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拿着一卷竹简,潇洒随意中别有一番书生名士的英秀之气。她就是隐居了十三年的白雪。
听见喊声,她走出廊下笑道:“梅姑,一惊一乍的,值得看么?”
“大姐你看,子岭将桑木弓拉断了吔!”梅姑将断了的木弓递给白雪。
白雪接过断弓端详:“子岭,如何便拉断了?”
“回母亲,子岭射一只山鹰,这弓力不济,山鹰飞走了。孩儿生气,将桑木弓摔断了,不是拉断的。”少年昂首挺胸高声回答。
“究竟是桑木弓不济,还是你膂力不济?得试试看。梅姑,取那张良弓来。”白雪很平静慈和,但却丝毫没有溺爱神色,倒更像老师对待学生一般。
梅姑已经拿来了一张铁弓和三支长箭递给白雪,白雪指点着弓箭道:“子岭,这是你外祖留下的弓箭。弓叫王弓,是威力最强的硬弓。箭叫兵矢,是能穿透三层铠甲的利箭。你只要能将这张王弓拉开两三成,这王弓就是你的了。”
梅姑笑道:“大姐,既然试射,就用寻常箭矢吧,兵矢飞出去找不回来,可惜了。”
“不行。”白雪摇头,“寻常箭矢重量不够,试不出真正的膂力。再说,他能射多远?自己找回来就是。子岭,来,到门口试射。”
少年接过弓箭,大步赳赳来到山庄门外。静远山庄原处在山腰密林,出门一条石板路,路外就是宽约百步的幽深峡谷,对面山体上的白色岩石清晰可见。白雪指着山庄一侧五六十步开外的一段枯树:“子岭,就射那棵枯树。”
“不。”少年摇摇头,“枯树岂配王弓?我要射对面白岩上的那块黑圆石。”
遥遥看去,峡谷对面的白色岩石上突出着一块黑色石头。目力所及,大约也就是拳头大小,虽说比箭靶中心的鹄的稍大,但却比整个箭靶小了许多。若在平地,这倒也是考校箭术的正常距离。但这是一道峡谷,那强劲的谷风对箭矢的影响可是极大,大约寻常将军也不一定能将箭矢送过这样的峡谷,更不要说这样一个少年。
梅姑惊叹:“吔,不行不行!我看都看不清,还是射枯树。”
白雪虽不精通射技,但对剑术武功毕竟有扎实的功底。她觉得,儿子目下的状况无论如何也射不过这道山风习习的峡谷,虽说是壮志可嘉,但太过夸口,也是一种很不好的毛病。她素来是明睿聪慧,知道这种指正只能在儿子试射失败之后,而不能在前,否则他绝不会服气。心念及此,她淡淡笑道:“子岭,只要你能射过峡谷,不管触山与否,都算成功。”
少年没有说话,咬紧牙关,拈弓搭箭,左腿笔直地斜线蹬开,右腿曲蹲成一个结实的弓形;左手持弓,“嗨”的一声,右手扯动弓弦,但听皮裹铁胎的王弓响起了细微的咯吱声,王弓倏忽张开成半月之形。少年一奋力,王弓竟渐渐拉成将近满月之形。这在弓法上是“九成弓”,距离满弓仅有一成力道。白雪梅姑兴奋地屏住呼吸,比自己开弓射箭还要紧张。
少年双目炯炯地瞪视着峡谷对面,猛然放箭,只听一声尖锐的啸叫,长长的兵矢流星般穿过峡谷。但闻“轰隆——”一声,白色山岩上突出的那块黑石便带着一阵烟尘,滚落到深深的峡谷之中。
“彩也!子岭成功了!成功了!”梅姑拍手笑着跳着高声喝彩。
白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笑道:“好。这张王弓归你了。”
“谢过母亲!”少年兴奋地跳了起来,“我给母亲猎一只野羊回来!”说着飞快跑向了山庄后的密林。
“子岭,早点儿回来!”梅姑在身后高喊。
“哎,晓得。”山坡密林中遥遥传来少年子岭的清脆声音。
白雪笑笑:“教他去。”便和梅姑进了山庄,又坐在石案前展开那卷竹简看了起来。
梅姑问:“大姐看甚书?忒般认真?”
白雪笑道:“你猜猜。”
梅姑顽皮地眨眨眼:“莫不是大哥的书?”
“梅姑果然聪明。正是前日侯嬴大哥派人送来的流传抄本,是他前些年写的。”
梅姑神秘地笑笑:“大姐吔,你说大哥该不会忘了我们吧?如何还不回来?”
白雪撂下竹简笑了:“是么?那就休了他,教他当那个破官儿去。”
“休了男人?大姐,亏了你想得出!”梅姑咯咯咯笑个不停。
猛然,响起了“笃笃笃”敲门声。梅姑一阵惊喜,冲过去拉开门,却呆呆地怔在那里。
“山中游士,讨口水喝。”一个蓝布长衫须发灰白的人,脸上蒙着一方面巾,手中提着一口短剑,苍老嘶哑的声音很是刺耳,“多有叨扰,敢请包涵。”
梅姑回过神来,怏怏道:“不妨事,请进来。”
蓝衫蒙面者走进大门,白雪起身拱手道:“客人光临,多有荣幸,请上屋入座。”
“秋日如春,庭院凉爽,不必进屋叨扰。”蓝衫蒙面者谦恭作礼。
白雪:“也好。梅姑,搬一坛老酒来,请先生解渴。”
梅姑顷刻间搬来一坛陈年清米酒,又用托盘端来一盆炖兔肉,自到一边忙碌去了。白雪道:“先生请自饮。我清茶作陪了。”
蒙面人:“鄙人相貌丑陋,不敢示人,敬请先生回避。”
白雪笑了:“貌相乃父母天赐,何须自愧?先生若不介意,但请取下面巾痛饮无妨。”
“先生高风,得罪了。”蓝衫人摘下面巾,一张红赤赤脸庞赫然现出,活像被人生生揭去了面皮,令人望而生畏。
白雪一惊,竹简不自觉捂住了嘴没有出声。远处的梅姑却惊讶得“啊”了一声。
蓝衫人仿佛没有听见,自顾痛饮大嚼。
正在此时,虚掩的庄门“咣当”大开,少年子岭气喘吁吁满面大汗地撞了进来:“娘!野羊!”举起手中一只肥大的黄羊,“快看,箭射在脖颈上了!”
梅姑已经闻声跑来接过黄羊:“快来洗洗,热死了吔。”
白雪高兴道:“好,子岭有功,正好犒劳客人。”
少年怔怔地看着院中蓝衫人:“娘,他是谁?”
白雪笑道:“子岭,这是一位过路客人。该向先生行礼。”
少年天真地笑了:“啊,是客人,我当是……”却硬生生收住口拱手行礼,“客人先生,本庄少主人有礼了。”老声老气,逗得白雪、梅姑和蓝衫人都笑了。
“在下山中游士,见过小公子。”蓝衫人目光盯在了少年脸上。
“先生,小儿有何不对么?”白雪注意到蓝衫人的目光有异。
蓝衫人叹息一声:“不瞒先生,贵公子与我旧时一个老友之相貌神韵酷似,使在下油然感怀。敢问先生,夫君高名贵姓?”
“先生可否见告,你那位老友高名贵姓?”白雪微笑地看着蓝衫人。
“在下游历二十余年,沧海桑田,故人的姓名却是记不得了。”
“先生既已忘却故人名姓,我说出来亦是无用,是么?”
蓝衫人点头感慨:“正是正是,原是在下唐突。先生,告辞了。”
少年却突然走近蓝衫人道:“先生,你这脸庞生得有趣,是生来如此,还是猛兽伤害?”
蓝衫人大笑,沙哑凄厉的声音像一头怪枭:“快哉快哉!老夫生平第一次听人说,老夫面相有趣!小公子,这是比虎狼还要厉害的猛兽所伤,记住了?”
“那你报仇了么?”少年兴致勃勃。
“还没有。然老夫的心却没有死。告辞。”蓝衫人一拱手,径自出门去了。
梅姑去掩门,却惊讶地站在门口不动。白雪问:“梅姑,怎么了?”梅姑掩门回身,面色苍白道:“那人刚出门就不见了踪影,鬼魅般消失了,好怪异!”
白雪点点头没有说话,沉思良久,低声吩咐:“放出信鸽,请侯嬴大哥来一趟。”
梅姑答应一声,跑向庭院深处。片刻之后,一只黑色的鸽子冲上蓝天,带着隐隐哨声向东飞去。
放走信鸽,梅姑吩咐两个仆人帮着兴致勃勃的子岭杀那只野羊,自己便去厨下打点整治,要为子岭的箭术膂力庆贺一番。白雪却一直在后院望着远山出神,思忖今日这个不速之客的来路,为商鞅担心,偏又勾起了浓浓的思念。十几年来,她每天都要在这里站上一两个时辰,望着远山踱步,方圆丈许的草地都被踩出了硬土。夕阳将落的时分,庭院中飘来浓郁的肉香,白雪知道野羊已经炖好了,不想教梅姑或儿子看见自己痴痴凝望的样子,信步来到前院。
“笃笃笃”,又是敲门声。
梅姑正在收晾晒的衣服,回头看着白雪做了个鬼脸笑道:“吔,侯嬴大哥忒快嘛。”
子岭冲过来道:“梅姨,我来开门,我不怕。”
白雪慈爱地笑道:“嗬,子岭长大了,那就去。”
梅姑不自觉拿起石案上子岭的短剑,跟着子岭来到门后。大门“咣当”拉开,子岭粗声大气问:“敢问何方人士?”梅姑不等门外回答,在子岭身后道:“本庄夜晚不留客人,敢请务必见谅。”
暮色中,门外响起一个熟悉的嗓音:“梅姑,不记得我了么?”
梅姑惊讶地一个箭步冲到门前,见门外两人一黑一白,都是长须飘飘,白衣人正对着自己亲切地微笑。梅姑猛然醒悟,冲回院子高声叫嚷:“大姐大姐,快来呀,大哥回来了!大哥回来了!”
子岭怔怔地挡在门口:“你是何人?梅姨那么高兴?”
门外人笑道:“你是子岭么?如何不教客人进门?”
子岭认真摇头:“没问清白,不能擅入我家。”
门外人点头笑道:“挺认真,小将军似的,问吧。”
子岭一点儿不笑,一副大人气魄:“姓甚名谁?从何处来?所为何事?”
门外人微笑答道:“姓卫名鞅,从咸阳来,为了找你,找你娘,还有梅姨。”
少年子岭有些茫然:“卫鞅?噢,我好像听说过这个人……娘。”一转身,不禁惊讶失色,“娘?你如何哭了?”
白雪早已经来到门后,听着父子二人的对话,按捺不住心潮起伏,不禁泪流满面道:“子岭,他就是,你的父亲……鞅,你终于回来了。”一下子扑到商鞅肩头……
少年子岭的脸憋得通红:“梅姨,他,他是我的父亲么?”
梅姑擦着眼泪笑道:“蠢!父亲还有假?”
子岭扑通跪倒叩头:“孩儿白子岭,参见父亲大人!”
商鞅乐得大笑,一边揉眼睛,一边扶起已经长过自己肩头的少年,“参见?大人?礼数蛮大也。来,教我看看!好,精气神都不错,快长成大人了,啊!”
说话间,梅姑已经帮荆南将两匹马牵了进来拴好,边喂马边亲热地和荆南比划着又笑又叫。荆南也高兴得“啊噢”不断,夹七夹八地既比划着路上的经历,又诉说着莫名的兴奋。少年子岭被骤然降临的父亲夸奖得红着脸局促地笑着,有些不知所措。白雪走过来高兴地揽着父子二人的肩膀:“有话慢慢说,走,进屋。梅姑、荆南,进屋了。”梅姑高兴地答应一声,拉着荆南走进正屋大厅,又飞跑出去吩咐两个仆人准备接风酒宴,又飞快地捧来茶水,忙得像只穿梭的小燕子。荆南也干脆跟着她忙前忙后地张罗。少年子岭想了想,说要从地窖取酒,也跑到院子忙去了。
白雪和商鞅坐在大厅,默默相望打量,千言万语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怔怔地看着阔别十三年的商鞅,白雪明显感到了他身上凝聚的沧桑风尘。昔日英挺白皙的商鞅,脸上已经是肤色粗黑,沟壑纵横,长须垂胸,两鬓染霜了。一个刚刚年过四十岁的男子,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却显出一种比同龄人要苍老得多的面容。不用问他受了多少辛苦,仅仅从那种不能掩饰的疲惫感,就能体察到他的曲折艰难和呕心沥血。
商鞅也静静地望着白雪,觉得她依然那么美,美得动人,洒脱爽朗的英气中沉淀出一种深沉的风韵,披肩的长长秀发变成了高高挽起的发髻,圆润秀丽的脸庞和窈窕的身躯略微丰满了几分,就像中天的一轮明月,舒缓安详,而又明艳无比。那双永远如澄澈湖水般的眼睛,依旧喷发着火热的光芒,只有那从眼角延伸出去的细细的鱼尾纹,才铭刻着如缕如丝的漫长岁月对她青春年华的划痕。一个正值青春年少的女子,要在人迹罕至的山林中寡居独处,仅仅依靠情感的坚贞,是无法消解那如火如荼的本能冲动的。只有白雪,凭借着出类拔萃的家世给予她的胸襟、品性、学问、见识,才锤炼得出这种“久经沧海,难为一瓢之饮”的高贵气度。也只有这种并非刻意追求操守,而奔着一种境界飞升的高远情愫,才远远超越了尘世寻常的坚贞节烈,才能驾驭自己的灵与肉达到至美的升华。
默默相对的凝望中,商鞅的灵魂又一次颤抖起来。
这日晚上,商鞅生平第一次喝得醉态可掬,给每个人敬酒,给儿子唱激越悲凉的秦地歌谣,撮合着要梅姑嫁给荆南,不断搂着白雪和儿子开怀大笑。白雪非但没有丝毫的阻拦,且满面春风地与他频频共饮,也喝得满脸酡红,笑得高高的发髻也散了开来。荆南忘形地呼喝着向子岭教习剑术,梅姑则忙得陀螺般斟酒劝酒,终于也喝得咯咯咯笑个不停,顽皮地比划着要荆南叫自己姐姐。少年子岭第一次沉浸在如此无拘无束的天伦之乐中,高兴得不断要求显示自己的学问和功夫,背《诗》背《书》,舞剑奏琴,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的箭术,不时引来满堂哄笑……
直到雄鸡高唱,东方发白,静远山庄才安静下来。
一觉醒来,已经是红日西沉了。商鞅觉得从未有过的心旷神怡。窗外一抹晚霞,山间林涛隐隐,流泉飞瀑,鸟语花香。商鞅大睁着眼睛躺在卧榻,却好像在梦中画境一般,竟然不想坐起身来。听听院中有白雪她们的低声笑语,商鞅还是揉揉眼睛坐了起来,穿上榻边放置整齐的宽大衣衫,干爽舒适,再蹬上精致宽松的木屐,散发赤脚,真个是通体轻松满心惬意。商鞅情不自禁地伸了个懒腰,长长地打了一个响亮而又兴奋的哈欠,信步走出大厅。
“起来了?”白雪笑盈盈地走了过来,“棚下坐坐,子岭采了一大筐野果呢。”
梅姑老远地笑嚷着:“吔,姑爷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