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匿得无踪无影了,秦国官府如何缉拿他们?一旦报官,非但麻烦多多,“苏秦说秦不成,醉酒遭劫”也会成为天下丑闻,岂不是生生地毁了自己?唯一的选择,只能隐忍不发,自己了结这场灾祸,再图去处。看看进了北阪小道,苏秦没有立即进咸阳城。他找了路边一片小树林,躺在了一块石板上假寐沉思,想着想着又朦胧睡去了。
直到日落西山,北阪一片暮色,苏秦才出了小树林,匆匆进了咸阳城。
北门街市内车马行人很少。这里是老秦人居住区,不比尚商坊,入夜便是行人稀疏车马罕见。苏秦一个人急匆匆行走,分外地显眼。走走问问过了几条街,才见一片客寓外风灯高挂,行人稍多了一些,仔细一看,正是长阳街到了。苏秦驻足打量,已经看见了前面不远处风灯上“栎阳客寓”几个大字,也看见了在大门前招徕客人的女店主的身影,却只是站在灯影里踌躇不前。过往行人都要奇怪地瞄他一眼,几家客寓门前的迎客侍者也都不断地向他打量,只是没有一个人邀他住店。思量老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苏秦终于硬着头皮向栎阳客寓走来,看看离女店主只有几步远了,可她竟然没有看见自己,只顾向街中车马张望着。
“吭——喀!”苏秦很响亮地咳嗽了一声。
“哟——恁般粗野,好吓人!没瞅这是啥地方?你家炕头么?”女店主一连串唠叨着转过身来,却猛然僵住了,“你你你,你是谁呀?”
苏秦勉强笑着:“大姐不认识客人了?”
“哪里敢哟!”女人两只眼睛滴溜溜转,笑得亲切极了,“有般粗人,天黑便不规矩,我也是怕。先生,到北阪走村去了么?一身布衣,多洒脱!如何不见你的车?在后边么,我去赶来。”
“不用了,车送一个老友了。”苏秦冷冷笑着,向客寓大门走去。
“啧啧啧!多好的车哟,先生出手好阔也。”女人脸上笑,嘴上说,眼睛还向街面飞快地打量,看周围确实没有车来,一溜碎步跟了上来,“先生没喝晚汤吧,我去叫人准备。”
“不用了。”苏秦摆摆手,“我要离开咸阳,片刻后你来兑账。”
“先生客气了。先生慢走,鲸三在修节居收拾呢,先生沐浴休憩一会儿再说。”待苏秦走进庭院,女店主对前庭一个年青侍者轻声耳语了一阵,年青侍者匆匆出店去了。
那个木讷朴实的男侍鲸三刚刚将房间收拾完毕,苏秦便回到了修节居。鲸三小心翼翼道:“先生气色不太好,是否酒后受了风寒?要不要我去请个医官来?”苏秦见他显然没有任何疑心,淡淡道:“不用了。有热水么?我沐浴一番便好了。”
“现成的。先生稍待,我立即去挑来。”说完匆匆去挑热水了。
鲸三一走,苏秦立即打开两只大箱翻了起来。这是两个上好的楠木大箱,一个是衣箱,一个是文箱。衣箱是大嫂与妻子收拾的,文箱是苏代苏厉收拾的。来到咸阳,苏秦只打开了几次文箱,拿出了最上面的几卷竹简和几张羊皮纸,并没有仔细翻检过。他目下最关心的是,箱中有没有金钱。苏秦出门时说定的只带百金,按照大哥的商旅阅历,这一百只金饼分做三处,放置在车厢的三个暗箱中。函谷关与燕姬换车,金饼原封不动地转移了过来——自西周以来,王车的打造规格从来不变,车中暗箱的位置也都是同一的。大哥叮咛过:这一百金都是家传的殷商金,金饼上有商王铭文,每金足抵十多个战国流行的金饼,一百金足当千金之多。目下,这些金饼自然不去想了。苏秦想看看,衣箱文箱里有没有大嫂她们放的零金?翻到衣箱底层,苏秦看见了一只皮袋,手一碰便知道是金币。拎出来“哗啷”倒出一数,却只有二十个。再翻文箱,只有十多枚魏国的老刀币。苏秦知道,那是因为他平日喜欢收藏刀币,苏代带给他赠送同好用的。
正在苏秦翻检得满屋都是凌乱物事的时候,院中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应该是鲸三挑水来了。苏秦连忙将金钱放进箱中锁好,打开了房门。
“先生,我在门外,有事唤我了。”鲸三将热水添好,拉上房门就要出去。
“鲸三,这栎阳客寓,日金几多啊?”苏秦一副不经意的样子。
“看如何说了。”鲸三低着头,“这修节居,每日一到两金。”
“好了。随意问问,你去。”
待鲸三出门,苏秦到里间沐浴,泡在热水中顿时一身大汗,浑身瘫软了一般。苏秦思忖,自己在这里住了几近两个月,少说也得五十金,如今手边只有二十金,差得太多;随身值钱之物也都没了,那些衣物虽是上好,可也得看人家认不认。看今日街市上情景,这个女店主似乎也不是个善主。是啊,人都如那老里正一般,也就没有这“利欲”一说了。苏秦啊苏秦,你当真是命蹇事乖也,说秦不成尚不打紧,如何偏偏遇上了这帮冠冕堂皇的车痴劫匪?苏秦自呱呱坠地,从来没有体察过缺少金钱的滋味儿,方得出山,正在雄心万丈之时,竟突然遭遇了这匪夷所思的事端,一夜之间,沦为赤手空拳的布衣穷汉,还真有些乱了方寸。
沐浴完毕,苏秦觉得精神稍许好了一些。他换了一身新的内衣,外边还是穿上了那件布衫,方得收拾妥当,听见门外脚步声。仔细一听,却是两个人的脚步声。
“哟,先生精神气色好多了。”女店主笑脸盈盈,身后却没有别人。
“大姐,兑账,我该给你多少金?”苏秦看着这笑脸觉得别扭,毫无打趣的兴致。
“不多不多。”女店主笑盈盈站在那里,一双眼睛却在房间滴溜溜转,“人家魏国白氏的渭风古寓一日十金,我这儿一日只两金。先生住了五十三日,权作五十日计,也就百金之数。店小情薄,先生见笑哩。”
“好说。”苏秦心中暗暗一惊,果然是个毫不通融的厉害女人。如果自己不遭横劫,要说迟付一月,那女人肯定还巴不得。可如今不同,这女人好像知道了甚事,那副神情显然是要立马兑金,只是不知晓自己囊中底细,先行客气罢了。自己若显出底气不足,只怕今日大是尴尬。想到这里,苏秦悠然一笑,“倒是不多。然则,我的金匣在车上,友人赶车办件急事去了。先兑你二十金,一个月后再加你百金,如何啊?”
“哟!先生真是阔主。”女店主虽然还是一脸笑意,却不屑地撇了撇嘴,“我这小店可是负债周旋,不敢赊欠。那一个月后的利头,小女子也不敢贪。秦国新法,诚实交易,暴利有罪,诈商也有罪哩。”话语之中隐隐地带了些许威胁。
苏秦虽是商家出身,对商道却大是生疏,对此等商人更是拙于周旋,听得女店主笑语不善,面色顿时涨红:“那就兑。除了我的文箱,一应物事都给你。”
“哟——”女店主笑脸顿时带了嘲讽,“先生当我这儿是南市大集,羊皮换狗皮么?住我这店的客人,可没有拿东西抵账的。小女子倒是有个主张,先生愿不愿听?”
苏秦点点头,冷着脸没有说话。
“先生若能找个官员给我招呼一声,也就罢了。或者,有个山东商人也成。”
“没有!”苏秦脸色铁青,“我任谁也不认识。你自己看,那些物事够你了。”
女店主咯咯咯笑了:“也好。只是小女子不晓得贵贱,我叫抱大账的先生进来看看。”说罢向外高声道,“先生进来。”话音落点,一个黑胖胖矮墩墩的中年汉子推门进来,也不向苏秦作礼,只对女店主一躬身道:“请女主吩咐。”女店主笑道:“没甚事。先生将先生的这些物事检检看看,估个价,看值得几多?”
黑矮胖子眼睛一瞄,便知屋中两口楠木大箱是要检看的物事,上前先打开衣箱一件件抖落,末了淡淡说了一句:“大体值得二十金。”说完要来翻检另一只木箱,苏秦“啪”地一拍箱盖:“这是文箱,不许动。”又冷冷一笑,“你识得好赖么?仅那件化雪于三尺之外的貂皮斗篷,就值得五十金!”
“先生所言,乃是市价。若先生拿去南市卖了,再来兑账,自是另说了。”黑矮胖子也绷着脸冷冰冰的。
“哟——”女店主咯咯咯笑道,“小女子原是只喜欢兑金,不喜欢这些物事抵账。算了算了,衣裳先生还得穿不是?先生就兑金算了,多干净啊?”
苏秦咬着牙冷冷道:“不说了,都给你们,了账。”
“哟——差那么多,如何了账啊?”
“先生,我还是检检这只木箱,文箱有甚用?不值钱。”黑矮胖子说着径自打开了文箱。苏秦脸色涨红得出血一般,生生咬紧牙关,拿出了那几卷竹简抱在怀中:“那些都给你!”
黑矮胖子边检边报:“羊皮纸五十张,白简一百支,刻刀两把,翎笔十支,玉砚一口,老刀币二十枚,铜管三支。没有了。大体值得十金罢了。”
听得这喋喋不休的念叨,苏秦直是心头滴血。他的文箱可说是件件皆宝,那羊皮纸在战国时期是极为贵重的文房至宝,一张至少值得一金。二十枚老刀币已是古董,至少也是一枚一金,更不要说玉砚翎笔了。可是,自己能拿到市上去卖么?能去做天下笑柄么?既然不能,就得忍耐,就得听任这般屈辱。
骤然之间,苏秦仰天大笑,一脚踹开房门,抱着竹简扬长去了。
第四章谈兵致祸(1)
一、十六字诀震撼了齐威王
在洛阳和苏秦分手,张仪终于到了临淄。
对于临淄,张仪并不生疏,一入城便直奔王宫。在宫门广场停下轺车,他对绯云吩咐道:“车就停在此处,你可去逛逛街市,临淄可是热闹得很。”绯云笑道:“吔,逛个甚来?我就在车上睡觉等你。”张仪说声随你了,便向宫门去了。
张仪对齐国是充满向往的。在他看来,齐国是天下大变化的枢纽,齐王田因齐则是天下仅存的第一雄主。这田因齐即位三十余年,做了三件大事,每件事都改变了天下格局。第一件,铁腕整肃吏治,启动了战国之世第二次变法的潮流,带出了韩秦变法;第二件,与魏国霸权对抗,打了围魏救赵、围魏救韩两场大胜仗,使魏国霸权一落千丈,天下由魏国独霸变为齐秦魏三强鼎立;第三件,建立稷下学宫,使天下士子由争相“留魏”变成了争相“留齐”,天下文明潮头自然也由魏国转到了齐国。在三十年里,齐国能够从中等战国一跃成为首强,自然是齐威王扭转乾坤。秦孝公英年早逝,在方今天下君主中,齐王就成为当之无愧的第一雄主。正是看中了齐国的强盛与齐威王的雄明,张仪才选定了齐国。
张仪的步履是从容的,也是自信的,因为他清楚齐国目下的危机,也已谋划好了化解危机的对策,只看这个老齐王如何对待他了。
齐威王正在王宫园林踽踽漫步,偏偏传来密报:东南的越国正在秘密集结大军,准备夺取齐国南部的胶潍地区。他顿时烦闷起来,望着垂柳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轻拂,直如梦幻一般。即位三十年余了,他第一次感到了疲惫,第一次心中发虚。老了么?五十多岁,正在如日中天。累了么?心中明明还憋着一股劲儿使不出来。
半日徘徊,齐威王总算明白了自己——最教他不安者,是没有一个高明的争霸方略。齐国在他手里是无可置疑地强大了,可如果仅仅如此,你田因齐毕竟是个庸才。论强国功业,天下数秦孝公首屈一指。老实说,那才叫急起直追迎头赶上。你田因齐秉承的基业家底儿,可是比秦孝公雄厚多了,与嬴渠梁比,你至多做个第二。和老魏王那个酒囊饭袋比么,未免显得窝囊,可不想窝囊还不行,齐国现下也就是与魏国不相上下。若说到财富根基,说不得魏国还略胜一筹。只有使齐国更上层楼,完成统一霸业,你田因齐才算得天下第一雄主,做出了千古第一功业。否则,就只能是个二等明君而已。可是,从何处着手呢?
现下秦魏齐三强并立,面对一个老霸主,一个新强国,齐国该如何摆布?齐威王竟思谋不出一个满意的对策。当年的上将军田忌出走了,洞察天下的孙膑也不辞而别隐居去了。只剩下一个老丞相驺忌,虽长于处置国务,却素来没有大谋略,与他商议多次都是不得要领。多方派员打探孙膑下落,也是一无所获,使得齐威王终日闷闷不乐。
目下又是越国要进犯。越国虽不是劲敌,但对于十多年没有大战的齐国来说,也是一件很头疼的事。不怕打不过,只怕陷入纠缠。别看这个快被人遗忘的越国,山高水深林密,你要打他找不见,他要打你陡然冒出一大片,若陷入纠缠,急切间不能脱身,中原霸业就等于白白地拱手送给了两个强大对手。此等局面,齐威王如何能够忍受?可是,如何全盘筹划,急切间却难以权衡决断。齐威王又一次想起了田忌和孙膑在国时的气象,不禁深深懊悔当初对驺忌、田忌将相倾轧的失策处置,非但逼走了田忌,还带累孙膑也走了,这是他即位以来犯下的最大错失,想起来就隐隐心痛……
“魏国名士张仪,求见我王。”内侍匆匆走来禀报。
“张仪?”齐威王一愣,“是那个骂倒孟子的张仪么?”
“禀报我王:正是那个张仪。”
“好!有请先生,到湖边茅亭。”
内侍匆匆去了。齐威王立即吩咐侍女在茅亭摆下简朴的小宴,他要与这个能骂倒孟子的天下第一利口小酌对谈。在齐威王眼里,一个能将孟子骂倒的人物,一定不是等闲之辈。孟子何许人也?天下第一雄辩大师,天下第一卫道士,清高之极渊博之极智慧之极,但遇对手从来都是高屋建瓴滔滔不绝,鲜有对手走得了三五个回合。这是齐威王在稷下学宫多次亲眼目睹的。就是几个锋锐无匹的新秀,也只和孟子堪堪战了个平手,更不要说其余人物了。可这个张仪,竟在大梁魏王宫以牙还牙,骂得孟子几乎要背过气去。连素来喜欢在名士面前打哈哈的老魏王都恼羞成怒了,可见其人辞色之锋利。
一个月前,当这个故事传到齐国时,有人说张仪有失刻薄,齐威王却不禁哈哈大笑:“好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