狄员外道:“这眼下待不往京去哩?且教他躲一日是一日的打哩。天老爷可怜见小陈哥,还完了他那些棒债,他好了也不可知的。”
从此一日狄希陈就没敢往他屋里去,都在他娘的外间里睡,只恐怕素姐还象那一遭似的暗来放火,爷儿三个轮替着醒了防他。还怕他等爷儿们去了有甚恶意,狄员外又到关帝庙里求了一签。那签上说道:
忆昔兰房分半钗,而今忽把信音乖。痴心指望成连理,到底谁知事不谐。
狄员外虽是求了圣签,又解不出是甚意味,好生按捺不下。素姐又在屋里不住口的咒念,狄员外两口子只推不曾听见,收拾行李停妥,单等吉日起身。薛教授先两日前治了肴馔,摆了桌盒,同了两个儿子来与狄员外爷儿两个送行。素姐知道,就骂他爹,说他爹是老忘八,老烧骨拾的,把个女儿推在火坑里,瞎了眼,寻这们个女婿,还亏他有脸往这里来。狄员外又只推听不见,慌忙叫人扫地,摆桌子,定菜接待。薛教授爷儿三个吃过茶,薛如兼进去后边见了丈母,都没往后边去看素姐,外边上了坐,坐到掌灯时分,散了。
次日,狄员外还叫狄希陈去辞他丈母丈人。狄希陈到了薛家,薛教授会里去了,止见了薛夫人,叫薛如卞弟兄两个留狄希陈吃饭。狄希陈把汗巾睡鞋的事从头对着两个舅子告诉,把素姐打骂的事情也对两个舅子说了。薛如卞说:“这是你前生遭际,没奈何,忍受罢了。昨日送盒子的去,说他连爹都骂了,这不待中心风么?不然,俺为甚么不到后头看看?”你说我应的,吃了酒饭,狄希陈辞了回家。
过了一宿,清早起来,吃了饭,备完了行李,同了狄员外,辞了家堂合老狄婆子,待要起身。狄员外叫狄希陈:“进屋里与你媳妇儿说声。”狄希陈果然往屋里对素姐作了一个揖,说道:“我合爹起身哩。”素姐身也没动,说道:“你这是辞了路,再不回头了!要是撞见强人,割了一千块子,你必的托个连梦与我,我好穿着大红嫁人家!”狄希陈听他咒骂,眉也没敢皱一皱,出来了。却好薛教授爷儿们都来看送起身,又送了三两赆仪,作别起身。同去的是狄宾梁、狄希陈、狄周、尤厨子四个。
不说狄希陈上京坐监。却说薛夫人次日要接素姐回家,薛教授道:“你接这祸害来家待怎么?”薛夫人道:“你好平心!既知他是祸害,只该教别人受他的么?女婿又没在家里,接了他回来好。”薛教授道:“你教他回来,只别教他见我!”龙氏听见,骂说:“贼老狠天杀的!我待不看他哩!”薛教授问说:“姓龙的说甚么?”薛夫人道:“他没说甚么。”混过去了。差了薛三槐娘子接了素姐,跟了小玉兰回家。到了背地里,小玉兰把狄希陈那汗巾子合鞋的事从头告诉,又说素姐拿着纳底的针****跺他姑夫,拿带子拴着腿,又不许他跑了。又说俺奶奶到明日闺女屋里拿出孤老来也认是自家的。薛夫人听的气的要死火势,只不教薛教授知道。
过了两日,薛夫人因狄员外合女婿不在,治了酒席,去看望狄婆子,只自己去了,也没教素姐同去。两亲家婆合巧姐,请了妹子崔近塘娘子来陪,倒喜欢,说笑了一日。狄婆子也没对着提素姐一个字,管待的薛夫人去了。崔近塘娘子没往家去。
再说这明水村里有一个老学究,号是张养冲,两个儿子,两房媳妇,家中也聊且过的,儿子合媳妇都肯孝顺,乡里中也甚是称扬。张养冲得病卧床,两个儿子外边迎医问卜,许愿求神;两个媳妇在家煎茶熬药,递饭烹汤,服事了两三个月,绝无抱怨之心。张养冲死了,尽了贫家的力量,备了丧仪,出过了殡。这两个儿子,一个在家中照管个客店,一个在田中照管几亩庄田,单着两个媳妇在家管顾婆婆。若是这妯娌两个也象别人家唆汉子纂舌头,搅家合气,你就每日三牲五鼎,锦绣绫罗,供养那婆婆,那老人家心里不自在,说那衣裳齐整,饮食丰腴,成何事干?偏是这妯娌两个,一个叫是杨四姑,一个叫是王三姐,本是两家异姓,偶合将来,说那一奶同胞的姊妹,更是不同,你恭我敬,戮力同心,立纪把家,守苦做活,已是叫公婆甚为欢喜;再兼之儿子孝顺,这公婆岂不就是神仙?因公公亡故,婆婆剩下孤身,这两房媳妇轮流在婆婆房中作伴,每人十日,周而复始。冬里与婆婆烘被窝、烤衣服、篦头修脚、拿虱子、捉臭虫,走动搀扶,坐卧看视;夏里抹席扫床,驱蚊打扇,曲尽其诚。自己也有二亩多的稻地,遇着收成,一年也有二石大米;两个媳妇自己上碾,碾得那米极其精细,单与翁婆食用。稻池有鱼;每年园里也养三四个猪,冬里做了腌腊;自己腌的鸭蛋,抱的鸡雏。两个老人家虽是贫生夫妇,竟是文王手下食肉的耆民。凡遇磨麦,先将上号的白面留起来,另与公婆食用。妯娌两个,每人偷了工夫喂蚕;每年或伙织生绢三匹,或各织两匹,穿着得公婆虽无纱罗绸段穿在身上,又通似文王手里衣帛的老人。后来两个媳妇侍奉婆婆更是用心加意。后来婆婆得了老病,不能动履,穿衣喂饭,缠脚洗脸,梳头解手,通是这两个媳妇料理婴儿的一般。婆婆的老病渐次沉重,饭食减少,妯娌两个商议,说要割股疗亲,可以回生起死。妯娌两个吃了素,祷告了天地,许了冬日穿单,长斋念佛,每人俱在左股上割下一块肉来,合拢作了一碗羹汤,瞒了婆婆,只说是猪肉。婆婆吃在肚内,觉得鲜美有味,开了胃口,渐渐吃得饭下;虽然不能起床,从新又活了一年零八年月,直至七十八岁身亡。这儿子媳妇倒不象婆婆是寿命考终,恰象是谁屈死了他的一般,哭得个发昏致命。
一个按院姓冯名礼会,巡历将完,例应保举那孝子顺孙、义夫节妇。他说这四样人原是天地间的灵根正气,复命表扬,原为扶植纲常,振起名教,鼓舞庸愚。近来世道没有了清议,人心没有了是非,把这四样真人都被那些无非无刺的乡愿、有钱有力的势要、作奸犯法的衙胥、骂街撒泼的歪拉占定了朝廷的懿典,玷辱了朝廷的名器。他行了文书下去,他说:“这四样人不要在势宦富贵之家寻觅。一来,这富贵的人,凡百俱求无不得,只少一个美名,极力夤缘,不难幸致;第二件,这富贵之家,孝顺节义,处在这等顺境,这四件是他应为之事,行得这四件方才叫得是人,这四件事做不来,便不是人了。惟是那耳目不曾闻见诗书,处的俱是那穷愁拂郁的逆境,不为习俗所移,不为贫穷所诎,出乎其类,拔乎其萃,有能孝亲顺祖,易色殉夫,这方是真正孝子顺孙、义夫节妇,方可上疏举他。”
既是一个按院要着实举行,这诸司也不敢不奉行惟力,节次行将下来。当不得那末流之会,也无甚奇节异行之人。这张大、张二也将就当得起个孝子,这杨氏、王氏也庶几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