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兵一个个鱼贯走到兵车前,从县吏手中接过一套铁衣,又回到木案前将原先布衣脱去,换上黑色甲胄,顿见人人精神倍增英气勃勃。
黑九大喊:“老兵头们,献酒壮行——”
十二名白发苍苍的老人走到案前,各自捧起黑色的小陶罐,齐声喝道:“黑林沟,英雄酒!后生上阵莫回头!”十二名铁甲新兵锵锵然列队,单腿跪地,双手接过陶罐咕咚咚一饮而尽,霍然站起,齐声高喊:“饮得英雄酒,上阵不回头!”
黑九又大喊一声:“姑娘们,赠剑——”
十二名红衣少女噙着泪花,各自走到恋人的案前,捧起雪亮的长剑,双腿跪地,将长剑高高举过头顶。新兵们双手接过长剑,向恋人深深一躬。
少女们站了起来,齐声唱起了悠长的山歌:
君有长剑兮守我家园
我有痴心兮待君回还
两心无悔兮悠悠青山
征人远去兮流水潺潺
猛士归来兮布衣高冠
日月无改兮桑麻红颜
深情的歌声中,新兵们拱手辞乡,跳上兵车,辚辚远去了。
嬴驷眼见黑嫂摇摇欲倒,连忙扶住。望着远去的兵车,黑林沟的男女老幼哭成了一片。嬴驷也早已经是双眼蒙眬,心中禁不住地颤抖着。
那一夜,嬴驷彻夜未眠,听着屋中黑九夫妇的喁喁低语,看着夜空的满天星斗,自己也弄不清想了些什么,直到天亮,才昏沉沉睡了过去。
光阴如梭,倏忽之间嬴驷在黑林沟一住就是三年。本来,他是可以早早离去的,可是总觉得不能离开。他到秦楚边境去了,也到商於其他县去了,但都是一两个月就又回到了黑林沟。嬴驷终于弄明白了,自己是在等黑矛回来,想亲自看到黑九夫妇和他们唯一的儿子相聚。三年中,他和黑林沟父老已经有了深厚的情谊,黑九夫妇待他像兄嫂又像父母,使他时常感慨不已。反复思忖,嬴驷觉得不能再等了,毕竟不能老死在这里,他还要顺着自己的路走下去。
这年春天,嬴驷终于决定要离开黑林沟了。
消息传出,山民们扶老携幼地将嬴驷送到山口。这个送块干肉,那个送张兽皮,交口夸赞秦庶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先生,日后一定能做大官。嬴驷坚决推辞了父老们的礼物,答应日后一定再来拜望黑林沟父老。
黑九夫妇感慨唏嘘着又将他送出山口。黑嫂抹着眼泪塞给嬴驷一袋铁钱:“兄弟呀,你两手空空地走了,啥也不要,大嫂我如何安心?带上这点儿钱,路上方便些个……”黑九揉揉眼睛笑道:“我说秦庶老弟,何必四处游学奔走?反正黑矛不在,我等就一家人过了。将那个女子娶了来,分一方田,挣个爵,再生几个兵娃子,多好!”
嬴驷双眼含泪深深一躬:“大哥大嫂,秦庶本当待黑矛兄回来再走,奈何还要完成修业。黑矛兄荣归之日,我一定回来。秦庶告辞了。”
“哎哎哎,别急。”黑嫂赶上来悄声问,“她,咋个没来送你?”
“谁呀?”嬴驷笑道。
“还有谁呀?黑枣!你不要她了?还是她不与你相好了?老实说。”
嬴驷大笑:“哎呀大嫂,黑枣是个好姑娘,可我,和她没事。”
“你,没有和她进过林子?”黑嫂一脸惊愕。
嬴驷认真摇头,叹息道:“黑嫂,我岂敢做那等事,决然不会。”
黑嫂轻轻叹息:“黑枣生得美,方圆百十里难挑。可性子烈着呢,谁都知道,她只对你唱歌儿,不理别个后生。山里女娃儿,那就是将心给你了呢。”
嬴驷默然,又向黑九夫妇深深一躬,大踏步走了。
谷口外的山道上,一个红裙少女当道而立。
正偊偊独行的嬴驷不禁怔怔地站住了,良久,他深深一躬道:“黑枣,秦庶走了。”便要从少女身旁绕过。
“慢着。”少女叹息一声,“秦庶,你真的不带我走?”
“姑娘,你我萍水相逢,秦庶漂泊无定,不敢做他想。”
少女闪动着眼波:“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咋个不敢带我走?”
“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嬴驷冷冰冰的。
少女顽皮地笑了:“秦庶,咋个骗自己?你,为难么?”
嬴驷低头沉默,不敢抬头看那对热烈真诚的眼睛。少女也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良久,嬴驷终于开口了:“姑娘,你不知道我是何等人。我,没有资格去爱。我不知道,我的明天隐藏着何等凶险,甚至哪一天,我会被人突然杀掉。我已经跌进了深渊,我连做一个山野庶民,自由自在耕织田园的资格都被剥夺了。我只能,永远与不知道来源的险难周旋下去,直到我死。姑娘,我,不属于我,我只能一个人漂泊……告辞了。”
“秦庶……哥哥!”少女哽咽一声,追到嬴驷身前挡住,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红布包儿,仔细打开,一只绿莹莹的玉埙赫然捧在掌心。少女柔声道:“我听懂了哥哥的心曲。你不是寻常人,我知道。你有那么多愁苦烦恼,有那么多常人没有的心事。我想钻到哥哥心里去,化开它们。黑枣甚也不怕,哥哥,带我走吧。”
嬴驷默默而坚决地摇摇头。
少女叹息一声:“秦庶哥哥,这是我从小吹的绿玉埙,今日送给哥哥做个念想。请大哥哥吹一曲《秦风》,黑枣儿唱支歌儿,为哥哥送别,好么?”
默默的,嬴驷从少女掌心拿起碧绿晶莹的玉埙,略一思忖,悠长高亢而又充满忧伤与激烈的《秦风》歌谣曲在山谷回荡开来。少女灿烂的笑脸上,洒满晶莹的泪珠儿,美丽的嗓音直上云中: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
江河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少女唱完,慢慢走到嬴驷面前,猛然抱住他热烈地长吻。
嬴驷手足无措间,少女猛然松开双手,跑向山头,纵身跳下了悬崖。
“黑枣!”“小妹!”嬴驷嘶声大喊着扑到悬崖边,眼前却只有一缕红布在呼啸的山风中悠悠飘荡。
嬴驷双手抱头,跌坐在悬崖山石上失声痛哭。
嬴驷在悬崖边上哭了一个时辰,才猛然醒悟过来,拽着山石上的青藤滑下山谷,粗厚的布衣被荆棘划挂成了褴褛破絮,身上脸上全是道道血痕。好容易在峡谷的乱石林木中找到了少女,却已经是一具头破血流的冰凉尸体了。嬴驷抱起少女尸体,跌跌撞撞地摸爬到一块山溪旁的平地上,奋力用短剑掘出一个大坑,四面用石块镶住泥土,将少女尸体平展展放进坑中。坐在少女身体旁想了好一阵,嬴驷又从皮袋中拿出自己的一件长衫盖在少女身上,这才跳上地面,找来一块石板盖在坑上,将掘出的泥土在坑上堆成了一个圆圆的坟墓。喘了口气,嬴驷又用短剑砍下一段枯树,削去树皮,砍去疤痕,立在少女墓前。思忖片刻,嬴驷猛然一挥短剑,大喊一声,左手食指顿时在地上血淋淋蹦跳。嬴驷捡起地上的血指,猛然在木碑上大书“贞烈山女嬴驷亡妻”八个大字,字方写完,咕咚一声栽倒在墓前……
第二天,太阳照亮山谷的时候,嬴驷才睁开眼睛。一看左手,嬴驷大吃一惊,那根断指竟然神奇地接在了食指上,还用一片白布包扎着。再一看,身上还盖着一件布衫,身旁还放着一块熟肉。嬴驷大为疑惑,翻身爬起四面张望,却是杳无人迹。愣怔半日,对着上天长长三拜,又对着少女坟墓拜了三拜,喝了一顿山溪水,吃了那块熟肉,便艰难地开始爬山……
爬上山来,嬴驷沿着南山山麓西行,出得大散关,向陇西跋涉去了。
……
十年过去,嬴驷已经走遍了秦国西部的草原河谷,也走遍了被魏国占领的河西地区。最后,他回到了关中,来到了郿县,住在了那个令他刻骨铭心的白里。这时候,他已经快三十岁了,长发长须,精瘦结实,肤色粗黑,地道一个苦行农事的农学士子,任谁也想不到,他就是十三年前的秦国太子。
又是夕阳暮色,一个肩扛铁锄赤脚布衣者走出了田头,步态疲惫散漫地向白村而来。走着走着,他倚锄而立,木然看着暮色中炊烟袅袅的村庄。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左手提着陶罐,右手抱着一束从田中除下的杂草,从他身后兴冲冲赶上:“秦大哥,今晚到我家用饭如何?我娘炖的羊肉美极了。反正你也是孤身游学,一个人回去冰锅冷灶的。”少年聪敏伶俐,一串儿话说得铃铛般脆,却又老成得大人一般。
“那就多谢小兄弟了。”
“咳,秦大哥客气了。我白山在村里,和谁都不搭界,就高兴和你说话。秦大哥有学问,老族长都说,你不是个寻常人哩。”
“农家士子,力行躬耕,自食其力而已,寻常得很。”秦大哥疲惫地笑笑。
“不管咋说,我就喜欢你,沉沉的。我白山,没有朋友。”少年脸色黯淡下来。
秦大哥搂住少年肩膀:“小兄弟,秦大哥做你的朋友。”
说着话已经来到村边一个普通的砖房院落前,与村中其他宅院相比,这家显然要贫寒一些。少年在门外放下青草,才轻轻叩门。厚厚的木门“吱呀”开了,一个头发灰白却是一身整洁布衣的妇人站在门内,脸色平淡得几乎没有表情。
“娘,这是秦大哥。”少年恭恭敬敬,方才活泼生气顿时消失。
“见过先生。”妇人稍有和缓的面色中,依旧透着一种萧瑟落寞。
秦大哥将铁锄靠在门后,深深一躬:“秦庶见过前辈,多有叨扰。”
“先生莫得客气。山儿,带客人到正屋落座。”
白山拉起秦庶的手:“兄台,我们到大屋坐。”说着便将秦庶拉到了坐北面南的正屋。秦庶略一打量,便感到这间简朴宽敞的客厅隐隐散发着一种败落的贵族气息。面前是磨损落漆的长案,膝下是色泽已经暗污的毛毡坐垫,屋角一座陈旧的剑架上横着一支铜锈斑驳的短剑,再里边就是一架已经用旧布包起来的竹简。点点滴滴,都透漏着主人家不凡的往昔。
“秦大哥,上座。我来点灯。”白山说话间将一盏带有风罩的高脚铜灯点了起来,屋中顿时明亮。白山又从屋角窸窸窣窣拖出一个红布封口的坛子,“秦大哥,这坛老酒寻常没人动,今日我们干了它。”
门轻轻推开了,白夫人端着一个大盘走了进来,将三个带盖子的精致陶盆摆在长案上。白山一一打开盖子,是一盆热腾腾的炖羊腿,一盆藿菜,一盆关中秦人最喜欢的凉苦菜。一转身,白夫人又端来一个小盘,拿出两双筷子,一碗小蒜,一碗米醋,一盘热热的白面饼。虽是家常,每一样却都整治得甚是精致干净,雪白青绿,香气扑鼻。秦庶一看就知道,若非世家传统,寻常农家的饭菜决然不会做到如此精细讲究。白夫人淡淡笑道:“粗茶淡饭,请先生慢用,失陪了。”白山小心翼翼问:“娘,我与秦大哥,饮了这坛酒如何?”白夫人略一沉吟,点点头走了出去。
白山又活泼起来,拿出两个细脖子的铜觯斟满:“秦大哥,不是你来,娘不会教我饮酒。来,我们干了!”举觯一碰,咕咚咚饮了下去,却呛得满脸通红,连连咳嗽,“秦大哥,这,这是我第一次饮酒,好辣!”
秦庶也是脸上冒汗,笑道:“惭愧,我也是第一次饮酒,彼此彼此。”
“噫,”白山惊讶,“秦大哥该三十多岁了吧?二十岁出头时加冠大礼,必要饮酒的,你没有?”
秦庶摇摇头:“我少小游学,长久离家,至今尚未加冠。”
白山啧啧啧一阵:“秦大哥,你如何那么多与人不一样?哎,你没觉得我家、我娘、我,也不同于白里人?不寻常么?”
秦庶沉吟:“是有些不同。家道中落了,是么?”
“咳,不说也罢。”白山涨红的脸上双眼潮湿。
“小兄弟有何愁苦,不妨一吐为快。”秦庶慨然又饮一觯。
白山也猛然饮了一觯,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明亮的眼睛中溢满了泪水:“这不是愁,也不是苦。这是仇,是恨。我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十五年了,我与娘相依为命。那么大的家,那么大的势,那么多的人,就那样风吹云散了。秦大哥,你说,人该信天命么?”
“小兄弟,你父亲,死于非命?”
“不。被太子嬴驷杀死的。”白山嘶哑的声音一字一顿。
秦庶猛然一抖,铜觯“咣”的掉在石板地上,连忙捡起,充满关切地问:“小兄弟,这,这太子,为何要杀你父亲?”
“当年,白氏全族都是太子封地。那年夏收时节,我父亲领着车队给太子府缴粮。不知何故,十几车粮食都变成了沙石土块。那个太子不分青红皂白,便杀死了我父亲,又狠毒地杀了白氏数十口青壮。从那以后,白氏一族就衰落了。你说,这不是仇恨么?”年深月久的仇恨浸泡,使少年白山有着比成年人还要深刻的冷漠。
“小兄弟,这粮食,如何,竟能变了沙石?”秦庶眼睛闪出异样的光芒。
白山一拳砸在长案上:“天晓得!我白氏举族明察暗访了十几年,还没查出这只黑手。上天真是大大的不公!”
“小兄弟,你,恨那个太子么?”
“恨。他行凶杀人的时候,还没有我大。秦大哥,你说,如此狠毒少年,做了国君还不吃人?咳,听说他被国君废为庶人,赶出了都城,失足摔死在了山里,也算是罪有应得。否则,我都要杀他,老秦人都咒他死!”
秦庶脸色煞白,沉重地叹息一声:“小兄弟,天意也。”
“天意?”白山哈哈大笑,“秦大哥,你不是秦国人,就不明白。老秦人讲究个快意恩仇,有恩有仇都必报,否则还不如死了。我白山一生两大仇人,死了一个,剩下这个一定要查出来,杀了他!加冠之后,我就和你一样流浪游学,查访仇家,不信他上天入地不成?报了仇,我再请你喝酒!”
“小兄弟,是何声音?你听!”秦庶脸色骤变。
静夜之中,隐隐约约的女人哭声若游丝般飘荡,凄厉悲怆,令人毛骨悚然。
白山阴沉沉道:“那是我娘。她,每晚都要在父亲灵前哭祭……”
“咣!”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