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无常数,在下力行入世,不信虚妄。”
老人微微笑道:“武王伐纣,太公踩龟甲而止卜。非不信也,乃有成算也。先生不信,亦是成算在胸。然天道幽微,岂是‘力行’二字所能包容?若有印证,岂非天道无欺?”
苏秦肃然拱手道:“愿受教。”
“你来看。”老人大袖一挥,身形转开,指着原先挡在身后的一蓬青黄相间的奇特长草,“此乃老夫今日觅得的一株千年蓍草,以之占卜,可窥天地万象之密,先生何其大幸也。”
苏秦暗暗惊讶。他与大多经世名士一样,虽不精专《易经》,却也颇有涉猎。老师原本就是精研《易经》的大家,但却从来不为弟子占卜,只是向他们讲述《易》理与《易》家规矩传闻,让他们广博学识而已。老师说过,千年蓍草为《易》家神物,功效大过龟卜时期的千年龟甲,可遇不可求。但凡觅得千年蓍草,必得为所遇第一人卜卦而镇之,否则不能折草。看来,面前这位红衣大巫师要给自己占卜,也并非心血来潮,《易》家规矩使然,何妨坦然受之?心念及此,又是默默一躬。
老人点点头,宽大的衣袖中悠然现出一支细长的木剑,对着碧绿而又透着苍黄的蓍草深深一躬,站定凝神,木剑轻轻挥出。但听轻微脆响,一根三尺余长的草枝笔直地在空中竖起,草叶在瞬息之间飘回蓍草蓬根,一根绿黄闪光的草茎,横平着飘落在木剑之上。老人顺势坐地,木剑倏忽消失,蓍草已经平托在双手之上。
“太极。”老人轻轻地念了一声,蓍草茎神奇地断开了短短一节,落在了老人两腿间的袍面上。
“两仪,日月,四季,五行,十二月,二十四气。”随着老人的念诵,蓍草茎迅速地一节节断开落下,在红色袍面上整齐地排列成一、二、四、五、十二、二十四共七个单元。
苏秦看得惊讶了。他知道,蓍草占卜需要五十根草茎,“五十”之数的构成便是老人念诵的七个单元;有一根取出来始终不用,意味着天地混沌未开的“太极”;其余的“两仪”等四十九根便是用来占卜的实数。他惊讶的是,蓍草如何能如此神灵,竟能飞去草叶?竟能应声断开?如此说来,“千年蓍草之下,必有神龟伏之”也是可能的了?思忖之间,老人已经占卜完毕,悠然笑道:“鼎卦。”
苏秦默然。他理解“鼎卦”的意义,却觉得匪夷所思。
“先生通达《易》理,无须老朽细拆。”老人淡淡笑着,“只是这鼎卦之幽微在于‘九三’。九三虽正,却与‘六五’相隔,主初行滞涩;然‘九三’得正,唯守正不渝,终会‘六五’。余皆先生所能解,无须老朽多言也。”
“多谢大师。”苏秦深深一躬。
“先生自去。老朽尚须为神蓍守正。”
苏秦没有多说,默默去了。他走得很慢,“鼎卦”的卦象弥漫在心头挥之不去。
鼎卦之象
在《周易》六十四卦之中,鼎卦与革卦相连,组成了一个因果相连的卦象。革卦的卦象是除旧布新——“革”,是将兽皮制成皮革的过程,除去兽皮旧物而产生的新皮,便是“革”。鼎卦的卦象则是合百物而更新——鼎为炊器,煮合百物而成美食的过程,便是“鼎”。鼎合百物是艰难的,生的硬的干的湿的咸的腥的,都要在鼎中合成,经过“火”而达成新物;鼎卦的上卦是“火”,下卦是“木”,木入火为烹饪之鼎。从卦理上说,鼎卦之大意,在阐释贤才布新的大道——刚柔相济,持之以恒,方能合百物而出新。
大巫师说的“鼎卦幽微处”,在于“鼎卦虽吉,却有艰难”这个道理。此卦为自己占卜,所谓的“九三”一爻,是鼎卦中“才”的位置;而“六五”一爻,则是“君”的位置;“九三”与“六五”相隔了一爻,不能立即交会;但由于“九三”是正才之位,经“上火”催生,终于可合百物,而与“六五”交会……
想着想着,苏秦不禁“扑哧”笑了出来——这《周易》八卦确实奇特,每一卦都是用极为寻常极为简单而又亘古不变的一种“物事”来做卦象,却又能对最为纷繁复杂的人世万象做出恰如其分的拆解,当真匪夷所思。就说方才这个鼎卦,竟用“煮饭”这个过程来说明天下乱象的整合,却是那样的妙不可言。看似简单,细细一想,却又复杂得不可思议。
“大哉伏羲!大哉文王!”苏秦情不自禁地喃喃感慨。
尽管大巫师的鼎卦是一个令人鼓舞的“天机”,但苏秦还是很快就将它抛在了脑后。如同当时所有的入世名士一样,他从来不将自己的命运寄托在这种神秘游移的预言上。原因很简单,他了解一切神明预测的基本缺陷——模糊的断语能解释后来的一切:你胜利了,它能说通;你失败了,它也能说通;你信它,它能说通;你不信它,它照样能说通。
对于“上天”,苏秦很赞赏两个人的话。一个是稷下新秀名士荀况,他说:“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一个是老孟子,他说:“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民心即天心。”说到底,天为何物?就是天下人心。顺应人心做事,就是天下大道。行天下大道,自当以大道为本,当为则为,当不为则不为,何言吉凶?若天下人皆以吉凶决事决命,何来慷慨成仁舍生取义?何来吴起、商鞅一批“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的忠臣烈士?我苏秦出山,虽然也为功业富贵,但所做之事却是顺应大道,吉凶二字何须在心?
草庐苦修,他一刻也没有忘记揣摩天下风云。每有心得,他都要将列国利害以各种方式拆解组合一遍。渐渐地,他形成了一个清晰的判断:山东列国必将陷入互相算计攻伐的乱象,秦国必将东出,一一攻破中原战国。面对这种即将到来的天下大乱,他当持何种方略应对?长策在胸,自可叱咤风云改变天下格局;若无长策,纵然谋得高官厚禄,也无非是高车驷马的行尸走肉,苏秦何堪此等人生?三年来,苏秦反复思虑,多方演绎,终于形成了一套明晰的思路,一套周密可行的大方略。
苏代苏厉的到来,使苏秦猛然醒悟——机会终于来了。
他原先预计,这种乱象至少要酝酿五年。没有想到,三年之中天下已经大乱了。他等的就是这个乱世。天下不乱,列国无亡国危机,力挽狂澜的长策徒然一篇说辞而已,他苏秦也徒然一个狂士而已。秦国固要称霸,然时机不到,说也白说。天下固要整合,然若无人人自危之乱象,说也白说。这就是“贤者守时,不肖者守命”的奥秘。
窥透时机,应时而出。这就是苏秦孜孜三年,所浸润出的大谋境界。
不觉回到草庐,苏秦开始收拾准备。其实,草庐的一切日用物事都是任何家庭也用不着珍惜的粗物,根本用不着收拾交代。苏秦所要准备的只有一件事——将那张《天下》绘制在永远不可能丢失的地方。这件事他思谋已久,准备已久,但真做起来也不是一件容易事。从午后到天亮,整整*个时辰,苏秦才直起腰来,颓然倒在草榻上。
正午时分,马蹄声响,苏代苏厉准时来了。
苏秦拉着两个弟弟的手:“三弟四弟,我要走了。”
“何时?”苏厉急迫地问。
“还问?自然是今日晚上了。”苏代显然成熟了许多。
苏秦点点头,似乎也想不起什么叮嘱的话,面对两个聪慧绝顶的弟弟,任何话都显得多余。见两个弟弟似乎在等他开口,苏秦终于说了句:“好生修习,苏家也许要靠你们了。”
“此言差矣!”苏厉这回倒是老气横秋,“二哥天下第一,岂能英雄气短?”
苏秦哈哈大笑:“好!四弟有志气。二哥就做一回天下第一!”
苏代郑重其事道:“二哥,傍晚我俩在路口等你。”
“不用操心,一切都会准备好的。”苏厉慷慨接口,比自己上路还激奋。
苏秦肃然拱手:“多谢三弟四弟。”
“二哥如何恁般作怪?这像弟兄么?”苏厉面红耳赤,先自急了起来。苏代却默默地低着头没有说话。
苏秦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又微微一笑:“三弟四弟毋怪,自当初困顿归来,为兄明白了一个道理:人须自立,不可将任何外助看作理所当然,包括骨肉亲情。嫂不为炊,妻不下机,皆因我以家财出游,而于家无益。苏家本商人,利害所至,自当计较,我如何能以空泛大义求之于人?三弟四弟愿助我一臂之力,为兄自当感谢了。”
苏厉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只呆呆地看着须发灰白杂乱的哥哥,仿佛突然间不认识这位兄长了。苏代却轻轻叹息一声:“二哥,人间情义还是有的。自你独处草庐,大嫂害怕大哥责骂,从不敢提你,蔫得霜打了一般。二嫂,更不用说了,每年交冬,她都要到这片荒田站几个晚上,却从来不敢走近茅屋……”
三兄弟一阵沉默,苏秦笑道:“三弟四弟,顾不得许多了,我总归还会回来。”
“成败寻常事,家人总归亲。”苏代喃喃吟诵了一句。
“家人或可亲,成败岂寻常?”苏秦认真地回了一句。
苏厉却先“扑哧”笑了,向苏秦顽皮地做了一个鬼脸,三兄弟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暮色时分,苏秦对着草庐深深一拜,举起那盏油灯对正了屋顶垂下的长长茅草。刹那之间,火苗腾起,整个茅屋顿时淹没在熊熊烈焰之中。苏秦一阵大笑,背起一个青布包袱,拿着那根青檀木棒,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奇怪的是,大黄始终没有叫一声,只是默默地跟着苏秦。
官道路口,苏代苏厉守着一辆单马轺车正在等候。月光下遥见苏秦身影,苏代迎了上来,接过苏秦的包袱与木棒,利落地放到车身暗箱里:“二哥,带了一百金,在这个暗箱。衣服未及准备,遇见大市买了。”
苏秦点点头没有说话,蹲下身子抱住了大黄的脖子,良久没有抬头。大黄伸出长长的舌头,不断舔着苏秦的脸颊,喉咙发出低沉的呜呜声……终于,苏秦站了起来,拍了拍苏代苏厉的肩膀,接过马鞭缰绳跳上了轺车,“啪”的一个响鞭,辚辚去了。
“汪!汪汪!”大黄叫了起来,声音从未有过的喑哑。
将近庄外,苏秦不禁张望了一眼那片熟悉的树林,却惊讶地停住了车马——月光下的小树林道口,依稀伫立着一个白色身影。刹那之间,苏秦愣怔了,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怔怔地站在车上不知如何是好。慢慢地,白色身影一步步走到了轺车前,将一个包袱放在了道中,无声地跪了下去,连三叩首,又猛然起身,飞一般地跑了……
苏秦蒙了。他分明听见了树林中沉重的喘息与呜咽,却钉在车上一般不能动弹。良久,苏秦缓过神来跳下轺车,拿起了道中那个包袱,月光下,包袱皮上的四个鲜红大字赫然在目——冷暖炎凉。心中一动,伸手轻抚,湿滑沾手,竟是血书大字!“轰”的一声,苏秦觉得热血上涌,颓然坐到了地上。半晌,苏秦慢慢站了起来,将包袱放进车厢,对着树林深深一躬,回身跳上轺车去了。
白色身影出了树林,站在道口久久地伫立着。辚辚车声渐去渐远,树林边响起了幽幽的歌声——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远送于野我心伤悲
辚辚远去悠悠难归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第六章风云再起(2)
二、奉阳君行诈苏秦
虽是四月初夏,邯郸却还是杨柳新绿,寒意犹存。清晨起来,大雾蒙蒙,宫室湖泊树林都变得影影绰绰一片混沌。宽袍大袖的赵肃侯出得寝宫,来到湖边草地,做了几个长身呼吸,开始纵跃蹲伏地操练起来。
“君父,练胡功要穿胡服。”随着年青的声音,一个少年走出了树林。
“雍儿么?”赵肃侯一个跳跃回身,“噫!你这是胡服?好精神!来,我看看。”
少年赵雍穿着一身紧袖短衣,脚下是长腰胡靴,手中一柄弯月胡刀。与赵肃侯的宽袍大袖相比,显得精干利落别有神韵。赵肃侯打量一番,点头笑道:“守边一年,有长进。”
“君父,胡人比我快捷,大半与这衣着有关。”赵雍兴奋地比划着,“你看,这身胡服里外四件,冷了最多加一件皮袍。我等一身,至少*件,加上腰带高冠宽袍大袖,里外十几件,累赘多了。我的千人队,现下都是胡服,打了几仗,利落得很。”
“嗯,不错,军中穿穿还行。打仗嘛,就要动若脱兔。”
突然,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朦胧可见一个红色的高挑身影大步匆匆走来。“是肥义,没错。”赵雍目力极好,只一瞥便认准来人。
“禀报君上。”丈许之遥,红色身影高亢的声音传了过来,“齐国大举兴兵灭宋,派特使前来,约我共同起兵。”
“禀报奉阳君了么?”赵肃侯淡淡地问。
“还没有。臣请君上先行定夺。”肥义拱手一礼,低着头不再说话。
赵肃侯面色阴沉地踱着圈子,良久沉默。
“君父,肥义将军忠诚可嘉。”赵雍慷慨激昂,“军国大计,理当国君决断。”
赵肃侯没有理睬儿子,回头对肥义道:“禀报奉阳君,听候定夺。”
“君上……”肥义看了看国君,终于没有说话,大步转身去了。
“君父,你要忍到国乱人散,方才罢休么?”赵雍面色涨红,几乎要喊起来。
“住口!”赵肃侯一声呵斥,四周打量一番,低声道,“他统领大军十余年,又有上党战国时赵国、韩国各有上党郡,后来韩上党归并赵国,治所壶关(今山西壶关以北)。封地二百里,兵强马壮,财货殷实,不忍又能如何?”
“君父勿忧,我有办法。”赵雍见父亲又要四面打量,大手一挥,“百步之内,断无一人。君父无须担心。”
赵肃侯盯着这个英气勃勃的儿子,悠然一笑:“力道几何?”
“死士三百。”赵雍肃然挺身。
“三百人就想翻天?真有长进。”
“专诸刺僚,一身为公子光翻转乾坤,况我三百死士!”
赵肃侯目光一闪,沉默良久,转身径自走了。赵雍略一思忖,跟着父亲