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洛水有两条,秦国境内的洛水经今日陕北流入渭水,南洛水则经洛阳流入黄河。这里是南洛水。,沟壑纵横,极其闭塞。函谷关其所以险要,就是因了它是桃林高地的出入口。函谷关卡在峡谷东边入口,本来就已经是难以逾越的形胜要塞了。然而进了函谷关,还要穿越桃林高地仅有的一条数十里长的峡谷险道,才能进入关中平川的东头。这就是函谷关之所以成为天下第一要塞的根本所在。秦孝公久历军旅,却只有一次登临过梦萦魂牵的函谷关。收复河西后,本当前来巡视登临,却又腾不出整段时日,便一拖再拖了下来。直至病体垂危,他才意识到这是多么大的一个缺憾。
车马辚辚,穿行在桃林高地的峡谷。秦孝公兴奋地靠在车厢上,命内侍揭掉车顶篷布,打开四面车帘。放眼四望,头顶一线蓝天,两岸青山夹峙,铁骑仅能成双,车辆唯有单行。他的座车已经卸去了两马,还要小心翼翼地避开触手可及的岩石枯树。秦孝公望着两岸高山,不禁笑道:“商君啊,敌军即或进了函谷关,这高山峡谷之上只要有数千兵马,也足可当得十万大军!”
“有此天险,秦川便是金城汤池。”商鞅在车后也笑了。
“看!函谷关城!”嬴驷惊喜地扬鞭指向谷口。
此时峡谷稍宽,遥望谷口,但见一座卡在两山之间的城堡巍然矗立,黑色的“秦”字战旗迎风猎猎,城楼兵士衣甲鲜明矛戈如林,呜呜的牛角号悠长地响彻山谷。片刻之间,马蹄如雨,一队骑士飞驰而来,滚鞍下马:“函谷关守将司马错,率副将参见君上!参见国后!参见太子!参见商君!”一员甲胄鲜明的青年将领报号作礼。
秦孝公扶着车厢奋力站了起来:“诸位将军请起。来,上函谷关。”孝公知道,像这样的关城,无论是轺车还是骏马都不能到达城上。虽然是病体支离,他还是要亲自登临函谷关。
“君上且慢。”司马错一招手,身后疾步走来一队抬着一张木榻的步卒,“君上请上榻。”说着亲自来扶。
秦孝公摇摇手,脸上泛着兴奋的红光:“不用。我自己走上函谷关!”
商鞅向司马错摆摆手。司马错略一思忖,一挥手,士卒在道边两列肃立,一副应急姿态。玄奇知道孝公秉性,笑道:“诸位自走,我来照应便是。”说着给秦孝公披上了一件黑色皮裘,轻轻扶着他走向函谷关的高高石梯。
登上函谷关,正是斜阳倚山霞光漫天的傍晚时分。函谷关正在山原之巅,极目四望,苍茫远山被残阳染得如血似火,东边的滔滔大河横亘在无际的原野,缕缕炊烟织成的村畴暮霭恍若漂浮不定的茫茫大海,天地间壮阔辽远,深邃无垠。
秦孝公扶着垛口女墙,骤然间热泪盈眶,眼前浮现出壮阔无比的画卷:十万铁骑踏出函谷关,黑色旌旗所指,大军潮水般漫过原野;一日之间八百里,一举席卷周室洛阳、韩国新郑、魏国大梁;越过淮水,楚国郢都指日可下;北上河内,一支偏师奇袭赵燕,势如破竹;大军东进,三千里之外决战齐国,一鼓可定中原天下……
秦孝公深重地叹息一声,上天啊上天,假使再给我二十年岁月,嬴渠梁当金戈铁马定中原,结束这兵连祸接的无边灾难,还天下苍生以安居乐业。何天不假年,竟使嬴渠梁并吞八荒囊括四海包举宇内席卷天下之雄心,化作了东流之水?上天啊上天,你何其不公也……
“君上!”商鞅猛然听得秦孝公呼吸粗重,觉得有异。
话音方落,秦孝公猛然喷出一股鲜血,身体软软后倒。
玄奇惊叫一声,揽住孝公,将他紧紧抱在怀中,坐到地上。
秦孝公睁开眼睛,伸手拉住商鞅,粗重地喘息着:“商君,生死相扶……我,却要先去了。不能,与君共图大业,何其憾也……”
“君上……”商鞅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驷儿,”秦孝公又拉过太子的手放到商鞅手中,“商君,天下为重。嬴驷可扶,则扶。不可扶,君可自,自为秦王。切切……”
“君上!”商鞅惊悲交加,不禁伏地痛哭,“太子一代明君,君上宽心……”
秦孝公挣扎喘息着:“玄奇,记住,我的话……墨子,大师……”
“大哥,我记住了,记住了……”玄奇将孝公揽在怀中,突然放声痛哭。
秦孝公慢慢松开了双手,颓然倒在玄奇怀中,两眼却睁得大大的“看”着嬴驷。
“公父!”嬴驷浑身一抖,哭叫一声,颤抖着双手向公父的眼睛上轻轻抹去……
周围臣工和函谷关将士一齐肃然跪倒。
城头两排长长的号角面对苍山落日,低沉地呜咽着,嘶鸣着。
公元前338年,壮志未酬的秦孝公嬴渠梁逝世了,时年四十六岁。
商鞅霍然站起:“诸位臣工将士,目下非常时期,不能发丧,不能举哀。一切如常,不许有丝毫泄露。”景监一挥手,城头悲声骤然停止。
商鞅巡视众人一眼,立即开始下令:“国尉车英,即刻带五百铁骑,护送太子昼夜兼程回咸阳,与咸阳令王轼会同,密切戒备都城动静。但有骚乱,立即捕拿!”
“遵命!”车英大步下城。
“函谷关守将司马错,立即封锁函谷关,不许六国使臣商人出关!”
“遵命!”司马错转身一声令下,函谷关城门隆隆关闭。
“上大夫景监,带领随行臣工、内侍并五百铁骑,护卫君上,常速返回咸阳!”
“遵命!”景监大步转身,立即部署去了。
商鞅回身对嬴驷叮嘱道:“太子,你且先行回到咸阳,做好镇国事宜。我护送君上后行,回到咸阳即可发丧。”
嬴驷深深一躬:“多劳商君了。”转身向孝公遗体扑地一拜,挥泪而去。
三日后,秦都咸阳隆重发丧,向国人宣告了国君不幸逝世的噩耗。
咸阳城顿时陷入无边的悲伤呜咽。四门箭楼插满了白旗,垂下了巨大的白幡。面向孝公陵园的北门悬挂起几乎要掩盖半个城墙的白布横幅——痛哉秦公千古高风。
出丧那日,国人民众无不身穿麻衣头裹孝布,在通向北阪的大道两边夹道祭奠。痛哭之声,响彻山野。秦人对这位给了他们富庶荣耀尊严强盛的国君,有着神圣的崇敬。无论妇孺老小,几乎人人都能讲出国君勤政爱民宵衣旰食的几个故事,对国君的盛年早逝,秦人有着发自内心的悲痛。没有人发动,没有人号令,秦人也素来不太懂得繁冗的礼仪,他们只以自己特有的质朴敦厚送行着他们的国君。大道两旁,排列着各县民众自发抬来的各种祭品,牛头羊头猪头,都用红布扎束着整齐地摆在道边石板上。面人、面兽、面饼、干果、干肉,连绵不断。咸阳北门到陵园的十多里官道上,祭品摆成了一道长河。每隔一段,就有老人们圈坐草席上,手持陶埙、竹篪、木梆、瓦片,吹奏着悲情激越的《秦风》殇乐,令人不忍卒听……这一切,倒是应了孔子对葬礼的一句感慨:“与其哀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哀有余也。”《礼记&;#8226;檀弓上》,子路引语。
日上山巅,隆重简朴的送葬行列出了咸阳北门。最前方阵是一个白衣白甲高举白幡的步兵千人队,之后是六列并行的公室子弟的哭丧孝子。秦孝公的灵车覆盖着黑色的大布,由四匹白色的战马拉着缓缓行进。太子嬴驷披麻戴孝,手扶棺椁前进。玄奇和荧玉在灵车后左右扶棺痛哭。四名红衣巫师散发持剑,低沉悠扬地反复长呼:“公归来兮,安我大秦!”“公已去兮,魂魄安息!”巫师后面是四辆满载陶俑的兵车(人殉废除后,陶俑便成为跟随王公贵族到幽冥地府的仆人内侍)。俑车之后,是白衣白马的商鞅,之后是各国使节和步行送葬的百官队伍。最后的白色方阵,是车英率领的三千铁骑。他们高举着白杆长矛,恍若一片白色的枪林。
送葬长龙堪堪行进到北阪塬下,突然之间,晴朗的天空乌云四合,雷声隆隆,沙沙雨幕顷刻间笼罩了咸阳原野。北阪官道又长又陡,瓷实的夯土路面顿时油滑明亮。探道骑士的马蹄一滑数尺,连续跌倒了五六匹战马。雨大路滑,灵车如何上得这六里长坡?太子嬴驷与送葬大臣们束手无策,在雨中跪倒一片,乞求上苍开颜。列国使臣则无动于衷地站在道边作壁上观。
按照古老的习俗,出丧大雨,乃上苍落泪,本身倒不是“破丧”。然则,若因此阻挡了或扰乱了葬礼照常进行,则是大大的“破丧”,往往会招来无休无止的非议。列国使臣们期盼的正是这一点,他们希望天下因此而将秦孝公看成一个“遭受天谴”的暴君。
此等情形商鞅岂能不知?他策马上前,亲自来到最前面查看,希望想出一个办法来。
正在此时,雨幕中冲来数百名白发苍苍的老人,身后是一大片整肃排列的赤膊壮汉。他们当道跪成一片,为首一个老人嘶声高呼:“天降大雨,上苍哀伤!我等子民,请抬秦公灵车上山!”
商鞅大为惊讶,下马一看,却是郿县白氏老族长。他顾不上多说,含泪问道:“敢问老人家,灵车庞大,天雨路滑,这却如何抬法?”
老人霍然站起,转身高喊:“父老们,闪开!”
老人们哗然闪开,道中赫然现出一个粗大圆木纵横交结成的巨大木架。老人又一挥手,十多名赤膊壮汉哗啦啦一阵响动,又给木架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木板。
老人回身跪倒:“商君,请国君灵车!”
商鞅泪眼蒙眬,嘶声下令:“灵车上架!”
黑色灵车隆隆驶上了木架,驭手利落地卸去了马匹。
老人从怀中摸出一面白色小旗,高喊一声:“郿县后生听了!前行三十人,挖脚坑!第一抬,九十九人,上!”
只听赤膊方阵中“嗨”的一声,四排手持大杠粗绳的壮汉肃然出列,迅速站到木架四面,“咵!咵!咵!”三声大响,整齐划一地摔下了大绳,结紧了木架,大杠插进了绳套。连环动作,整齐利落,不愧是久有军旅传统的老秦人。
雨幕无边,天地肃穆。白氏老族长向灵车深深一躬,举起令旗,猛然一脚跺下,嘶声哭喊:“老秦人哟!”
“送国君哟!”壮汉们一声哭吼,木架灵车稳稳地升起。
“好国君哟!”一声号子,老泪纵横。
“去得早哟!”齐声呼应,万众痛哭。
“日子好哟!”雨雾萧萧,天地变色。
“公何在哟!”妇孺挽手,童子噤声。
……
大雨滂沱,漫山遍野涌动着白色的人群,漫山遍野呼应着激昂痛楚的号子。
六里长的漫漫北阪,在老秦人撕心裂肺的号子声和遍野痛哭中,灵车走了整整一个时辰。
当灵车被万千民众簇拥着抬上莽莽苍苍的北阪时,风吹云散,红日高照。
山东列国的使臣们简直惊呆了。谁见过如此葬礼?谁见过如此民心?在他们的记忆中,战国以来,赵肃侯的葬礼要算最隆重的了:六大战国各派出了一万铁骑组成护葬大方阵,邯郸城外的十里原野上,旌旗蔽日白幡招展,雄壮极了。然事后想来,那都是“礼有余而哀不足”的排场而已,如何比得这万千乡野匹夫为国君义勇抬灵,竟在大雨中抬上了六里北阪?如何比得这举国震颤的哀痛?如何比得这无边无际的汹涌哭声?
秦人若此,天下何安?
第十五章万古国殇(1)
一、沉沉夜幕重重宫闱
商鞅终于开始忙自己的事了。
从墓地回来,商鞅心里空荡荡的。他第一次感到了失意与沮丧,将自己关在书房里默默流泪。孝公盛年病逝,对他的心灵是重重一击。除了那天下难觅的君臣情谊,除了那同心同德的默契,最令人痛心的,是他们携手相扶的大业半途而废。秦孝公在函谷关远望的愤激与遗恨,正是商鞅最为痛心的伤口。若再有二十年,他们的功业将何其辉煌?只有那时,才可以说,商鞅的法家学说获得了彻底的胜利……如今秦公去了,商鞅才骤然感到了独木难支,感到了秦孝公作为他背后的支柱是何等重要。以他冷峻凌厉的性格,无与伦比的才华,只有秦孝公这样的国君才能让他放手施展。坚实厚重的秦孝公,从来不怕商鞅的光芒淹没了自己,从来都是义无反顾苦心周旋,为他扫清所有障碍。即或是有人风言:“秦国民众唯知商君之‘令’,而不知国君之‘书’。”秦孝公也是微微一笑,不予理睬。而今秦公去了,自己还能遇到如此罕见的国君么?不能了,永远不能了。自古以来,明君强臣之间便是可遇不可求的。
更深人静,商鞅平静了下来。他写好了辞官书,准备新君明日即位后郑重呈送。即位大典的事,他已经交给了景监车英,不用亲自操持了。他要做的是尽快善后,整理准备交接的官文,集中属于自己的典籍书卷,以备辞官后治学。也就是说,他所有的事都集中在书房,书房之外的善后完全用不着他操心。荧玉却觉得他未免太急,侄子刚刚即位,他这位姑父商君就要辞官,总有点儿不妥。商鞅只是笑笑,也不多说,只顾在书房里忙。
商鞅不好对荧玉明说的,是自己的那种异常感觉。
从嬴驷回到咸阳,商鞅就感到了这位太子和自己的疏离与陌生,尽管太子非常地尊重自己,见了自己恭敬得甚至超过了寻常官员。但正是这种“敬”,使商鞅感到了内心的“远”。商鞅虽不善从小处处人,但却善于从大处处人。譬如对待太子,商鞅在二十多年中,竟一直无从弥合他和少年嬴驷之间的伤口。按照常理,小嬴驷犯法理亏,商鞅只要多接触多开导,稍稍给“放逐”中的嬴驷一些照料抚慰,依嬴驷的悟性自悔,这种伤口当不难弥合。但商鞅却从来没有想过这样去做。他的严厉、他的自尊、他的注意力、他的尽公无私,都不允许他这样做。在商鞅看来,一个做错了事的人若再去计较处罚他的人,那是不可思议的。一个志存高远的法家名士,如果再存心回头抚慰依法处置的罪人,同样是不可思议的。即使这个“罪人”具有最特殊的身份,他也不可能改变自己的本色。二十多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